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窗外街市,人們迎面而來又背身走去,如同歲月的更迭。市井塵音紛紛擾擾,利來利往,其中有世情熱味。熱愛、熱心、熱鬧、熱衷、熱烈、熱情……是煙火,是人情。
人在世間煙火里久了,需要跳脫,需要清涼。荷塘是暑日的清涼引子。
在此處游蕩,一年幾度,忘了是第幾回。
那一大片荷塘,驀然驚心,幾百畝,一望有涯,被柳樹擋住了。夕陽下,天與地寂靜無聲,荷葉新綠安然。樹要古,古木肅穆,讓人有敬意;青草要新,欣欣翠綠才有喜氣,才有元氣。面對這泱泱荷園,浩大飽滿之氣撲面而來,精神為之壯闊。
暮氣越來越濃,先是起了一層淡淡的霧。不多時,灰沉沉的夜色來了,月也來了。月色撩人,也像淡淡的、蒙蒙的霧,又像裊娜的青煙,給人以居家的悠然感。風吹荷動,微微作響,月上中天。
古人說月色無可名狀,卻可以攝招魂魄,顛倒情思。日光健朗,有英雄氣,月差不多是尤物吧,有一些脂粉氣、輕柔氣,荷塘月色更甚,多了清靜、多了清涼、多了清逸,可賞顏色,可觀情態,幽靜迷蒙,讓人心頭松軟。
站在荷塘邊,風是清涼的,月是清涼的。縷縷荷香裹著身體,片片皎白也裹著身體,似乎能透過肺腑,一股股涼意流入四肢百骸。人浸在清輝中,月似乎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心神與蒼穹凝成一體,如水乳相融,又像雨雪交匯,著實有說不出的妙境。一時無我,讓人忘了塵世的榮辱悲欣。幼時被母親抱到庭前拜月,月亮不是兄弟不是姊妹,鄉俗說是月亮外婆。在孩子眼里,外婆身上有月色的溫柔。月色也有外婆的和氣,所及之處,皆為凈土。
荷邊是菜地。修長的小白菜,曲線玲瓏。甘藍半藏住綠色的菜心,萵筍呆頭呆腦地立在風中,肥憨的南瓜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嫩生生的豌豆苗,墨綠的蔥葉,一畦畦芹菜長得茂密。夜越來越深,野草上凝有冷露,觸手一碰,手便濕了。月色朦朧中,但見遠方淡褐色的山影,點點燈火與村舍相映,偶有幾聲犬吠。
夜風一次次拂起荷葉、荷花,月停在半空,冷光照著,茫茫一片。七月天,頭上竟有涼意。空闊處,天上月與水底月輝映,只手探向水面,那月化作無數小碎片四散開來。這樣的月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故鄉的夏夜,一輪金黃的圓月斜掛在門前的梨樹上,灑下一片清輝,半爿院子仿佛被涂了一層銀粉。目光所及,是一幅深幽空闊、安詳靜穆的山村圖畫。
去年冬天在川,車過僻靜村落,見一大片枯荷,枯到極處,不存一絲綠色。冬日里水田殘水盈盈,是另一種生機。水里的枯荷與水上的枯荷互映,枯到極處反而有奇絕之美,與眼前夏日的氣象全然不同。有農婦在收紅薯,忍不住接過鋤頭,挖了半塊地。紅薯一叢叢、一串串,紫紅色,散在褐土上,有干凈的富貴。
寂靜荷塘上方的圓月,以澹遠的夜空為背景,其色如銀如玉,那里有先秦之光,兩漢之光,六朝之光,隋唐之光,宋元之光,明清之光,更有今日之光。光照荷塘,光照山水,照著大地,投下一道道冷淡模糊的影子。
夜色無邪,月色又給無邪的夜色添了靈性。月越發明亮,風喃喃不休,輕如耳語,月光下的荷塘一動不動,平淡自然如展開一卷荷圖。天際似有水意,人在涼亭里坐著,一股野性的生氣擊面。
月慢慢向西邊靠移,光華清嘉如圣境。沒有古人縱舟酣睡十里荷花中的雅興,然香氣怡人,清夢甚愜,彼此無異。夜終是深了,涼風沁人肌膚,起身回去,人走月也走,藏身在一朵晦暝的云中。一時間,“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的舊事兜上心頭。
(田龍華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雪下了一夜》一書,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