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明歐
1991年1月4日,三毛用那雙尼龍絲襪結束了自己,消息傳出,石破天驚。接著,介紹、紀念三毛的文章,結集出版三毛的遺著,鋪天蓋地,這好像是為她舉行了一次隆重的葬禮。十六年后的今天,過去熱鬧的光景早已成為昨日的回憶,三毛的故事也許日漸被人封存起來。而我卻想開啟我的記憶之門,將一直珍藏于心底的與三毛近一個小時交談的小小的故事,轉述給關心她的讀者和研究者。
1989年4月24日上午八時許,我到舟山定海華僑飯店去拜見三毛,我是從《舟山日報》上得知三毛已踏上故土。當我趕到華僑飯店,一大群女中學生早已圍集在二樓的服務臺。她們告訴我,她們已經跑了四五趟了,每次都被四十開外的“保駕人”用這樣的理由拒之門外:三毛是愛你們的,如果你們也愛三毛,就不要打攪她,三毛有許多事情要做。她因休息不好,已好幾次暈過去了。
這些話不知是三毛授意他的,還是他自己瞎編的,反正我越來越覺得想見三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種遺憾之情油然而生。怎么辦?我想了想,于是寫了張紙條:我的關于三毛的畢業論文的幾個問題亟需請教,我是特意從杭州趕到舟山的。當時,我大學的畢業論文題目:三毛——一個詩意生命的追尋者,已初步定稿了。
“保駕人”接過我的紙條看了一下,悄悄對我說:“三毛在睡覺,她早晨剛睡下,到十一點左右可能會醒來。她醒后,我就把紙條交給她,你先等等。”
這樣,我就開始了耐心的等待,隨便與這群中學生閑聊。她們大多是定海高二學生,有不少人還帶了錄音機和照相機,擺出要采訪的架勢,而我卻是“赤手空拳”,這些小記者們不斷向我懇求:如果三毛讓你進去,你一定要帶我們一塊進去。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
十一點光景,很準時,“保駕人”從二樓東邊頂端的房間里出來,對我說:“三毛請你進去。”我一往里走,身后一群中學生潮水一般往里涌,大多數人被擋了回去,但也溜進三個女生。其中一個是初一學生,一見三毛就放聲大哭:三毛阿姨,把我帶到外面去吧……三毛彎腰安慰她,將手放在女孩肩膀上,話語親切低沉,儼然像一位慈母。三毛沒做過母親,但那動作、那神情、那語調,都使我強烈感到她是位標準又出色的母親。三毛對她說:“你到外面去,但你要有資本呀,你把書讀好,這就是資本呀,你還要有錢,這也是資本呀……”三毛對小女生足足安慰了十分鐘,小女生流著淚出去了。另外兩位女高中生本來也要被勸說出去的,但在她倆誠摯的請求下,被獲準參加會談。
三毛與我并坐在長沙發上。她非常熟練地從茶幾上抽出一支牡丹牌香煙,斜夾在手指間將它點燃。這形象,全然不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一書封頁里所見的那坐在書房里非常淳樸的三毛。她的眼睛很大,眼白有藍黃的色調,似乎包含著很多東西,望上去使人有點“敬畏”。她臉上的皮膚紅黑而有些松弛,但有光澤。她嘴唇上抹了濃濃的唇膏,一笑,露出黃而不齊的牙齒,這倒沒什么可怕,反而有一種親切單純的味道。
三毛吸了一大口煙,很爽快地對我說:“你有什么問題,就問吧。你問,我來回答。”她絲毫沒有什么客套的寒暄,就幾乎直奔主題。于是,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你雖然是寫小說的,可我總覺得你是個詩人,你覺得這個立論是否成立?一個人一生可以不寫詩,可她就是個詩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三毛非常興奮地將它打斷了:“對呀,你說得太好了。”她快活得像個孩子,急急地告訴我,“其實呀,我也會寫詩的,我到現在,共寫了六十多首詩歌呢。”
當我說我沒見過你發表的詩歌時,她說:“有幾首是發表過的,其中一首叫曉夢蝴蝶,我自己比較喜歡,我來背給你聽聽,詩歌不長呀。”她略略地停頓了一會,就有板有眼地將全詩背了出來。三毛那樣子,就像一個虔誠的學生,一邊在思索一邊在背書。我突然產生一種幻覺,三毛就是一位學生,她真單純得可以。但我即刻發現我剛冒出的想法錯啦。
三毛背完詩作,上身向沙發后座仰去,拖長了聲音問道:“我的詩,比起瓊瑤小說里的詩詞,怎么樣啊?”她的語氣不無嬌氣和得意,女性味十足,剛才的學生味早已不見了。接著,三毛湊近我,有點神秘地對我說:“我和瓊瑤可都是好朋友噢,我可沒有貶低她的意思噢。”三毛說這些話時,眼神閃爍,臉在微笑。我開始驚訝,驚訝她能在短短的時間里變換不同的語調,更換不同的形象,而這一切的變化又是那樣的親切自然。
當我問她,你有沒有想過當詩人啊?她回答說:“我是想當詩人——我還是不當詩人,在中國當詩人,那是要餓死的,可我還是想當詩人。”她這一小段“語無倫次”的話語,使我感到沉重的分量和非常豐富的內涵。
我們的談話進入了很隨意很輕松的狀態,我們談到了禪宗,談到了席慕蓉的詩……這時,三毛的“保駕人”大概覺得她有失“長者”風度,借口提醒三毛下午還有個新聞發布會,意思是叫她早點結束談話。三毛對他說了聲:“我知道了。”便又轉過頭來親切地對我說:“我們接著說吧,你接著問吧。”
我問道:“三毛老師,你是位走遍萬水千山的人,在別人看來,你的生活閱歷夠豐富多彩,你生活得有聲有色。可我的立論是:你在現實生活中還是不會生活,你只有在文學的王國里才會生活,對你的生活來說,寫作與閱讀幾乎構成了你生活的主要內容,這對不對?”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是很喜歡讀書的,我的生活大部分在讀書和寫書。就拿現在來說,哪怕工作再忙,”她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我一天不看三四小時的書,我就難受,比不吃飯睡不著覺,更難受。”
“我年輕的時候,我讀《紅樓夢》哪,有時候,我就一個人捧著《紅樓夢》,到了墳地上,躺下便讀——那里清凈呀。我就這么一直讀呀讀呀讀呀,一直讀到天全黑了……”
三毛敘述的語速越來越快,并帶有“歇斯底里”的呼喊,再加上她咬牙切齒的面部表情,圓睜著的眼睛發出叫人懼怕的光,而且講述的又是墳墓邊讀書的事,這一切,都使我感到有點“毛骨悚然”。此時的三毛,已經進入了瘋狂的角色,與她前面的“慈母”“女生”“女人味”的形象迥然不同。
我們又談了一會讀書的事,接著我又問:“我覺得你小說中有些感覺性的文字特別有才情,而你的理論水平——請恕我直言,好像感覺不怎么樣。你好像不大會寫一些理論文章。那本《談心》就寫得很一般,你怎么看?”
面對我這一冒犯她“尊嚴”的提問,三毛呆了一下。接著,她又像換了個人似的,像一位教授,用沉穩的語調,一字一板地對我說:“你說得也許有道理,但,你不了解我。做人哪,并不是都像林黛玉,隨心而為,有時哪,更多的像薛寶釵,平平穩穩、嚴嚴實實、有禮有貌。我那本《談心》不是我魂靈里的東西,是為了社會需要,而寫。你覺得淺,其實,你不了解我。”她說到這里,語氣好像有點憂傷。我也開始在心里自責不該冒冒失失地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
三毛很靈光,她可能看到了我略有些惶恐的神色,轉而安慰我道:“不過,到大陸以后,與你談話,是最使我感到愉快的……有一類人,很想見我,一看見我,沒什么話好說,就像剛才的小女生。還有一類人,老是問我雜七雜八的問題,有位記者還問我為什么熱愛故土,這叫我怎么回答?我就想看看故鄉嘛。很少有人像你一樣,與我談談我的作品。其實,我是最喜歡與人家討論書本里的事情。無論怎樣談,只要談書里的事,我就高興。”
我們的情緒重新開始活躍起來。三毛的角色又從一個“教授”轉變成敏感熱情的青年,她興奮地告訴我:“我這一生,我還要寫個長篇,它會包含我一生的思想。這本書寫好了,我就不再寫了。我就去住院。”我聽她到這兒,我感到她的靈魂在高高地揚起,升到我目不可及的地方。
這時,錄音機的按鍵“啪”一聲反跳起來,一卷磁帶錄完了。突然,三毛像個孩子似的驚叫道:“呀,你的錄音機是哪來的?剛才我沒細看,現在我看清楚了,你的錄音機跟我在臺灣使用的是同一個牌子,同一個型號。呀,這真叫緣分了。臺灣的錄音機品種規格有上千種,我左挑挑\右挑挑,怎么就挑了個和你一模一樣的?看來我們是有緣的。”這架錄音機不大,也不小,是長圓形的,是兩位女生的(后來才知道這是她們在臺灣的親戚送的),這真是巧合。更巧的是,三毛誤以為是我的。這個美妙的誤會產生了喜劇效果,這使三毛著實高興了一陣子。
會談結束的時候,三毛大膽地開玩笑似的問我:“有人說,與我三毛只要談上五分鐘,就會愛上我,我現在與你談了近一個小時了,你愛上我了嗎?”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我那時的回答雖然巧妙,但屬于外交辭令:“不少人沒跟你談一分鐘,就愛上了你了,我像他們一樣愛你。”三毛聽后哈哈大笑,連表情始終嚴肅的五十歲左右的“保駕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可我敏感地覺察到三毛的笑聲并不十二分的舒暢,還有那么點壓抑。要是現在,我會上去擁抱她一下,并簡潔地說:我愛上了你。我想,這是她需要的行為和語言方式,因為她是那么真實的人。
臨別的時候,三毛主動給我留下了她在臺北市的信箱號碼,她一連重復了四遍,生怕我記不住,囑咐我一定把寫好的論文寄給她,她說:“我的信箱輕易不告訴別人。我的信幾個月就有幾麻袋,我根本來不及看的,但寄到我信箱里的信,我總是要看的。”
我與三毛談話時,兩位女生忙著給我們拍照、錄音。這時,她倆站起來,請求道:“三毛姐姐,我們能否與你合張影?”三毛愉快地答應了,三毛站在中間,伸出兩手搭在兩位女生的肩背,沖鏡頭來了個微笑。這是三毛留給我的最后的微笑。三毛接著招呼我:“你來,我跟你也合影一張。”我那時不知是哪根神經搭牢,我說:“不用了,女生給我拍過了。”三毛呆了幾秒鐘,接著,便無限深沉地說:“什么叫禪,這就是禪,什么都不要留下,什么都留下了。”這是三毛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我走出華僑飯店,感到天特別藍,空氣特別清爽。
三毛死后,我欲哭無淚。雖然我與她交談不過短短一個小時,但她如此豐富又如此單純的形象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大學畢業后,我一直想給她寄去我的畢業論文,再寫封出色的信,只因俗事纏身,始終沒給她片言只語。我總覺得時間還長,友情會像老酒一樣,放得愈長愈香醇。可誰會想到,1991年剛開了個頭,我跟三毛就永無在人間溝通的可能了。這種遺憾是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填補的。倘若真有所謂在天之靈,唯愿三毛能讀到我這段回憶她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