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

蕓已經把那個好看的廢煙花筒搶到手了，三娘家的梅子跑過來硬是從她手底下把廢煙花筒搶走了，還把她撞倒。蕓忍不住大哭起來。

哭哭哭，煩不煩？娘邊說邊把鞋子脫下來照著蕓的屁股就揍。剛四歲的蕓接不住娘狠狠的一鞋底子，踉蹌幾步跌倒在地。

蕓不敢哭了。她躲在墻根處，在一朵又一朵煙花綻開天空投下閃亮時，用眼睛在地面上搜尋，她看到一只廢煙花筒落到地上，卻再不敢去搶，她怕自己搶不過別的孩子，再被撞倒，再被娘打。

平日里，蕓也不敢離娘太近，娘的巴掌隨時可能落在她的身上。

蕓不知道，其實娘是因為看到堂伯家過年買煙花放，在全村人面前顯擺自己有錢，想到自己家日子的窘迫，心里煩。她和三娘的娘家在同一個村，年齡也一般大，三娘的長相遠不如她，卻嫁了又能干又俊朗的堂伯，而她卻嫁了老實又普通的爹。娘當然不知道，蕓被撞倒，頭撞在地上有多疼，更不知道蕓搶到手的廢煙花筒又被搶走有多傷心，娘只顧分析三娘在煙花閃光下的表情里有幾分得意幾分炫耀。

蕓聽到奶奶在叫她，趕緊跑過去拉著奶奶的手。奶奶說帶她回家睡覺，她聽話地跟著奶奶往家走，一點都不留戀這里的熱鬧。

夜深了，蕓躺在奶奶懷里，聽到另一個房間里娘壓低聲音數落爹，抱怨自己命苦。奶奶重重地嘆著氣。奶奶的嘆氣讓蕓心疼，蕓抱緊了奶奶，卻又好想逃往屋外，再也聽不到娘數落爹的聲音。奶奶睡熟了，蕓一點睡意都沒有。她悄悄坐起來，穿上奶奶的大棉襖，下了床。

奶奶的棉襖真大，連她的腳都蓋上了，袖子也垂到了腳面。前幾天晚上她拉肚子，光著身子跑到外面，奶奶就是這樣追出去給她裹上這件大棉襖，奶奶自己卻穿著單薄的布衫，在寒風里陪她，再抱著她往屋里跑，一夜這樣折騰了好幾次。

天明了，奶奶用煙草果殼熬水給蕓治療拉肚子，邊燒火邊咳嗽。奶奶還是凍病了。奶奶咳得娘心煩，娘又數落蕓，你就是個害人精，把奶奶折騰病了。上次給奶奶抓藥的錢還在藥鋪賒欠著，現在哪好意思再去藥鋪抓藥？奶奶強忍著不咳出來，臉憋得紫紅。蕓“哇”一聲哭了，娘的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生疼，可蕓的心更疼，她心疼奶奶，她知道奶奶不想讓娘打她，才使勁憋著不咳嗽。

奶奶還是沒憋住，更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氣喘吁吁地說，我沒事的，用熱瓦罐焐焐胸口，出身汗就好了，不用去藥鋪，上次吃的藥也不對癥，最后還是用熱瓦罐焐好的。奶奶的話被一陣陣咳嗽掐得零零碎碎，蕓看著灶臺后的瓦罐一顫一顫的，像是禁不住奶奶的劇烈咳嗽，要被震破一樣。蕓趕緊跑過去把瓦罐抱著。抱著瓦罐，蕓心里好受多了，還好有這個瓦罐，還好奶奶總有一個又一個偏方治病。

娘的火氣消了，走出門去。奶奶喘息著，沒再繼續咳嗽，蕓依偎到奶奶身旁，替奶奶捶背。奶奶轉頭對蕓笑笑說，不怕，奶奶沒事的。不要怨你娘，她心里苦。

蕓穿著奶奶的大棉襖到了屋外，看到放過煙花的天上有著奇怪的光，把地上的東西照得清亮。她走到放煙花的地方，盼望著地上還有沒被撿走的廢煙花筒。

梅子站在她家大門外，把兩個廢煙花筒放在眼睛上向著天空望。蕓問梅子在看什么。梅子說，用“望遠鏡”看天上的星星。說著，梅子用“望遠鏡”對著蕓看。突然梅子把“望遠鏡”從眼前挪開，驚訝地說，你是蕓嗎？蕓說，是我呀。梅子揉揉眼睛說，不對，你怎么是個大人呀？

聽了梅子的話，蕓低下頭看自己，奶奶的棉襖她穿上剛剛好。

蕓跑回家，跑到奶奶的床前，窗外的天光照得屋里也清亮。蕓喊著奶奶，奶奶翻過身。蕓看到床上不是奶奶，是娘，像奶奶一樣老的娘。娘從床上坐起身，東翻西找，說我的衣裳呢？突然娘瞪著蕓喊道，快把你身上的衣裳還給我！蕓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棉襖，我沒見您的衣裳呀，我穿的棉襖是奶奶的。

娘大哭大叫，罵蕓不孝敬，她可是一位老人呀。蕓找不到娘的衣裳，就脫下棉襖給她穿上。蕓沒有了棉襖，凍得瑟瑟發抖，怨自己不該從奶奶身邊逃走，不然她就不會長大，奶奶就不會消失。蕓求娘讓她躺到床上暖和一下，娘氣憤地攜了床上的被子給蕓，蕓看到扔過來的被子變成了一塊石頭，急忙躲閃，石頭在蕓剛剛站的地上砸了個坑，嚇得蕓逃向門外。

天還沒亮，放過煙花的天空依然有著奇怪的光。梅子還在那兒玩廢煙花筒。蕓跑到梅子跟前，想讓梅子再用“望遠鏡”看看她，把她再看回從前的模樣。梅子突然不見了。

（海峽，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選刊》《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天池小小說》《百花園》等。著有小小說合集《對著月亮許愿》。）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