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第一場雪

丁雪梅

天山的雪終于從山上下到了河谷。陰沉的天氣預(yù)報了兩三天。夸張一點說，從我們四月里入疆，心理建設(shè)中就有這一條：天山冬天很冷，雪很大。有多大有多冷——于是想象并期待。隨著時令的更替，這份期待更為迫切。11月13日這天，冷雨中夾著幾片，看著有，看著無，引起若許驚艷驚羨：下雪了！

微友丫丫立即在朋友圈中說：2020的第一場雪，是清醒，是溫暖，是人間值得。這句話豐富而生動，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辦公室的我立即回了句評論：花朝沾露臨風(fēng)賞，雪夕新醅對火爐。我眼前仿佛可見漫天輕舞飛揚(yáng)，心底溫暖一點點洇漾——“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知人論名，我——花朝雪夕，對良辰美景無限眷戀與向往。我已經(jīng)在考慮這日的雪之夕如何如何方不相負(fù)。可惜那天等我上完課出去，我甚至沒看到一粒小雪。那天雪只是派出了信使——幾片雪花，不能算一場雪：“場”，是有廣度有厚度的。這場雪蓄著勢，高貴而矜持。直到兩天后的15日（周日）我難得一覺睡到自然醒——世界已然白得炫目。

“第一場雪，是清醒”。冬天終究會來，雪終究要下幾場。哪怕你正在世路上趑趄獨(dú)行。一場雪不是所有人的風(fēng)景。想起劉亮程的《寒風(fēng)吹徹》——“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dú)地過冬。”要落在一個人身上的雪，無處可避，不如笑看。看時有酒有知己或者哪怕只有個溫暖純良的人，愿意陪著，聽故事三言兩語說盡或喋喋滔滔不盡，那就不冷，不孤單。若身邊沒有這個人，請相信遠(yuǎn)方總有一顆心牽掛著伊寧之雪，或書中總有情懷可相得以慰——我們總要在心里燃著一堆火，點著一束光;縱使“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剩漫天飛雪，真的要獨(dú)對蒼茫，仍然要相信：人間值得。在你最孤獨(dú)的時刻，有一場雪，陪你靜默無聲，審視你的內(nèi)心，解構(gòu)你的過去，重建你的世界——一如歷史深處清風(fēng)明月之于惶然蘇東坡，疏影白鶴之于寂然林和靖。何妨與雪共舞，以雪自礪，讓靈魂更潔凈，讓思想更透徹;何妨踏雪賞瓊怡目開心——珍惜一場雪——它不久也會融化了。

“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rèn)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熱愛生活。”而在我看來，“第一場雪，是清醒，是溫暖，是人間值得”正是對羅曼·羅蘭這句話的詩意解讀。但我無論多么善意地、詩意地生發(fā)、渲染這份溫暖，仍然清醒地直抵“人間值得”深處的辛酸與反諷：當(dāng)這一選擇要借力于其實處于人間——人與人之間——之外的風(fēng)花雪月來維系——哪怕只是些個例。所以遠(yuǎn)（遠(yuǎn)嗎？）有王國維、老舍、傅雷夫婦、海子…尊嚴(yán)地放棄人間，近有張包綱怨狹地報復(fù)人間，毛洪濤郁憤地悲絕人間，還有兩個花季少年…他們的生命不堪無形的雪的冷濕沉重。多么希望在他們選擇“人間不值得”時，有一場大自然的雪，以其唯美遮蓋一些人間的丑，以其凝澈凈化一些人間的污，以其寒絕生春消解一些人間的冷漠，融化成點點滴滴的人間溫暖，并匯聚成流。

電影《人間師格》中梅麗迪斯對人間失望了，她的選擇令老師亨利愧痛心碎，也直擊每一個觀眾或讀者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人們有時竟如此冷漠而漫不經(jīng)心，如此無為無力。作為教師——向善引領(lǐng)與溫暖治愈系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如何超脫自我的困境，以更清醒更溫暖的姿態(tài)，在應(yīng)該的、可能的地方出現(xiàn)？作為一名援疆教師，完成課務(wù)之外，我最近所做的，不過是當(dāng)辦公室里有一個茫然無措的女孩時，與她談出彼此的眼淚，指出她所擁有的珍貴所在，給了她幾張紙和一枝筆，告訴她“寫出自己的誠意，相信一定能得到理解”;不過是趕在第一場大雪前，去了趟學(xué)生家——周六那天我收到微信邀請“老師您如果不忙，真希望能來我們家”，我也不是不忙，但我很高興地去了，還順請了位同事——我之前已欠著一個80多公里外的學(xué)生之邀。我能確定此行我們每個人都收獲了溫暖感動——回族學(xué)生馬如霞離開甘肅的父母弟妹入疆已經(jīng)十多年了，她長大了，懂事、自尊。她的姨父姨母正是勤勞質(zhì)樸善良熱誠溫暖的人。

“這世界悲觀不被允許，樂觀又太愚蠢”（皮特·漢德克）。人們還要繼續(xù)在大大小小的域中奮斗著，探求著，博弈著。僅以在迎戰(zhàn)新冠這一人類共同的生物之?dāng)尺^程中還要投入因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猜忌、欺騙、利益紛爭內(nèi)耗的無數(shù)心力看，要消解人間的苦難，正如《人間師格》所演繹的：窮極一生，人們不過是要學(xué)會相互擁抱。“人間值得”的信心之源始終是在人與人之間的求真求善與共誠共信;始終是在自由之思想與獨(dú)立之精神。清風(fēng)，明月，一朵未眠的花，一場紛飛的雪……使我們沉靜而思考，給我們安慰與啟示——你當(dāng)它有心，它其實無意。

（作者單位：江蘇省海安市立發(fā)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