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房佳佳
“我從李老師身上學到很多刑事犯罪案件的偵破技巧。”北京盈科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劉知函口中的李老師,就是被譽為“當代福爾摩斯”的刑事鑒識專家李昌鈺博士。
2018年7月23日,劉知函前往美國紐黑文大學李昌鈺法庭科學研究所,進行為期15個月的學習。這是從事知識產權法律工作多年之后,劉知函邁向跨學科領域進行學習的一大步。
每天跟在李昌鈺身邊,劉知函開啟了對刑事證據科學的研究工作。他發現,李老師的學生有很多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警察。“比較有趣的是,有的警察上課都配著槍,讓人莫名有種安全感”。
不過讓劉知函更感興趣的,是跟著李昌鈺一起學習如何分析和勘查犯罪現場,進行犯罪現場重建;如何科學地搜集證據,從犯罪現場照片中發現蛛絲馬跡,找到存疑點。在與李昌鈺朝夕相處的300多天里,劉知函也深深地迷上了刑事案件的偵查與犯罪現場重建。
之所以赴美跟著李昌鈺學習,劉知函說,是因為申請到了李昌鈺老師的博士后,而且自己對于刑事鑒定也頗感興趣。
近距離接觸刑事案件犯罪現場,在劉知函以往的律師工作中幾乎是少有的。案發現場的氛圍永遠是緊張的,他覺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張開,絲毫不敢放松,視線也完全跟著現場的證據在移動。
劉知函常常被專心投入工作的李昌鈺所感染。他說:“李老師很認真,在抵達犯罪現場附近,還未見到被害人時,他的工作就已經開始了。他會十分細致地觀察周圍的環境,不放過每一個細節點,包括犯罪現場的保護,犯罪現場的環境是什么樣的,是在居民樓里,還是在室外,案件是縱火、盜竊還是兇殺案等。如果是在室內行兇,屋子有幾層樓,地板墻面是什么樣的,屋內有沒有損壞的物品或者兇器,地上有沒有鞋印?他甚至還會查看被害人家里的垃圾桶,因為這里面很可能會有犯罪嫌疑人喝的東西、吐出來的東西,這些都是幫助找到犯罪嫌疑人的重要證據。在看到被害人之后,不能翻動尸體,要先觀察身體有沒有大面積流血,傷口在哪里,觀察之后還要拍照留存證據……”
在一系列紛繁復雜的步驟中,所有的解謎過程都藏在鑒識工作里。
讓劉知函印象深刻的是一起室內兇殺案。夫婦倆是做地毯生意的,經濟條件優渥,丈夫一米八幾的大個,體重200多磅。他被害的時候全身是赤裸著的,臉部朝下扒在地板上,身上還有許多血跡。警察到案發現場后,沒有發現什么證據,現場只有被害人妻子的血腳印,因此警方懷疑她有作案的可能,并將其作為一級謀殺嫌疑犯逮捕了,但是被害人妻子堅決否認,案件久偵不決。
這樣的案子需要如何來處理,劉知函自己也在心里琢磨著。后來李昌鈺對現場僅有的幾張照片進行仔細觀察,發現被害者背上的血印像是一個手掌印,而且還是一個大大的手掌印。
被害者的妻子身材比較嬌小,李昌鈺排除了她殺人的可能性。會不會是熟人作案?李昌鈺頓時有了這個新的推斷。于是,他讓警察詢問被害者妻子,在他們認識的朋友里,有沒有體型較高、手掌也比較大的人。正是通過對這個細小的發現進行推理,經過排查之后案子破了,殺人兇手正是夫妻倆的朋友。
還有一些冷案,幾十年都沒有破獲的棘手案子,李昌鈺也會對案件供述內容進行大膽質疑,有時候甚至是一滴小小血跡的形狀和它所流淌的方向,都可能成為成功破案的關鍵線索。

劉知函在李昌鈺法庭科學研究所學習。(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作為李老師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個專職律師學生,無論是在學習還是在生活中,我都能感受到李老師無微不至的關懷”。至今回想起來,劉知函依然很感動。回國之后,劉知函毫不猶豫地扎進了刑事犯罪案件領域。他說:“李老師站在刑事犯罪現場的最前方,把勘查技術和刑事辦案有效地結合了起來。我主攻知識產權領域和刑事辯護領域,辦理的刑事案件基本都是經濟犯罪案件。雖然在辦案方法和技巧上與暴力犯罪、故意殺人案有所不同,但我仍舊可以把從李老師身上學到的‘大膽推理,細心觀察,小心求證的辦案理念融入我的辦案日常中。”
辦理案件時,劉知函更喜歡采用無罪推定思維模式,他認為這樣的辦案思維可以起到一種很好的反向推動力,讓自己提出存疑的觀點,然后找證據去推理論證,從而精準抓住案件要點。
有一起涉嫌知識產權商業秘密犯罪案件,令劉知函記憶猶新。被告王某某之前在一家大型民營企業擔任銷售經理一職,離職后,他與原公司的幾個技術人員一同開辦了一家新的公司,并生產銷售同樣的機械設備。兩年后,原公司以王某某涉嫌侵犯商業秘密為由報案。
在劉知函看來,商業秘密刑事案件本質上是商業秘密侵權的延伸,因此商業秘密刑事案件的有效辯護,離不開商業秘密民事侵權的有效抗辯事由,這就意味著,商業秘密民事侵權的有效抗辯事由,也是商業秘密刑事犯罪的有效辯護要點。如果行為不構成侵權,則當然也不構成犯罪。這為本案的辯護指明了方向。

劉知函(左)與李昌鈺博士合影。(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拿到案卷后,劉知函對該案進行了推理和判斷。“既然原告提到了有關商業秘密的問題,那么這起案件中的商業秘密是什么?又在何種情況下會構成商業秘密犯罪?”
帶著這些問題,劉知函一一推論:“首先,法律規定商業秘密應當具備秘密性、價值性和保密性三個要件。商業秘密的秘密性即非公知性,是商業秘密的核心內容,也是商業秘密犯罪司法鑒定中最為重要的內容。一般情況下,刑辯律師在辦案的時候,會直接去查找有關商業秘密非公知性的部分。最簡單的是,如果案件中所涉及的信息已經能在公開的出版物、媒體,或者公開的報告會、展覽等平臺上直接獲取的,那么原告所提出的商業秘密一說就無法成立了。本案中,被指控的商業秘密是澳大利亞一家公司的公開技術,因此不具有非公知性。”
劉知函認為,既然涉案信息不具有非公知性,即不具有商業秘密法定構成要件的秘密性,則該信息就不屬于商業秘密。既然涉案信息不屬于商業秘密,則當然不存在指控的侵犯商業秘密犯罪。
“還有一種情況是需要去了解侵權行為人使用的商業秘密與在案商業秘密是否相同或者實質等同。在這起商業秘密案件中,商業秘密同一性司法鑒定意見鑒定的檢材是由權利人自行向公安機關提供的2萬多張圖紙,我們不能說這2萬多張圖紙里的所有內容都是商業秘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對方沒有提出明確的秘點,這樣的同一性司法鑒定意見既沒有客觀性,也沒有關聯性,不應當被采納。”劉知函說,該案最終以撤訴方式結案。
在案件中細摳關鍵點,是劉知函在經濟類犯罪案件中總結出來的辦案經驗:“這和暴力犯罪案不同,暴力犯罪比較注重現場勘查、尋找證據,而經濟類犯罪要觀察涉嫌犯罪的經濟行為,去研究經濟行為與犯罪構成要件之間的關系,以及經濟犯罪背后保護的法益是什么,從而判斷該行為是否構成犯罪,而這些在刑法條文上是沒有的。”
“很多情況下,法律的規定只是一個框架,律師一定得厘清辦案思路,要關注法律之外的問題,細摳每一個關鍵點,這樣才能精準抓住要點,避免走入誤區。”劉知函說道。讓劉知函記憶猶新的有一個涉嫌非法采礦的案子,當時牽連出了十幾位犯罪嫌疑人,影響也比較大。
在翻看卷宗時,劉知函注意到有關案情介紹的部分寫的是“挖沙”而非“挖礦”,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行為,而且這兩種物質的成分也不一樣。
“對于‘挖沙,我查找了礦產資源法的礦產目錄,其中‘砂在目錄中,但是并未找到關于‘沙的介紹。”除此以外,劉知函還發現關于鑒定報告的部分,存在著很大的法律漏洞:“這份鑒定報告出自農林鑒定機構,按照規定,他們是沒有資質進行礦產資源方面的鑒定的。最終這個案子不到一周就撤訴了。”
“刑事案件的成功都在法條背后,法條的盡頭才是律師職業的開始。”在劉知函看來,就法律談法律是很難辯護成功的,思考法條背后的意義和價值才是開啟成功的鑰匙。
“法條的分析和運用需要有強大的刑法理論基礎為支撐。有的律師認為學習理論知識沒用,其實不然。學習理論,更重要的是為了形成深層的邏輯思維。一個罪名,幾個字而已,可你往深了走,就會發現背后所保護的法益。這時,你不能停,必須再往深了走,這樣你才會尋找到法益代表的價值。抓住、研究透徹、打掉它,這需要深厚的理論功底才行。”
“第一步應該做什么,第二步又要做什么,案件的切入點在哪里?”接手新案子的第一刻,劉知函便會開始找尋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告訴記者,養成這樣的習慣是需要在辦案之外,下功夫去學習和研究的,“律師的專業化建設一定是建立在讀書和實踐的基礎上的,而讀書也不是隨便讀,要以你的專業為原點,去搜尋相關的書籍,為自己量身定制一套學習的方法論,這很重要。在美國跟著李老師學習的時候,看起來我學習的犯罪現場勘查等內容跟我從事的律師工作沒什么直接聯系,但是刑辯領域對律師的專業能力和綜合能力要求都很高,因此我接觸到了很多專業領域以外的東西,也拓寬了我思考問題的高度、寬度和深度”。
辦案之余,劉知函把許多時間都花在了讀書上。他說:“我平時喜歡閱讀法律之外的書籍,比如歷史、人文、小說等,這些書籍可以培養我觀察問題的能力,了解社會和人性。”
對于自己喜歡的書籍,劉知函會反復研究,每讀一遍,他都會在書上添加新的批注。翻的次數多了,書也變得很舊了,劉知函就會重買一本新的,再繼續進行閱讀。
曾經有本書劉知函讀了17遍,最后書都被他翻爛了,實在沒辦法在書上做筆記了,他不得不重新買了一本一模一樣的。而這本書,他前前后后翻爛了三本,幾近“癲狂”。
除此之外,劉知函還買過十幾個版本的《論語》,每次都把這些書籍同時攤在桌子上讀。他認為,每一位大家對論語的內容都有自己的解讀,同時研讀這些注解,有助于幫助自己想通一些之前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劉知函認為多和身邊的人交流、多體驗生活也很重要,“我覺得每個律師都應該有一根善于學習的弦,無論是自己看書,還是聽專家講課,或者和朋友聊天,只要善于學習,你總能學到新東西。當你知道的東西多了,你的經歷豐富了,一些東西自然而然就悄悄跑進腦子里,關鍵時刻,這些內化的東西就會蹦出來。就像前面提到的非法采礦的案子,卷宗一共有十幾本,而我僅花了8個小時就整理出歷年一些類似的非法采礦的案例,并通過研究這些材料寫完辯護意見。整個過程都很順利,并且效率也算是比較高的,我認為這和我平時的積累有關系。”
雖然成為律師不過短短六年時間,作為一名仍在成長中的律師,劉知函感慨頗多。律師這份職業,我還在不斷摸索,但我希望在這條職業道路上能夠留下自己的印記,在專業領域中去突破更多的方向,發揮出一個法律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