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加勒比魔幻世界的構建與彷徨

寶木笑

黑豹紅狼

作者：[ 牙買加] 馬龍·詹姆斯

出版： 上海文藝出版社

時間：2021-5

我們談到加勒比，無意間總是會與“風情”兩個字相聯系。那是烈日下的碧海銀沙，朗姆酒，大雪茄，肉餅甜茶貼面舞，身材火辣的女郎就像一朵扎眼的大紅花，還有《速度與激情8》，古巴最壯觀的海濱大道防波堤，多米尼克著火的老爺車就在那里翻身入海，濺起一片大浪花，遠處還有加勒比海盜留下的各種傳說和奇葩……

加勒比除了俏古巴，還有牙買加，牙買加除了博爾特，還有馬龍·詹姆斯。第一次遇到這個名字是前些年一本雜志約稿寫倫敦文學節的最高潮——布克獎頒獎。還記得當年的詹姆斯頗有NBA詹姆斯的范兒，全場掌聲雷動中，一頭濃密臟辮的詹姆斯自信地登上舞臺，侃侃而談，詼諧幽默?！镀叽沃\殺歷史》不僅將他推上了文學榮耀的巔峰，更給他的祖國牙買加乃至整個加勒比文學吸引了更多的世界關注。

六年時間轉瞬即逝，馬龍·詹姆斯帶來了一部相當厚重的新作品《黑豹紅狼》。當我以為詹姆斯將延續《七次謀殺歷史》中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風俗志風格——漂亮自然景觀襯托下的臟亂街頭、被幫派犯罪裹挾的普通底層生活、稍顯冗余的眾多人物設置、厚重復古的懷舊情懷……畢竟深愛維多利亞時期小說又對當代犯罪小說大師艾爾羅伊推崇備至的他，很難撇開歐美的文學傳統——1970年詹姆斯出生在牙買加首都金斯頓的中產階級家庭，21歲從美國西印度大學畢業，后來一直在美國馬卡爾斯學院任教。

這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潛意識里的抵觸。一個英語寫作的美國大學教師，將自己的故鄉作為提升文本競爭力的重要武器，就像前些年那些旅美旅歐作家偏偏要重寫皇城根和上海灘一樣，讓人無端生出些許敵意。然而，《黑豹紅狼》卻讓我感到自己對詹姆斯過往敵意的主觀和淺薄，也讓我切實感受到了一個真正優秀作家的野心。

詹姆斯完全拋開了之前的巔峰之作《七次謀殺歷史》，完全進入一個全然不同的創作領域?！逗诒t狼》不再滿足《七次謀殺歷史》那些超現實主義的閃回，而是全心全意構建了一個架空世界。故事本身也完全是奇幻的，除了鼻子超靈的賞金獵手，還有脫皮女雇傭兵耐卡、女巫醫三哥馬、百歲月亮巫婆索哥龍、女變形人豹子、以心靈致動方式控制人群的愛西、飛檐走壁的夜魔奧莫盧祖、邪惡的騙子女水神崩詩等。

換句話說，《黑豹紅狼》延續的是一種歐美奇幻小說的維度傳統，這個維度是和中世紀已降的魔法民俗緊密相連的，充滿著巨龍、侏儒、精靈、怪獸、異人、奇俠、法師等。人類完全作為那個世界的一個族群，與世界有著更加緊密的聯系和互動。

歐美奇幻小說作為一個文學大類，其文學維度當然涵蓋甚廣。單從形式角度看，除了人物塑造，最突出的便是“異世界”設定的宏大，這種宏大是空間與歷史兩個坐標系想象力的放飛。托爾金耗盡心力，在《指環王》中構建了一個龐大的“中土世界”，而喬治·馬丁則讓自己《冰與火之歌》的故事從宏大的維斯特洛大陸開始。而在時間軸方面，歐美奇幻小說的維度一直是史詩化的，托爾金在《精靈寶鉆》中描述眾神創世的神話，在《霍比特人》中講述英雄冒險的傳奇，而在《指環王》中則記錄了中土大地歷經混亂與黑暗，最終迎來安定與光明的壯麗史詩。

顯然，《黑豹紅狼》在盡力傳承著這種歐美奇幻文學的維度。那位追蹤者歷時九年，周游列國，入林過河，與各路奇人異士組隊，聯手尋找失蹤的神秘男童。他們穿梭于北王國和南王國廣袤的土地，出入于各部落的神奇領地，大戰鬣狗人、土刺客、吸血僵尸等各路妖魔。而且詹姆斯也在很努力地試圖去向更深的維度拓展，比如他南北兩個王國和整個奇幻大陸的設定。他也在試圖貼近另一種“創世”體系的搭建，比如對甘加通人歷史的敘述——這個族群如何逐漸強大，如何漸漸控制河流，如何占領了那個叫作“庫”的地方等。

然而，如果以客觀的文學批評的眼光來重新審視這本已然很優秀的小說，我們也許會感到詹姆斯雖然號稱鬼才，但確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似乎也是加勒比文學長久以來需要突破的瓶頸和困境。客觀地說，《黑豹紅狼》的推介詞中有些只能看作日益艱難的出版市場中不得不使用的廣告語，比如《科克斯書評》的那句“要說《黑豹紅狼》有什么意義的話，就是預示著馬龍·詹姆斯這個系列會成為自《冰與火之歌》被改編以來，最受關注、影響力最大的冒險史詩之一”，當然還有說這是“非洲版《冰與火之歌》”的。

這些評價確實是有些過譽了，但也從另一個方面折射出詹姆斯試圖傳承歐美奇幻文學維度的困境?！逗诒t狼》給人的整體感覺是作者有些用力過猛，這并非指的是寫作情緒方面的東西，而是更深層的一種徘徊和彷徨。相信細讀《黑豹紅狼》的讀者會感到這是一本在歐美奇幻史詩和南美魔幻現實主義之間搖擺不定的作品，小說的宏觀架構和設想是《指環王》和《冰與火之歌》，然而敘事手法和情節腔調卻又是《百年孤獨》。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追求創作經典的文學征程中，相同的戰術顯然不能重復使用，就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一旦創作者擁有了更大的文學野心，有時便會急于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文學工具，就像一個躍躍欲試的戰士恨不得拿上所有的武器。正因此，馬爾克斯的成功在于他的理智和克制，他清醒地將《百年孤獨》限定為“家族史”，而非“魔幻史詩”。他對意識流等歐美先鋒派寫作技法的熟悉，加上南美特有的魔幻土壤，讓兩者發生了強烈的文學反應。但詹姆斯在《黑豹紅狼》中卻恰恰多走了一步，他試圖用魔幻現實主義的筆法，書寫歐美奇幻文學的維度，是以工筆繡針刺浩蕩長卷，即使他將“本土化”設定為加勒比更久遠的文化之源——非洲，其結果依然是力有不逮。

是的，詹姆斯所要構建的是加勒比的魔幻世界，他追求的是一份糅合歐美奇幻、非洲神跡和南美魔幻于一身的宏圖霸業。那么，單從《黑豹紅狼》這本小說來看，確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跋涉，“三部曲”的體量可能也是遠遠不夠的。須知“無論從深度還是廣度上來說，《指環王》所描寫的那種宏大的沖突和歷程都堪比荷馬的《奧德賽》與維吉爾的《埃涅伊德》”。（達文波特語）《冰與火之歌》的源頭來自英國中世紀“玫瑰戰爭”的跌宕起伏，更不用說托爾金對北歐神話和日耳曼史詩傳奇的皓首窮經。

當年，為了構建《指環王》那部歐美奇幻文學的史詩，托爾金甚至利用自己語言學的專長，為書中世界創造了15種語言，這些語言都擁有嚴格的詞匯表、發音、語法等。我看到詹姆斯在《黑豹紅狼》中也零星嘗試著創造一種自己世界的語言，雖然只有幾個地方，但能夠感受到這位優秀作家的用心良苦。雖然《黑豹紅狼》有著這樣那樣的美中不足，但有一點是絕對值得肯定的，那就是詹姆斯沒有在出名之后就化身流量明星，然后靠寫作工廠和抄襲剽竊瘋狂吸金。他的文學野心正是他文學的純潔性所在，他的努力和彷徨，他的困難和迷茫，都是值得尊敬和自豪的，畢竟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是一項艱辛的偉業，苦苦跋涉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更是一種無上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