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蠟 燭
我以羊脂澆注了一支蠟燭。但它的雜質太多了,因而呈現出一種土黃。但在黑夜,它看起來依然是白色的。
黑色的芯,柔韌,一貫到底,難以折斷。
那些雜質,更像是一些字跡。但,沒有故事和歷史。
我知道火焰的形狀。一個摟緊的懷抱。有風的時候,火焰會發出一種類似呼嘯的聲音。但我在黑暗中。一直沒有點燃。我找不到火柴,也找不到屬于我的石頭。
黑暗中的微白。一座小型的紀念碑。
也許世上的紀念碑,都是這樣的白色。但我不會將紀念碑都看成蠟燭。所有的紀念碑都是無聲的。而蠟燭遲早會發出聲音。成為一條河流,融化掉——在黑暗中。
河 流
幾個月無詩。以前我會坐臥難寧,撕碎一些白紙,懷疑自己一生再也寫不出一個句子。而現在,我依然讀札記,帶孩子去郊外,我相信干枯的河道在冬天依然會漲起渾濁的流水,仿佛一根飽滿的血管。我走在秋天頂部泛紅的欒樹下,看那條真正因放水而底部朝天的河流,滿地污泥才是它留下的真正思慮。溺水者和呼救的人是流水的一部分。幾只白鷺,飛下來將尖喙插入泥漿,毛色污損,一支尾羽顫抖著垂落。孩子們不再懼怕,他們挽起褲腿,一直走到河的中央,撿拾著貝殼,小小的身體彎曲成—— 一個世界的中心。
羞愧的中心
羞愧所從何來?我雕刻一個人,他慢慢成形,你站在他的陰影里。每日的雕刻:每一個線條,面部,鼻梁的輪廓;眼珠要放在最后?,F在,他的眼眶里,只是兩塊粗糙的石頭。你羞于見到任何一個人。你的羞愧源自何處?你對自己的羞恥日益加深。你是臟的,拙的,卻要將干凈帶給這個他。同時,帶來了他的面部的羞澀,與側影。你的羞愧讓他永遠難以完成。有人于廢棄花園傾圮處看到他,企圖將他偷運走。你在深夜也無法停止。你發現夜晚也有影子。每一個影子都有陰影。你蹲于羞愧的中心。
凍 雨
雨水敲打在玻璃上。
雨水用破碎的肉體與骨骼,用斷掉的手指尖拼湊出一張殘破的臉,一張母親的臉。一點一點,拼湊出她的灰發,皺紋,廚房的蛛網中仰起的晴天般的笑容;拼湊出她的草紙般的衣裳,晚年的癌,脖頸的腫大,她的那本黑封皮的《圣經》和一絲絲壓下來的脾氣……拼好了又撕破,然后重新開始。它重新拼好的臉孔,既像母親,又像父親。像父親光著的頭顱,他在墻角的嘆息;他沉默著壘砌傾圮的東屋,從山上刨回葛根……像父親、母親一生的斑駁。他們的一生,都充滿了這似雨似霜的東西。
我把臉貼上去。隔著一層冰涼。外面的黑暗凝結成為一塊。我看到一張清晰的臉龐……
洞 窟
有一個夜晚,停電了。我手執一支燭火,看清了寄身的這座窟居。原來墻壁是不平的,受了無數次煙熏火燎,上面不知何時畫滿了這么多人物。有的腳踏猛虎,有的以身飼虎;有的低眉含目,有的怒目圓睜;有的側身泥淖,有的袖舞飛天。其中的一尊,小如拇指,閉目趺坐。燭火下,他的眼睛忽然睜了開來,看清了身邊黑暗的砂礫、陌生的文字。他的目光穿過我,穿過燭火,投向漆黑的曠野——那里,空曠的洞窟,暗影幢幢,掙扎舞動……
火 焰
夏日樹冠上的火焰,到了冬天就附于樹枝之上。這些光,會一直浸入樹皮,進入到內部。有時候,在最深的冬夜,你也會看到整株樹,每一根寒枝都發出了光亮。
這如同一個人。他頭頂的光,會在中年之后沉落,進入頭顱、肋骨。盡管他的身體因為時間而加深衰老。其實,他是在燃燒。當他獨坐黑暗之中,猶如坐于崖壁,他的深處的燧石開始閃光。他不再像一個人。
細 雪
又一次并肩,我們走在初春的香樟樹下。窸窸窣窣,看不見的顆粒自枝間墜落。為了女兒,你跑遍了全國的大醫院。你比我小了十歲,白發卻比我的還多。成年后,我們很少有在一起的時候,走在一起,也沒什么可說的。三十年前,我抱著瘦弱的哇哇啼哭的你,在暮色中來回游蕩;二十年前,因你說臟話,一巴掌將你摑倒在泥水里;十年前,你從南方回來,已有了一張父親年輕時的面容。春天里,會有更多的葉子落下。新葉從灰色枯葉中擠出頭來,它們要接受一輪輪春寒的清洗。有指肚大小的嫩葉跌落,粘在黑色地面。有白色顆粒在手掌融化,最細小的會穿透肌膚、骨縫,凝結成我們骨骼的一部分。衰老常常會顯示一種嶄新面貌,就像早春黯淡的群星中正浮現嬰兒的面孔。
肖 像
燭的焰心是一幅母親的肖像:微黑面龐,泛白的頭發。她站在燭的高處,多孤獨啊。我們披著光進出。臉上映著一層錫箔樣的紅。很少說話。她知道我們的一切,包括悲戚和歡欣。當我們轉身,她的凝視中,有一種顫動。有時候,風扯著她,身影趔趄,仿佛就要從崖頂跌落……
常常,她像一只繭,裹著光的絲綢,她會咬破自己,放出一只只雪蛾,在空曠的屋子窸窸窣窣飛舞,停泊在屋頂,或者翻開的書頁上。當夜深,我們熄滅燭火,她的面龐會在黑色燈芯上停留??諝庵袕浡鴿庥魵庀?,黑暗中的肖像被燒得卷曲起來,她忍著,怕不小心碰碎了自己。她,等待下一個夜晚,崖頂的復活……
南 陽
詩人都有一幅屬于自己的地圖:古老的文化地貌,書本上閱讀的古人(他們并未死去,一直在這個地圖上活著,登高、飲酒、喟嘆和俯身寫作),一些觸動過心的往事、草木和風景。這些由炭筆勾勒或重重涂抹的名稱,成為一幅永不褪色(越來越清晰,煥發光澤)的地圖。南陽也是這樣。一個現實中的地區、城市,一個繪制于石頭上的凹痕地圖。它的筆觸在石頭上越刻越深。自地下、昏暗中浮起,仿佛深夜或者清晨的圖景。你一次次走進這座城市,在燭光或者清晨的光線中,將現實、夢境、未來混淆在一起。仿佛一匹馬,伸長了脖頸,湊近這幅地圖,它的潮濕的鼻孔觸碰到那座獨山的低矮植物,嗅聞到白河的睡眠,它甚至將脖頸伸到地下曲折的墓穴里,看到石頭上窸窣的線條、衣袂,傾聽到一個早夭孩子的膽怯腳步和不絕如縷的哭聲。月輪碩大無聲。你的黑色綢緞般的皮膚上傳過一股股戰栗,眼眶內蓄積的湖泊在陡峭的面部懸掛,就要溢出來。
塑造胎模
他寫作。敲打身體。他敲打時代的一具身軀,猶如一具巨大瓷器的胎模。瓷器尚未完成,尚未透出光彩來。他撫摸、揉捏、敲打。箜、箜、箜的聲音,柔軟而堅硬。不能太用力,怕敲壞了這薄薄的一層。這豎起來的泥土。盛載了血肉、歌哭、風雨、步履、灰燼的泥土。不敢太用力,怕胎模失去了渾圓與蘊藉。他怕驚醒胎模里的空氣、胎模里的黑暗。那空氣和黑暗在里面,蜷縮似一個嬰兒,一個未成的人形。他開始沉默,守口如瓶,守住無數的詞語。那詞語一旦說出,便會震碎胎模(嬰兒在夜半啼哭,而我們聽不到)。他將手掌觸在泥面,旋轉。緩慢,無聲。一些新詞汩汩誕生。而他不敢說出。他一說出,這些詞語就會停止生長。他聽到生長的聲音。半圓的壇子隆起。頸口顯現光亮,仿佛真正的一節脖頸。白鶴攜帶著靈魂飛翔。它們仿佛語言,綻放聲音與光彩。真正的語言,不懼于說出。瓶口敞開,仿佛幽閉。一個時代的真正形狀。瓷瓶旋轉,停頓,巨大而無聲。光亮自內部透出。他變得枯槁。一雙手,筋脈結節;眼球突出。一切仿佛說出。瓷器碩大而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