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陽關(guān)（組詩）

梁積林

駱駝城遺址

那口井里

可還吊得出三更的一顆流星

輕輕一聲

這么久了，我可還能喊得出

西廂房里的那個

隔窗望大漠的美人

深冬。還有些暮晚的霜凍。

這四周的殘垣斷壁

哪一道

不像是一支駝隊跪臥在風(fēng)中

風(fēng)吹起梭梭草時

也吹斜了我的身子。仿佛

它要推開這扇門，看看

我的身體里究竟貯存了多少落日

凄美啊！風(fēng)吹著側(cè)門上的一根欄桿

像是吹著一根悠遠的橫笛

“嗚嗚嗚嗚”

黃河邊

在果洛，在黃河邊

似是洪荒

一架水車的“咯吱”聲讓人混沌

悄悄。緩緩轉(zhuǎn)動的水輪，不正是

一個源

在不停地發(fā)射著亙古的媒介

那些波紋里，究竟有：

幾座廟，幾座庵

幾聲暮鼓，幾聲晨鐘

敲誦木魚的那個小僧

是不是我本人

等等。請接通一聲鳥鳴

我還得了卻一下

人世間沒有了卻的一段愛情

那一年，黃河灘上的糜子黃得

把天下都賣給了黃昏

等等。

我有一枚銀幣，在地平線上滾動

西出陽關(guān)

敦煌的會生和我

仿佛古代結(jié)伴出關(guān)的兩個書生

駐足陽關(guān)烽燧旁

他指著南邊的當(dāng)金山——空空的埡口

說了一陣曾經(jīng)

又嗟嘆了一陣眼前一浪高過一浪的沙峰

陽關(guān)遺址已被風(fēng)沙或者說是時間

銼得，像是一只張著，而又無語的埡口

這破敗，有時與心

是如此對應(yīng)，有時

又遙遠得如追逐了多年的一次愛情

失敗得如此陌生

正午的太陽，像一盞昏黃的頂燈

為我們的作別，照明了一陣

又像一個感情脆弱的老人，虛掩上門

進了云層

折枝紅柳，插于沙丘

如同供禮

且奏《陽關(guān)三疊》

一疊生

二疊死

三聲鷹唳一騎塵

暮晚：一個在路邊燒紙錢的人

她一下一下打著火機

在風(fēng)中

是那樣地吃勁

倒像是從某個地方傳來，一個人

咳嗽的聲音

有那么一次

終于著了。她趕緊雙手?jǐn)n住火苗

仿佛捧著一個

微弱的靈魂

紙燒完了

她磕了個響頭

然后她左顧右盼

找一起來的同伴

她慢慢站起，嘆息了一聲

拍了拍膝蓋

又拍了拍微風(fēng)，似在告別，似在安頓

長庚星

誰持煙蒂

好像還嘆息了一聲

彈了彈灰燼

九孔橋

闊葉樹林

無風(fēng)的漣漪，多么像

一個人的微醺

一陣隱隱約約的笛聲

一個人在對岸繞了繞手電筒

“當(dāng)”的一聲。我相信，那是一個人給我說過的一句話

永久的回音

動了動：我相信

是誰在調(diào)著那朵喇叭花的音準(zhǔn)

我相信，神在

慢慢走動

胭脂峽：或曰跌老鴰河

幾頭牛

已站成了石頭

那頭黃的，眼眶里還有

閃電雕琢過的痕跡

還有淘洗過夕陽的藍池

我不數(shù)晨鐘聲，也不念暮鼓語

我秉持著自己的身體

我的心

就是我時時敲著的木魚

一只老鴰，跌落在了山崖

它左顧右盼

像個舊詞

又像個中醫(yī)

它在試圖形容或醫(yī)治

滿灘的馬蓮花

嫣紫嫣紫的

嫣紫。然后

復(fù)誦了一下午的溪語

直至黃昏。直至誰提著月牙，站在峰頂

立春

你看見一顆流星落進黑夜的過程了嗎

我卻聽見

一滴水，落入人間的叮咚

我還聽見了

一個嘴唇皴裂的聲音：

每個人的一生，無非就是走出自己的困境

遇見秋風(fēng)了，制造點疼痛

如果在春風(fēng)里，想想吧

每一個人是不是一枚歷史的編鐘

在沙漠的邊際上

或許還能遇上一次

落日紅衾的愛情

顯然，我在仰望星空

那年敦煌

我把月牙，當(dāng)成了

一把反彈的琵琶

而今夜，且曰立春

除了北斗七星

像一把春耕的犁柄

而那顆流星，絕對是神的密碼

一頭牛，突然就在一首詩里

“哞”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