楊子墨
(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東漢盛行厚葬,墓祭儀式具有嚴格冗繁的要求和豪華奢侈的墓葬建筑內容。墓葬建筑以石質為主,分墓上和墓下兩部分,墓上石刻一般包括石碑、石俑、石獸、石柱、石闕、石祠堂等,碑、俑、獸、柱、闕建于神道兩旁,在喪葬禮儀入葬、后人遷墳和拜祭時起到標注墓道、守護亡靈的功用。祠堂是后人行祭禮的重要場所。墓下石刻一般包括畫像石、買地券、墓志、石函等,這些墓葬石刻形制多效仿現實世界的世俗器具樣式,但因墓葬之用,歸屬于陰間世界,具有一定的宗教性質。東漢時期的宗教文化主要有原始宗教、國家宗教及民間宗教信仰三大類別,現存東漢墓葬石刻作品多為中下層官吏或平民百姓所造,表現出民間宗教信仰的樸素與盲目性,具體呈現為黃老之學的世俗化、方士之術的神仙化,反映出東漢社會民眾的生死觀、孝悌觀、神祇觀等內容。
西漢之初皇家采用黃老之治以休養生息,恢復社會生產。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黃老之學無奈脫離皇家庇護,轉向民間世俗化發展,以重生和養生為修行目的,為達長生而修煉的神仙黃白之術、符水治病之道,成為漢代社會民間廣為接受的宗教信仰。這種對現實生命無限延長的祈盼,是一種淳樸、低層次的生命關照。“重生”的觀念使人們倍加相信神仙得道可以不死,并居宇宙極樂世界,盡享安逸。于是,鼓吹神仙之道成為漢代方士最為常用的傳道形式。方士融合黃老重生學說,成為社會廣為盛行的方仙之道信仰。漢王朝諸位帝王多傾心于此,至公元一世紀,仙人不死的信仰崇拜由帝王權貴普及到民間百姓?,F存陜西西安碑林博物館第三室的東漢《仙人唐公房碑》記錄了王莽居攝二年,真人李八百授漢中城固人唐公房神藥與丹經,唐氏服藥后一家人及房屋、牛馬、雞犬等一同升天,即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位于河南偃師商城博物館的東漢建寧二年(169年)《肥致碑》則詳細描述了肥致居棗樹三年不下而修道成仙的故事。二碑所記唐公房與肥致的成仙之法,均為服食丹藥所致。修煉并服食長生不老仙丹是漢代方士宣傳教義的主要方法之一,為民間宗教信仰的純樸表現。對于煉丹服藥以求長生不老的信仰,漢代諸多西王母畫像石中可見玉兔搗藥的場景。西王母居昆侖山,為掌管不死靈藥的長生之神,是漢代民間崇信的重要神靈。畫像石中西王母與玉兔搗藥的構圖,成為典型的漢代服藥成仙的樸素宗教圖像表現內容(圖 1)。

圖1 伏羲女媧西王母畫像石,東漢,1958年山東滕縣西戶口出土,現存山東博物館


圖2 朐忍令景云碑,東漢熹平二年,2004年重慶云陽縣出土,現存重慶市三峽博物館
漢代仙人除了有云氣相伴,更為重要的是對彼岸世界的向往,這種彼岸憧憬既有現世實物的存在樣貌,又別具民間宗教信仰的神秘特征。在通往彼岸世界的墓上建筑中,獸、俑、柱、闕是守護亡靈進入彼岸世界的通道標記。石人也稱石俑、石翁,它們一般為文武官吏,成對立于神道兩側靠近祠堂之處,是仿秦朝??っ麑⑷钗讨偎?,以示守護亡靈平安。現存可考的最早墓前石人為西漢霍去病墓前石人,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的東漢樂安太守麃君墓前石人銘文有“漢故樂安太守麃君亭長”“府門之卒”(圖 3)。

圖3 麃君墓石人題字,東漢,原在山東曲阜張曲莊,現存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
闕是指立于古代城垣、宮殿、官府、祠廟、陵墓大門兩側的高層建筑物,它多為銘記官爵功績、標注界域或建筑裝飾之用。漢代劉向《說苑·反質》曰:“立石闕東海上朐山界中,以為秦東門?!盵3](P707)漢代墓冢前常設神道,神道意為墓路,《后漢書·中山簡王傳》有“大為修冢塋,開神道”[4](P1450),神道最前方以闕作為標記,故闕也有門闕之稱,古人將立于墓葬神道前的闕,又稱為“墓闕”。就其建筑用材,闕有木質、石質兩種。遺憾的是,木質結構的闕在歷史歲月的侵蝕下,已化為一堆堆丘土。據統計,我國現存闕皆為石質,共計二十八處,其中四川十九處、河南四處、山東四處、北京一處。兩漢時期,門闕營建具有嚴格的制度,漢代皇宮和陵墓大門處都置有雄偉壯闊的雙闕,吏民家族墓地只建一對墓闕。另外,在漢代非石闕的畫像上也刻有門闕,一是象征世間門闕家世富貴、地位顯赫,二是預示死者引魂升天,將闕想象為通往彼岸世界的“天門”[5](P38)。
對于東漢人向往的具體彼岸世界場景,我們可以在諸多墓葬畫像石及銘文題記中得到了解。例如1973年5月出土于山東蒼山的東漢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畫像墓,墓中畫像主要描繪了漢代現實生活、送葬過程以及墓主人升天入仙等場景。具體圖像有迎賓、樂舞百戲、胡漢戰爭、侍奉女主人進食、四龍盤結、雙龍盤結、升仙、龍、鳳、虎、雙鶴銜魚等。圖像分兩層,上層有龍、虎、兔、鳥等祥禽瑞獸,下層左邊一人捧盾躬迎,后有導騎、軺車、斧車、車并車等。門楣背面上、左、右三邊刻邊欄兩道,間飾連弧紋,下邊欄一道。其上刻祥禽瑞獸,右邊是一龍二虎相戲,中間為鳥首龍身怪,左邊刻雙鶴交頸銜魚。下層是樂舞百戲:右邊三人跪坐,吹排簫、吹塤、吹竽;中部兩人舞長袖、一人倒立、一人拋丸;左邊有四女子坐觀,前者持桴擊鼓。墓門左立柱圖像分三層。上層刻一人戴籠冠,向左躬立。中層人戴進賢冠,躬立向左。下層是一人攏手,正面端坐。墓門中立柱正面四周邊欄一道,四龍盤結。墓門中立柱背面刻一長尾翼虎上行,間綴小鳥。墓門立柱右側上部西王母持靈芝坐于云座上,左右有狐貍和人面獸;下部有羽人相疊,底部為崎嶇的小山,似暗示西王母所居之昆侖山;前室西壁門楣正面四周刻邊欄一道。圖像為車騎過橋:三導騎后隨三輛蓋系四維的軺車右向過橋,右上角一胡騎轉身突放冷箭,左上角綴一飛鳥。橋下一條小船上坐著兩人,兩仆于前后撐船,船前后有漁夫捕魚。前室東壁門楣正面四周邊欄刻一道。圖像為迎賓:右邊一亭,亭右門關,左門開,露兩人躬立;亭左右側門,也是右門關閉,左門打開,露一人,側門頂立一鳥。亭前有一人捧盾向左躬立:一導騎、二車右行,后車駕羊,車騎頂上有鳥首卷云。前室東壁圖像左邊已殘。上邊和右邊有邊欄兩道,間飾連弧紋,下邊欄一道。圖像以間飾連弧紋雙欄分三層,上層刻制龍鳳,中層有侍者和老婦,下層車騎右側,導騎執棨戟,后隨輜車;前室北中立柱正面刻雙龍三結。后室頂石上、左、右三邊刻邊欄兩道,間飾連弧紋,下邊欄一道。一翼龍、一翼虎回首相對。題記分作二石,全文隸書,共計327字(2)文曰:元嘉元年八月廿四日,立郭畢成,以送貴親,魂零有知,柃哀子孫,治生興政。壽皆萬年,簿疎郭中畫,觀后當,朱雀對游扌山人,中行白虎后鳳皇,中直柱,雙雙結龍,主守中霤辟邪,央室上轝砄五子轝,僮女隨后駕鯉魚,前有白虎青龍車,后即被輪雷公君,從者推車平梩冤,廚上衛橋尉車馬,前者功曹后主簿,亭長騎佐胡便弩,下有深水多魚者,從兒刺舟渡諸母,便坐上,小車車并,驅馳相隨到都亭,游徼候見謝自便,后有羊車橡其□,上即圣鳥乘浮云,其中畫,橡家親,玉女執尊杯柈,局術穩杭好弱兒,堂砄,外君出游,車馬道從騎吏留,都督在前后賊曹上有虎龍銜利來百鳥共□至錢財,其砄內有倡家,生汙相和仳吹廬,龍爵除央高鳥噣魚,堂三柱,中□□,龍□非詳,左有玉女與扌山人,右柱□□請丞卿,新婦主待給水將,堂蓋窗,好中□,枼上□色末有盱,其當飲食就天倉飲江海,學者高遷宜印綬,治生日進錢萬倍,長就幽冥則決絕,閉曠之后不復發。,與畫像構成圖文并茂的一體。銘文生動形象地描述了人們對彼岸世界的憧憬,其間祥瑞引魂、仙人縈繞、宴飲歡歌,一派祥和美妙的仙界圣境。該墓葬石刻以銘文的形式對墓室壁畫進行全面解說,可以說在東漢墓室中題記與壁畫以不同的形制及內容表現著東漢喪葬禮儀文化內涵,每一件石刻作品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意義及使命。雖然它們的表現形式不同,但均以喪葬禮儀為目的。墓上有祠堂、門闕、石碑、石獸、石人等石刻組件,墓下雖無此類實物,但睿智的東漢人卻將其以線刻的形式表現在墓室墻壁上。無論是深埋地下永無天日的墓室畫像,還是炫耀于世流傳百代的墓上石刻畫像,它們都有墓主人升天入仙進入極樂世界的生動表達。
從墓上到墓下,漢代人為亡靈創造了一片繁華安寧的凈土,為保這片寧靜不被賊人破壞,墓室各處采取了嚴密的防盜措施,并在祠堂和墓室題記中以文字形式提醒、警告甚至詛咒盜墓者,例如:金鄉縣胡集鄉郭山口村魚山漢墓門楣題記:“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后。疾設不詳者,使絕毋戶,后毋諫賣入。毋效貍人,使絕無戶后。毋攻毋記,身已下冢,罪赦毋。毋為諭,毋背母考。必罪天不利子孫。”滕州建初六年食堂畫像題記:“盜冢者得毋敗壞。”肥城欒鎮村建初八年張文思為父造祠題記:“勿敗□。”滕州永元三年殘石題記:“敬白士大夫,愿毋毀傷,愿毋毀傷?!睎|阿鐵頭山永興二年薌他君石祠堂題記:“唯觀者諸君,愿勿敗傷,壽得萬年,家福昌?!奔蜗樗紊接缐廴暝S卒史安國祠堂題記:“唯諸觀者,深加哀憐,壽如金石,子孫萬年。牧馬牛羊諸僮,皆良家子,來如堂宅,但觀耳,無得刻畫,令人壽;無為賊禍,亂及孫子。明語賢仁四海士,唯省此書,無忽矣。”蒼山元嘉元年畫像石題記曰:“長就幽冥則決絕,閉曠之后不復發?!边@些銘文的功能是將逝者與生者進行永恒和嚴格的隔絕,一是為了警醒后世不軌盜墓者,二是為了讓逝者安息永駐彼岸世界,三是為了保護生者以免遭威脅迫害。這種以咒語警示來劃分幽冥兩界的做法,是東漢民間最為原始樸素的宗教行為。
東漢人為了追求永生不滅,除了崇信仙人神力,還不余遺力地祈求祖先庇護。先秦時期,人們對于生命的來源歸根于自己的祖先,所以祖先崇拜成為那時人們生殖繁衍與生命延續祈禱的首要對象。祖先崇拜是民間宗教信仰的原始性表現,它既具有中國宗族傳統習俗特色,也是民間傳統信仰的基礎。在漢碑形制中,圓首類和圭首類整體形制結構表現為碑首凸顯、碑身縱長、碑座方正寬于碑身的特征,這一結構與商周“且”字形狀相同。“且”字在先秦文字中用來表示“祖”,“甲骨文、金文用為祖先的祖,后加示旁”[6](P16),是拜祭祖先的宗廟,具有祭祀崇拜之意。[7](P19)東漢圓首類和圭首類石碑,它們或為宗廟功德碑,或是墳冢墓碑,亦或是墓上祠堂功德碑,皆為祭祀禮儀之用。從石碑形制造型和功用內容上看,兩者具有內在的聯系。古人在定制石碑形制時,可能受到“且”字內涵的影響。
另外,在石碑后面所建的墓地祠堂是祭祀先人的重要活動場所。祠堂早在商代就已出現,兩漢時期開始流行,漢代祠堂是為建立生者與死者和冥世間的聯系而設的。東漢人主張“靈魂不死”,他們認為一個祠堂一旦建造,逝者的靈魂便居住于此,這里便成為生者和死者之間的溝通之地。每有大事及重要節令,生者都在此祭祀亡靈,即祭拜祖先。當生者來到祠堂,面對更多的是先人對生者的訓誡。武梁祠畫像題記有“后世凱式,以正模綱”的警語,而祠堂石壁上雕繪的各種歷史、義士、忠孝、賢良等圖像,也教導遺孀、兒孫、親戚及仆人效仿學習。據目前考古資料來看,今山東、河南等地尚留有東漢祠堂實物。
東漢永建四年(公元129年)山東長清孝堂山祠堂是我國現存最早的石祠堂,也是現存唯一一座保存完整的漢代石祠堂。該祠堂平面呈長方形,長3.805米,寬2.08米,正面兩根八角立柱與后山墻間置三角隔梁,將祠室分成兩間,室內北面有石臺一座,以供牌位之用,室頂呈單檐懸山狀?,F存嘉祥武氏石祠堂多為殘石,經多方學者復原研究,其建筑結構、體量與孝堂山祠堂相似。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石祠堂前部進出口高度不足一米,如此低矮的進出口,一般人無法進出室內并進行正常祭奠活動,只可在室外進行禮拜儀式??梢哉f,祠堂是為溝通生者、死者與冥世間聯系而建的。漢人試圖通過祠堂這一建筑,使生者可以領悟到死后人們所能達到的彼岸世界的神奇境界。作為“鬼神所在,祭祀之處”[8](P357)的墓地祠堂,將漢代“天人感應”與“天人合一”的精神完整地貫穿于喪葬禮儀之中。
漢代所持“人死輒為神鬼而有知”[9](P352)的靈魂不滅的生死觀念,使得東漢人十分重視個人孝悌品行的修養,形成厚葬風氣。在東漢社會中逝者的裝殮、喪葬儀式、陵墓營建都十分講究奢僭,用于墓葬的各類石刻:祠堂、石闕、石柱、石獸、墓碑及墓室畫像等碑刻制作具有較強的工藝水平,不乏名匠,各類墓葬石刻:祠堂、石闕、石柱、石獸、墓碑及畫像等也標明造價。東漢王符《潛夫論》中記錄京師貴戚厚葬中的棺槨“工匠雕治,積累日月,計一棺之成,功將千萬”。[10](P135)摩崖石刻《李翕郙閣頌》也曾概括“蓋漢人立碑,刻鏤精工,有費至十五萬者”。
據各類墓葬石刻銘文記錄:1956年7月出土于山東肥城縣欒鎮的東漢章帝建初八年(公元83年)刻《張文思為父造祠堂》石值三千;1965年出土于山東莒南縣延賓公社東蘭墩村的東漢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莒南孫氏闕》值一萬五千; 1932年出土于山東平邑城北八阜頂的東漢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南武陽功曹闕》資費共計四萬五千錢;東漢順帝陽嘉二年(公元133年)山東曲阜《陽嘉殘碑》出土時既已破損,碑陰殘存故吏人名和捐資三列,從六處殘存價位來看,每位故吏捐資有一百、一百五、二百、五百等不同價位。雖無法具體得知故吏們的整體捐資款項,但就現存每人的記錄情況來看,這件石碑的價位不會少于一萬;微山縣兩城出土的東漢順帝永和二年(公元137年)刻《女黃牽馬圖》石值萬錢;建和元年(公元147年)《武氏闕銘》記載武氏祠石闕價十五萬,僅石獅子就四萬;1934年出土于山東省東阿縣西南鐵頭山的東漢桓帝永興二年(公元154年)《薌他君祠堂題記》共計花費二萬五千錢;1980年出土于山東嘉祥宋山的東漢桓帝永壽三年(公元157年)《許安國祠堂題記》花費二萬七千錢(圖 4);1968年曲阜防山公社徐家村北東漢延熹元年(公元158年)祠堂費用上萬錢;東漢靈帝熹平二年(公元173年)《魯峻碑》門生故吏出資共計一萬五千八百;東漢靈帝中平三年(公元186年)《張遷碑》門生故吏共出資一萬七千六百錢。

圖4 許安國祠堂畫像石,東漢永壽三年,1980年山東嘉祥宋山出土,現存山東石刻藝術博物館
從以上墓葬石刻制作價格來看,在東漢若想制作墓葬石刻必花萬錢以上。根據河南偃師出土建初二年(公元77年)《侍廷里父老亻單買田約束石劵》銘文計算,漢代一畝田約七百五十錢。并且1966年4月在四川省郫縣犀浦公社二門橋出土的東漢中期《簿書殘碑》碑文則記載了漢代二十余戶人家擁有的田產、牲畜、奴婢、房舍及其價格(3)碑文曰:田八畝,質四千。上君遷、王岑鞫田……舍六區,直卌四萬三千。屬叔長……田卅畝,質六萬。下君遷故……五人,直廿萬;牛一頭,直萬五千;田□頃……五畝,賈□十五萬??淀饦巧?,質五千。王奉堅樓舍……王岑田□□,直□□萬五千;奴田、婢□、奴多、奴白、奴鼠、并五人……田頃五十畝,直卅萬。何廣周田八十畝,質……五千;奴□、□□、□生、婢小、奴生、并五人,直廿萬;牛一頭,萬五千。元始田八□□,質八萬。故王汶田,頃九十畝,賈卅一萬故楊漢……奴立、奴□、奴鼠,并五人,直廿萬,牛一頭,萬五千;田二頃六十……田頃三十畝,□□□萬;中亭后樓,賈四萬。蘇伯翔謁舍,賈十七萬。故……張王田卅□畝,質三萬;奴俾、婢意、婢最、奴宜、婢營、奴調、婢利,并……。(圖 5)。如碑文所記二十多戶中,五戶有奴婢,其中有奴婢七人的一戶,有奴婢五人的四戶。擁有田產最多者達兩千多畝,最少者八畝。一畝田五百至八千,耕牛每頭一萬五千錢,奴婢一名四萬錢,屋舍約七萬四千至十七萬。由此參比可見,東漢早期石刻價位已不菲,《張文思為父造祠堂》錄石價三千,可購四畝田地?!盾炷蠈O氏闕》高達一萬五千,可購二十畝田地,造價高昂奢侈。至順帝時石刻價位明顯升至萬錢以上,至桓帝時期價格更高。其中,石碑所用價位最少,但也要萬錢以上,武氏祠石闕價十五萬,在東漢約價值十頭牛、四位奴婢、兩畝上等農田、一區高檔屋舍[11](P53~54),僅僅一祠堂石闕花費便如此奢華,至于其他各類墓葬石刻費用也可想而知。從以上墓葬石刻的高昂價位,我們不得不肯定東漢墓葬石刻已經是非常重要的喪葬用品種類之一。世人不僅需要它,而且相當重視它,所以才會有如此高昂的價位。在石刻作品上通過記錄耗資價位以及費力長久等信息,一方面是夸耀顯示籌建者對逝者的孝心厚意,另一方面表現了逝者希望可以在彼岸世界依然享有生時的富貴與榮耀。

圖5 簿書殘碑,東漢中期,1966年于四川郫縣犀浦出土,現藏于四川博物院
為了表現建墓者的孝悌仁心,許多雇主也會請名工巧匠,高價厚待,不敢怠慢。漢代設有專門負責刻石的工匠,只是沒有明確記錄工匠姓名。正如《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十六《名跡錄》總結“諸碑多不著撰人、書人、刻工尤不顯名氏”。[12](P738)然而慶幸的是,我們在部分漢代碑刻作品中發現了一些題刻石工姓名者(表 1)。
依據表1所示,漢代碑刻所署石匠姓名者集中于山東西南鄒魯之地、河北元氏縣及巴蜀川中地區,這三地恰是漢代墓葬石刻集中地。許多山東名工巧匠不遠萬里前去異地,魯地石工“巨宜”曾到北京石景山建造秦君墓闕。這些魯地石工的到來,說明魯地石工技藝確實聞名遐邇,出于作坊宣傳及建墓雇主的需要,他們遠走他鄉,來到異地建制墓葬石刻。這些石工的到來促進兩地石刻手工業的交流互動,甚至會影響到兩地的墓葬石刻文化。而傳統的手工業師徒相授、門戶封閉的現象也會有所松動。漢代墓葬石刻題記所示,東漢石刻工匠稱謂分別有工、匠、師、石工、工人、石師等題署。其中,河北多謂“石師”,山東、四川兩地多稱“石工”。較之唐宋明晰的工匠等級關系,漢代并沒有明確的規制。但從傳統手工業工、匠、師的分類來看,“師”是掌握高超技藝,具有規劃、設計、組織和指揮行業制作的匠人,他們具備教授徒弟的資格。 在古代,“工”“匠”往往通用,或并稱為“工匠”,系具有專業技術與藝術特長的手工業勞動者。在眾多東漢墓葬石刻作品中,工、匠、師所制作的碑刻類型和水平具有明顯的差別。

表1 漢代碑刻題刻工匠署名一覽表
出于“石師”之手的《薌他君祠堂石柱》(圖 6)《張遷碑》《孔聃碑》等,就碑刻形制及銘文書法的雕刻質量、制作水平而言,均為漢碑名品。《薌他君祠堂石柱》《張遷碑》造型精美,采用難度較大的透雕工藝,是漢代碑刻作品中的典范。署名“工匠”的石刻作品多為畫像題記。行文題記縱勢排列有序,一氣貫穿;橫向參差錯落,交相呼應;筆畫簡率平正,淡化隸書波磔筆意,其古拙渾厚之貌,與華美精麗的畫像雕刻形成迥異的風格對比。這是因為在東漢墓葬石刻作品中,畫像為主要裝飾內容,它一般占據石面大部分,內容多是成組配套出現,雕刻極為講究。

圖6 薌他君祠堂石柱,東漢,1934年山東東阿鐵頭山出土,現藏故宮博物院
綜上東漢墓葬石刻藝術的信仰表現形式分析,我們看到東漢從地上石闕、祠堂、石碑到地下墓室,它們雖然都是墓葬文化的一部分,卻代表著不同的宇宙世界,地下代表著鬼魂世界,地上服務于現實人間。在兩者所表現的形式與題材上,我們看到東漢人祈盼在彼岸世界擁有與生前同樣的名譽、地位與財富,而在墓上墓下的各種喪葬宗教活動中,東漢人在尊重祖先、圣賢之外,更加注重個人生命的關照,開始出現通過個人修煉以追求自我長生之路的自覺意識,并由此產生出極富中國特色的永生、孝悌、護靈的信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