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珂瑩

戴上王峰制作的假發,顧客在美美地照鏡子。(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北京大學腫瘤醫院附近的居民區里,有一家假發店,而十三年前,它是一家理發店。來這家店里理發的顧客,經常有人會提出一個特殊的要求:把頭發全部剃光。
店主王峰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正要參加藝考,長長的辮子垂到腰間,看得出留了很多年。把這么好的秀發全部剃去,每推動一下剃刀,王峰心里都跟著一顫。他知道,這又是一名腫瘤患者,為了接受化療,保住性命,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美麗的長發。尤其是對愛美的小女孩來說,很殘忍。
當頭發慢慢落在地上時,小姑娘用手緊緊地捂著臉,她艱難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王峰看著這個場景,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種念頭,自己除了理發,能不能幫助腫瘤患者留住美麗,讓他們在絕境生活中看到一絲希望?
在此之前,王峰正琢磨著退休。
那是2008年,王峰45歲,來北京闖蕩了幾十年,已經是知名發型設計總監。到了這個年紀,錢也攢夠了,身體條件也不太允許自己繼續從早到晚站立了。他想,也是時候回老家養老了。
“可退休之后干什么呢?”王峰猶豫起這個問題。自己干了一輩子發型師,好不容易學了一門手藝,從此完全放棄每天待在老家打麻將嗎?太浪費了。他有些不情愿,琢磨著退休之后的生活要怎么安排。為癌癥患者做假發的想法隱隱冒出頭來。
這個念頭并非一日生長起來的。
1998年,王峰剛剛到北京大學腫瘤醫院附近開這家理發店的時候,來理發的還基本都是附近的居民。理發對王峰來說是一門普普通通的生意,唯一的目的是養家糊口。可慢慢地,來這里剃光頭的腫瘤患者越來越多。
理發師站在他們身后,他們面前是明晃晃的鏡子,不少患者看著自己的頭發一綹綹飄落在地上,忍不住痛哭出聲:“我還有事要做,還有人要見,這要怎么辦?”干了半輩子理發的王峰這時才意識到,原來頭發對很多人而言是這么重要的東西。
對于腫瘤患者,光頭剝奪了他們美麗的權利,仿佛時刻提醒著自己是多么不幸,也將這種不幸赤裸裸地袒露在每個人面前。路人異樣的眼光讓人難以接受,成為同學或者同事中的異類更是很多患者擔憂恐懼的事情。
有個患者剃完頭之后,掏出自己買的假發往頭上蒙。由于假發跟她的頭型不符,戴上去之后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對勁,“甚至比不戴還丑”。她看著鏡子里古怪的自己,一言不發,待了片刻,然后把假發用力拽下,往地上狠狠一扔,頭也沒回地走了。王峰站在旁邊看著,感覺自己心里像針扎了一樣難受。這些人患上病癥已經很痛苦了,不應該因為失去頭發再次受到傷害。
王峰萌生了自己來做假發的想法,以此來讓患者依然擁有大大方方追求美麗的機會,也能有一個好的心情去接受治療。可是自己已經這個年紀了,真的要放棄退休享受生活,去學一門新手藝嗎?即使學了,又能學會嗎?他拿不定主意,反反復復地思忖著。而顧客還是像往常一樣,一天天地來。
那個讓王峰印象深刻的小姑娘又進了店后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理發師一推子下去,女孩的眼睛倏地紅了。她抬起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嗚咽著說:“我不要看。”抽泣聲里,站在一旁的女孩父母閉上眼,轉過身去。
這個年紀正是愛漂亮的時候,一天之內變成光頭,對小姑娘而言是一個很難接受的現實,今后怎么出門?還能不能去學校?別人會不會以異樣的眼光看自己……
不過王峰更能體會父母的心情。雖然掉在地上的是女兒的頭發,但是他們的心里卻像是針扎一般,是那種刺痛的感覺。從小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如今長這么大了,得了這種病,將來能不能治好?要是治不好要怎么辦?就像天塌了一樣,孩子的父母是最傷心的。
每次見到這樣的患者,王峰都會一次次被觸動。他們仿佛在提醒王峰應該如何選擇,后來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做好假發,做出讓別人看不出來的假發。”
接下來的一年時間,哪怕是休息日,王峰也沒有歇過一天。自己已經快五十歲了,起步太晚了,他深深地感覺到時間并不充裕,必須要抓緊,早一點學會就能早一點讓這些患者戴上漂亮的、合適的假發,讓他們能正常地生活,得到一點抗癌的力量。
王峰開始往各地跑,河南許昌,廣東廣州,山東青島,遼寧丹東,到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去到的最遠的地方是朝鮮,那里頭發的性價比最高。
從給別人美發到制作假發,王峰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他什么都不懂,搜了些資料便悶著頭扎進去,跑到各個假發廠觀摩學習。假發廠的員工看著王峰一言不發地在這里看看那里瞅瞅,懷疑地問道:“你要買頭發嗎?”王峰硬著頭皮回答:“我要啊,要很多。”
對方如果是做批發生意的,王峰就說自己要批發大量頭發回去;對方如果是做零售生意的,他就說自己是單買。總之就是順著對方的話往下接,然后偷偷在對話中套取關于假發制作的知識。
“瞎吹唄,你不這么說怎么辦?你不能說你是來學東西的,他肯定不會帶你。你只能說自己有很強大的市場,對方才樂意接受你。”

王峰在對假發進行精心的修剪。(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有的假發廠見來了這么個“大客戶”,甚至想要幫王峰安排住宿,被他慌忙拒絕,說自己可以解決,“不然最后走不成怎么辦?”王峰經常也會有各種各樣的顧慮。
年齡不斷逼迫著王峰往前趕。他太害怕如果自己不抓緊,等到學會了假發,生命也剩不下幾年的時間。一年之后,假發的原料來源、制作工藝、護理方法,王峰全弄明白了。他回到了北大腫瘤醫院旁邊的小店,把原先的理發店改成了假發店。
第一個來做假發的是個患病的年輕人,個子很高,光頭。他掏出手機給王峰看自己以前的照片,反復強調要做一個跟自己以前一模一樣的假發,千萬不能讓自己的父母看出端倪——父母對他的病情還一無所知。他之前謊稱自己要去美國出差,一去至少得要半年,實則誰也沒告訴就悄悄來到北京治病,一個人扛著患病的壓力。一開始,他和父母還是打電話聯系,日子久了,父母說想要跟他視頻,想看看他。他沒辦法,只好來定做假發。
假發做好了,年輕人拿著高高興興地回去了。過了一段時間又回來:“你幫我把這個假發加長一點吧,我想著離上次視頻這么久了,頭發應該長長了一點。”王峰笑了起來。他開始感到與患者從未有過的貼近,來的每一個顧客,每一頂假發,背后都是一個故事。
有老師來找王峰,她得了乳腺癌,想要王峰做一個“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假發。她覺得自己身體還能支撐工作,但她不想讓班上的孩子發覺自己的異樣,更害怕父母或者學校領導知道了會不讓她去上班了,“我舍不得這群孩子,我就想當老師,就想跟這些孩子打交道,就想照顧他們”。
有孩子被父母帶著過來,五六歲,興高采烈地拿著圖冊挑選喜歡的假發樣式。他可能還不知道父母為了帶他看病已經辭去了工作,每天為了他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偷偷掉淚。
對于孩子而言,挑選假發樣式和挑選玩具是一樣有趣的事情。拿到假發的那天,父母笑著逗他:“喜歡嗎?”“喜歡!”他跳起來,彎著眼睛對著店里的員工喊:“阿姨你看!我長頭發了!”
王峰并不是跟每個顧客都相處愉快的。他的性子急,有的顧客脾氣又躁,容易口不擇言,兩方遇到一起就是一頓吵。
一次,店里來了一位顧客,是個律師,試戴之后拿著做好的假發滿意地走了,過了幾天又折返回來,嚷著要退,說不舒服。王峰解釋道,這是不能退的,如果戴過退了之后再給其他顧客戴,這對其他人不公平,不舒服的話可以給他重新做一個。顧客不聽,喊著必須要退,說急了,把假發拽下來往地上一丟,撲上來就要打架,被店里的員工死死攔住。王峰也來了氣,吼道:“我還不給你做了!”他想不通,“我做錯什么了嗎?也沒有呀 。”他也沒搞明白對方為什么會那么生氣。
過了幾天,那位顧客又來了。這次他客客氣氣地跟王峰交流。王峰自己琢磨著,覺得理解了:“病人有壓力,情緒上來了聽不進去你的話。你說他一個律師,退換的道理他想不到嗎?不可能的,只是他太焦慮了,得了這個病心情肯定是不好的。”他甚至有些懊悔起來:“他生病了,發脾氣也很正常,我應該順著他一點的。”
王峰開始慢慢控制自己的脾氣,盡可能去理解和包容客人。他甚至去買了關于癌癥和癌癥病人心理的書,慢慢地翻,一點一點記下來,希望和患者們聊天的時候能有更多共同話題,也能更好地安慰他們。有客人跟他聊得高興了,夸贊道:“你比醫生懂得還多。”王峰當然明白自己那點知識跟醫生沒法比,只是醫生有太多個病人要看,而自己有的是時間來跟他們慢慢聊。
聊久了,聊熟了,患者們把那些平日里不敢跟家人講的心事一點點跟他傾吐出來。
有的人念叨著,認定家人背地里一定不支持自己看病,“他們肯定覺得我在花他們的錢,會把他們的錢都花光”。而有的人則喃喃道:“我兒子女兒說要貸款給我看病,我不想看,看得好還好說,看不好那就是人財兩空。我不想看病,我想回去。”王峰盡力去跟他們剖析這些情況,告訴他們:“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更多的時候,他安靜地聽著,讓患者們將這些長久壓抑在心里的話釋放出來,然后建議他們多出去走走,四處轉一轉,讓心情放松一點。
“有些人老往心里壓,就總想不通,氣球的膨脹也是有限的啊,一直壓力太大可能就爆發了。”他感覺到自己更懂客人了,跟客人的爭執也越來越少。
王峰覺得,這就跟他以前開車一樣。“開車著急,老想開快車跑過去,一堵車就著急,接受不了。可著急又能怎么辦?著急沒用,前面的車沒走,你也走不了。習慣之后,性格也就磨出來了。”客人有時候說話不好聽,他還是會心里煩悶,但已經學會壓下與之爭執的想法。而客人滿意的時候,他笑得比客人還要開心,“是一種膨脹的心情,感覺我做的這些都值得”。
假發店的門口放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患者免費理發。”王峰記不太清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了,但總之,在改做假發之后,他覺得自己雖然還是一個普通人,但是心中卻多出了一份信念。
做假發和做美發帶給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說美發是給一個一日三餐酒足飯飽的人添菜,假發則仿佛是給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遞上一碗熱粥。“因為這些患者他就像一個人掉到河里了,而你在河邊上,他需要你救他,你不拉一把他可能就淹沒在河里了。”
原先做生意就是王峰開理發店的全部,而現在在他看來,“生意”的成分只占到了百分之五十。王峰想要做的比生意更多。
2008年之前,這家店叫“匯尚理發店”,是“匯聚所有時尚”的意思。改做假發之后,王峰把它改名為“舒庭”,“那個時候我想的是我把整個地球當一個村莊,每個人都在這個大家庭里,我要讓這個大家庭的人戴了我的假發都舒舒服服”。現在想起來,王峰也會笑當時的自己太過理想主義,“把愛心種子撒遍全球”哪兒有那么簡單?光是去年的疫情,就導致他的店關了十多家。但能做到的,他還是在盡力去做。
來這邊看病的患者都來自全國各地,能不能讓他們也感受一下北京的溫暖?王峰覺得有時候給他們免費理一次發,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要是附近居民一個月來剪一次頭發,我們不能免費,也免費不起,但是一些患者從外地過來,他們也不會天天來,可能也就剪這么一次。”王峰希望患者們看到這塊牌子,心情能稍微好一些,至少可以減輕一點自己來到北京這座陌生的城市無所依靠的孤獨感。“雖然我不是親戚朋友,但是你可以當親戚朋友一樣的存在,一樣的感受”。
疫情暴發之前,這里還設置了愛心驛站,有沙發可以坐,有床可以躺,冰箱里放了各種食物。王峰說:“等疫情過了我們還設置愛心驛站,還要重新建立起來。我還想在醫院附近租個兩居室或者三居室,當作一些外地患者休息的地方。”
也有人對著王峰沒好氣道:“你就是個生意人,別把自己想得那么偉大。”王峰不太在意,只覺得他們可能沒有理解,而沒理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像我當初也不理解病人一樣。而現在融入了他們,我知道了他們是怎么想的。那些詆毀的人也不過是沒有融入而已”。
如果十多年前選擇了回家鄉養老會怎么樣呢?王峰有時會想這個問題,最終的結論是,時間或許就這么在麻將館里或者牌桌上被浪費了。他真心感謝那些癌癥患者,“原來我的理發店只是一種生意,為了生活,為了掙點錢養老。而現在我覺得我了解了很多東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事,我聽了很多不同的人生。是因為他們才讓我繼續往下做這行,做到現在,我感覺我學這個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