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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

2021-07-08 05:04:14董新鐸
陽光 2021年7期

古道順山溪蜿蜒而下,而后隱身于溪水納入葦湖的轉彎處。古道上鋪著的條狀及塊狀青石,個別處深槽下陷,那是古代的馬車和手推車留下的痕跡;相距均等的圓形坑洼,是釘了掌的馬蹄踩磨所致;而個別處的青石表面溜光發亮,讓人想起去殼后的皮蛋。

我每次返鄉,少不得要循古道走上一程,說不清是何種情愫,總之,走在這凹凸不平而又色澤灰暗的古道上,我總能心緒安然,諸多的隱憂與不快都會隨道旁的山溪汩汩而去。然而,讓我不曾想到的是,這故園古道竟使我的日子變得極為艱難。多年以后,每當我想起當初的抉擇,少不得一陣傷感,扼腕之余,又暗自慶幸,我沒把老命丟在那蒼涼的古道之上,實在是自己的造化。

距古道不遠處有座煤窯,山的綿延造就了這里的交通極為不便,而山下蘊藏的煤炭使得十五年前的這片區域顯得熱鬧非凡,有錢人對此垂涎欲滴,趨之若鶩。我不屬于有錢人,可看到原本像山水畫一般純凈恬然的故園變得烏煙瘴氣,我竟鬼使神差地將心思用在了那黢黑的煤炭上。不得不承認,我最初的動機,除了擔憂那數百年古道被毀,不忍心恬靜家園被擾之外,也有對于財富的夢想。

我接手的田園煤礦在出煤之初并沒有大路通往外界,大小車輛均是順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道進出礦區。這古道南通南陽,北接洛陽,自明代萬歷年間便是熙攘的驛道,過往差役及商賈絡繹不絕,北貨南送,南貨北運,大多仰仗這窄窄的古道。古道本來不寬,僅能供馬車、手推車、騾馬及行人過往。可后來,為便于煤車通行,那礦主竟差人將古道加寬,如此一來,古道上非但能走轎車,即便是承載六十來噸的自卸車,也能來往自如。

一日,我走在道旁的溪水畔見煤車轟鳴著爬過古道,我的心不覺一陣抽緊,那寬大的車輪似乎不是輾軋在古老的青石之上,而是從我跳動的心房輾過。

遠遠地,我見村長的車子順古道馳來,村長的車后揚起烏黑的塵埃,冒煙的車子忽然在我的不遠處停下,車窗里伸出年輕村長那白凈的面龐。村長對著我說:“吳叔,你又在心疼這青石路面吧?可惜你搬不走它,不然的話,我讓你把整條青石路都搬回家去,你可以把條石鋪在床上,那樣一來,你連做夢時都有石頭陪著?!?/p>

即便再迂腐,我也能聽出這小子話里暗含的譏諷。于是,我說:“村長,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 ?/p>

大約有喜事在心,村長今日興致蠻高,他瞇眼笑著說:“這不是一般的石頭?那是玉石?要不就是雞血石?吳叔啊,你出門跟嬸子說了沒有?”

我自然清楚,村長仍在賭氣,我當初找過他,我說這古道不可再生,就這么被大車小車輪番輾軋,用不了多久,這數百年的古道將不復存在。不想,村長對我的話不屑一顧,他說我是嫉妒別人在這里開礦,見人掙錢,自己眼紅。無奈之下,我去鄉里反映此事。結果,我還沒有回到村里,村長就站在村頭等我,這小子對我大發雷霆,他下巴上那個豆大的瘊子抖動起來讓我感到恐怖。

村長走下車來,他笑著來到溪水邊,而后掏出一支煙遞給我。這讓我一陣惶惑,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就在我疑惑間,村長面帶神秘地說:“吳叔,你一直在城里做建材生意,村里老少爺們兒都知道你是個有錢人,你在村里德高望重,侄子一向敬重你,有什么好事,我也是先想到你。眼下有件好事,我只想說給你一個人聽,你愿不愿接手,都不要讓別人知道?!?/p>

我趕忙問他:“什么好事呀?神神秘秘的?!?/p>

村長四顧左右,而后湊近我低聲說道:“不遠處那個煤礦生意咋樣你是知道的,那地下出來的哪里是煤呀!那分明就是黑色金子,礦上出多少煤,當天就能賣光。我剛從礦上過來,是那礦主喊我去的,你猜什么事?”

我天生是個急性子,聽他啰唆個沒完,便有些心急,于是,我說:“你快說吧,我想解手。”

村長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說道:“吳叔,那礦主想要賣掉煤窯。我想來想去,咱村里有能力接手煤窯的人也就吳叔你了,我不想把這到嘴邊的肉讓外人搶去!”

生意人對于這樣的話題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我忽然一驚,當即問他:“你說的是真的?”

村長神秘地說:“叔啊,事成以后你得請我多喝幾杯!”

我忙說:“我還沒說愿意接手不是?看你急的!喝酒那是多大個事呀!我不明白的是那礦主經營得好好的,他為啥想賣掉煤窯啊?”

“南蠻子猴兒一樣精!不算這個,他在這一帶先后開過三個小煤窯,每個煤窯都是出煤后不久就給賣了,為啥呀?他有個相好的是地礦局的,他有這個條件。他身邊又有個能人,會看礦,哪個地方地下有煤,那人一看一個準兒,南蠻子手里又有錢,所以他就專門干這選址、開礦的生意。開個礦井好像用不了多少錢,可他一轉手就是幾百萬?!闭f著,村長的眼里閃出饞貓般的亮光。

“他這個小煤窯想要多少錢?”我在尚未細想可否接手時便急急地問道。

村長的臉上閃出一絲得意的神色,他鎮靜地說:“他要三百萬,不還價。不過,吳叔真想接手的話,我去找他說說,他一個外地人怎么也得給我留個面子不是?叔啊,換成別人,說什么我都不會欠人家這個人情的,討價還價的事,本來就很別扭。”

我忙說:“這我知道,村長是個有臉面的人,你不會隨便為人講情的??赡惝吘故谴彘L,村長的臉面那礦主不會不給,你只管去談價,叔是不會虧待你的?!?/p>

村長眨巴著眼睛問我:“這么說,吳叔是有意接手了?我早就知道吳叔是場面上的人物,有眼光,有氣派,嗅覺靈敏,更是個爽快人,要不怎么會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呢!”

我淡然說道:“村長啊,接手煤窯,我有這個心是真的,關鍵是看轉讓價格怎樣,你不知道,叔的腰里也沒有幾個錢,你別聽外邊的人忽悠。其實,叔有意接手這個煤窯,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在里邊,那就是叔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這幾百年遺留下來的古道被大車小車給糟蹋了?!?/p>

村長不解地問:“叔,你這么說我就糊涂了,不就是幾塊破石頭嘛!縣里、鄉里大會小會都在講,要保護古建筑,保護古遺址,可這幾塊老石頭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更不是什么古建筑、古遺址啊?!?/p>

望著村長疑惑的表情,我靜靜地說道:“叔這人是有點兒古怪,就連你嬸子也理解不了,我一看見古舊的東西被人糟蹋,就心疼,別說是你們,就連我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么了,我看著汽車輾軋那青石路面,真的感覺那車輪像是輾在我身上一樣,你說叔是不是有病?”

我這話竟把村長給逗樂了,村長大笑后問我:“叔啊,你怎么把古道跟煤窯扯到一起了?這兩者有關聯嗎?”

我說:“當然有,叔要是能夠接手煤窯,我就另開一條路,繞開這百年古道。你看這周邊幾乎都是亂石灘,不長莊稼,荒草荊棘卻像傻子一樣比著長,用鏟車,大不了用鉤機,另開一條新路,那是件很容易的事?!?/p>

見村長的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微笑,我也就不再說這古道的事了,只說煤窯的產量和轉讓價格等話題,我們又說了半晌,之后,村長便駕車去了。

我回到村里的老宅,接到居住在城里的老伴的電話,聽說我剛跟村長談及煤窯的事,老伴的一句話,讓我原本舒暢的心緒沉郁了整整一天。老伴說:“老吳呀,你是知道的,我們吳家跟村長家有著幾十年的積怨,我們兩家是世仇,平日里不相往來,他這會兒樂于幫你,事出蹊蹺,你得多個心眼才是。按說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該干預你生意上的事,我也只是給你提個醒,好歹你自己掂量。”

老伴的話讓我想起那久已淡忘了的陳年舊事來,其實那是長輩間的恩怨,我的感覺是,時至今日,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與眼下之事沒有任何相干。包產到戶時,大隊分地,村長的爺爺跟我的爺爺鬧了生分,沒能及時化解,以至于到后來倆人積怨日增,在一個黃昏,兩個人在地頭大打出手。那時地里沒有別人,自然是沒人勸架,兩個硬漢大約是使盡了蠻力,到后來都打得精疲力竭,癱軟在地。各自回家時,一人抱著骨折了的胳膊,那胳膊面團般綿軟;另一人拖著折斷了的左腿,身后像是拉著把黝黑的掃帚,生生在返家的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印記。幾十年過去了,世事滄桑,當事人早已不在塵世,而這樣的事早已被村里人淡忘,大約除了細心的老伴外,再不會有什么人記得。村長至于在煤窯的事情上給我設下陷阱嗎?說什么我都不信。然而,每當我眼前閃現出村長那曖昧的微笑時,我的心總是不由得暗自收緊,可這一點兒都不干擾我接手煤窯的意愿,畢竟這煤窯所出的煤炭供不應求,且眼下經濟復蘇勢頭強勁,煤炭的用量只會逐日遞增;畢竟接手煤窯之后,我能放手改造礦區,能讓距煤窯不遠的百年古道免受糟蹋。

其實,在我心底早就蟄伏著一個美妙愿景,那就是我想在古道邊建個仿古驛站,供游人前來休閑、憑吊。另外,將這仿古驛站作為影視取景之地也未嘗不可,而這樣的想法最初是來自我遠在涿州的一位友人。這蒼涼古道地域荒僻,意味幽遠,能帶給人無限遐思。然而,在我萌生這美妙愿景之初,我一點兒都不清楚接下來等待我的是餡兒餅還是藥包。

當雞鳴叫醒村落時,我便早早起床,在晨曦中走出村子,順山溪一路走向古道的轉彎處,我知道那里的湖面一定泛起輕煙,湖邊的蘆葦里一定安睡著無數對兒鴛鴦。

小溪跳動著銀亮的浪花,納入葦湖時,她顯得小心翼翼,唯恐擾了湖的靜,唯恐驚了鳥的夢。湖面如鏡,有兩只早起的鴛鴦靜靜浮于湖心,像是一張宣紙上滴落了兩滴顏料。無風的清晨,湖上的天空碧藍如洗,遠處一兩團棉絮般的云朵,疑似不小心跌落湖心,讓人一時間極難分清哪一面是天,哪一面是水。湖邊有片林子,林子里棲息著成群的鳥兒,忽有鳥兒結伴飛出,在抵臨湖面時,鳥兒伸長嘴巴,弄不清是飲水還是啄魚。立時,一環環漣漪慢悠悠蕩漾開去,而隨著那漣漪的消失,湖面重又恢復如初,鏡子般照著。

葦湖邊水汽集聚,淺草含露。我悠然漫步湖邊,須臾,鞋盡濕。

隱隱傳來汽車喇叭聲,我回身觀望時,卻見村長的車子停在古道的轉彎處,村長正站立車前向我招手。

我坐上村長的車子來到煤窯時,見十來輛空車正在排隊裝煤,這場面讓村長欣羨不已。村長手指煤堆說:“越是有錢越有錢!叔啊,你看這黑乎乎的東西,哪是煤呀!這分明就是一捆一捆的錢!”

這小子大約沒見過太多的錢,因而對于金錢的渴望是別人難以想象的。我這么想著,隨村長走進礦主的房間。這礦主正如村長所言,他原本就沒打算長期經營下去,他的辦公室異常簡陋,僅有幾個凳子凌亂地放在黢黑的地面上,地面上滿是煙頭。桌子上浮了一層厚厚的煤灰,桌上的計算器算是這房間里僅有的電器了。

礦主姓劉,操一口南方口音,他說話的腔調極為綿軟。他提起暖瓶為我們倒水時,我一直猶豫著喝還是不喝,我擔心他的暖瓶里沉著煤粒。

“這是我們村里的吳叔,一直做著建材生意,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有錢人,很實誠,很大氣。劉老板呀,如果是尖酸刻薄的人,就算他再有錢,我也不會給你介紹的。”年輕村長口無遮攔的話讓我一時間極不自在。我趕忙說道:“這是村長的抬舉。其實,跟劉老板比起來,我是小巫見大巫,九牛一毛。”

劉礦主面無表情,對于我和村長的話置若罔聞。他將茶杯分別放在我和村長面前后,自顧說道:“每開一個礦,就像是生了個孩子一樣?!钡V主只說了這短短一句,忽然間停下后,便不再言語。

我自然理解他這話中之意,他無非是說賣掉煤礦是件極不舍得的事。這樣的談判技巧我是見識過的,故而我保持沉默。倒是年輕村長不知深淺,他急不可待地說:“是,是,劉老板有這樣的感受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呀,這多少有點兒像是嫁閨女,給孩子找到個好人家,也是孩子的福分不是?閨女再好,也不能永遠留在家里,可隨便嫁了又不忍心,所以,得有個好媒人。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是真心想給你們撮合成這件事,我跟吳叔一個村,這樣的好事我不想讓外人得了便宜。”

見劉老板依舊沒有說話,我靜靜地說道:“我對煤炭行業十分陌生,說白了,這方面我是外行,我本來不想涉足這個領域,今天之所以來見劉老板,一是村長盛情,二是想保護好老祖宗留下的百年古道,我看著煤車輾軋在古道上,車后煤塵滾滾,真的是于心不忍?!?/p>

劉老板的眼中露出驚訝,他看我一眼后,扭轉臉低聲說道:“吳老板的話讓人敬佩。吳老板今天不是專門為批評我而來的吧?”

村長趕忙說:“哪會呀!劉老板誤會吳叔了,吳叔這人天生喜歡懷古,吳叔早就跟我說起過保護古道的事,他想在接手這個煤窯后,另修一條路,繞開古道?!?/p>

村長這毛頭小子一下子把底牌坦露無遺,我再繞下去已是毫無意義。于是,我直截了當地說:“劉老板這煤窯的手續齊全吧?要是出手的話,想要多少錢呀?”

大概是我的率直驚著了劉老板,他直勾勾地望著我說:“看來吳老板真是不熟悉開礦的事,你可以去周邊的私人煤窯打聽一下,看哪家煤窯的手續是齊全的?要是把所有開礦手續統統辦齊,我把賣礦的錢全部搭進去恐怕都不夠,能出煤、能掙錢就行,這年頭,上面查得不嚴。城里有個叫王大奎的人,愿出三百二十萬買下我這煤礦,托人找我三次了,我始終沒有吐口,這不都是看在村長的面子上嘛,村長跟我說過,他很想給村里人辦點兒好事?!?/p>

村長接話說:“劉老板啊,你能這么說,就已經是給我面子了。不過,既然是給我這小小村長面子,沒把煤窯賣給別人,那就再給我一個面子吧,我既然是想做好人,你就成全我把好人做到底吧?!?/p>

劉老板忙說:“我這煤礦在你的二畝三分地上,村長的面子我不會不給的?!?/p>

村長看我一眼后說:“這樣吧,三百二十萬那是賣給別人的價格,既然劉老板愿意給我面子,那就多讓一點兒,誰讓吳老板是我們村上的呢!我還得叫他叔呢!”

“既然村長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還能說什么?那就三百萬吧?!眲⒌V主咬牙說道。

“二百九十萬,我替你們雙方做個主,就這么定了!”村長大聲地說。

“不行啊,村長,我已經做了二十萬的讓步了,人家出三百二十萬都被我拒絕了,三百萬不能再少了?!眲⒌V主的臉上帶著哀求的神色。

我本就沒打算立馬買下這煤窯,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去城里問問懂行者,怎么也得先了解一下兒相關政策,而后再做決斷,今天隨村長來此,僅是問問價格而已,雖是之前我有這個愿望,可這畢竟跟集市上買菜不可同日而語。就在我不知如何開口的當兒,村長呼地站起身來,他把手掌猛然拍在木桌上,桌上的計算器被震起老高。村長厲聲說道:“我一個村長的面子,不值這十萬塊錢?你口口聲聲說給我面子,我的面子在哪兒?”

一時間,那礦主面色煞白。沒等礦主說話,村長接著說道:“給不給我這小小村長面子,你看著辦吧!惹惱了我,我把通往礦上的路攔腰挖斷,我看你的煤能不能長翅膀飛出去!那路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幾百年了。叔,我們走!”

村長說罷,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向他的車子,我尷尬地隨村長坐進車內。車子離開煤窯后,村長的臉色依舊難看,怒氣尚未消退,他氣呼呼地說:“你等著吧,吳叔,他會主動找我的?!?/p>

眼見事情到了這般境地,我不接手煤窯似乎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我并不懂采煤,相關政策與法規我也知之甚少,我必須及早進入角色,以免到時措手不及。我對村長方才的所為,暗自心存感激,村長為我兩肋插刀,其情其意讓我動容。忽然想起老伴電話里的顧慮,什么祖輩恩怨,什么不相往來,所有這一切,眼下都顯得幼稚可笑。

我驅車返回城里。開始找人了解與煤窯的相關知識和信息,并著手聯絡煤炭用戶。我起初自然是心中沒底,忐忑之時,一位老友的話讓我信心滿滿。老友說:“漢高祖劉邦謀策不如張良,治國不如蕭何,打仗不如韓信,可他會用這些人就足夠了。還有諸葛孔明,他若硬要自己披甲執戟的話,那未必會有后來的蜀國,未必會有三國鼎立的局面,他孔明能知人善任就行。你接手煤窯,就得自己俯身挖煤不成?就得自己拉煤去賣不成?煤窯上有現成的人,有主內的,有主外的,你只需統統接管過來就行,用好那些人比你事必躬親要好得多?!边@老友是位史學教授,他的話讓我深感熨帖。

等我把方方面面的事了解得心中有數時,村長的電話打來了,他興奮地說:“叔啊,我就知道那礦主會主動找我的,怎么樣?你侄子沒吹牛吧?搞定了,二百九十萬,咱一分錢都不能多出,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p>

我連忙謝過村長,并答應他這幾天我把錢湊齊后就過去。我再三委托村長,讓村長務必將我的想法告知礦主,那就是我接手的煤窯,必須包括煤窯上正在作業的原班人馬,也就是說,我接手后,煤窯的生產應一如既往。村長笑道:“叔啊,你怎么跟孩子一樣!我要是賣給人家一輛車,我能把車里的機油、汽油、齒輪油都放干嗎?人家買的車得能照常開動??!不過,叔啊,那煤窯上干活的工人可不能賣給你啊,要知道,買賣人口是犯法的事,你只能使用這些人,這一點咱爺們兒得事先說好。”

這家伙的話竟把我給逗樂了。

我從城里的公司抽調兩個得力的人前來礦上,二百九十萬轉讓費轉給劉老板后,我開始接手煤窯。一切倒也順利,只是從老公司抽調過來這倆人見這里荒涼異常,一時間頗有微詞。我別無良策,只能在待遇上施恩于人。會計是位女士,她的孩子才上小學,如此一來,她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便遠不及在城里便當,照管孩子的事自然要交由她的男人料理。我這樣的工作安排,起初并沒有旁生是非,可久而久之,坊間傳聞讓會計的男人起了疑心,畢竟會計每周只能回家一兩次,且都是由我開車順道接送。當然,心中沒鬼的人,是不怕別人嚼舌的。

小煤窯每日出的煤天黑前就能賣完,礦上所有的人各司其職,生產和銷售井然有序,煤窯收益自然是較為理想的,這讓我一時間信心十足。

我對村長感恩有加,要不是村長從中周旋,這樣的好事無論如何落不到我的頭上。于是,在一個日暮黃昏,我把村長請到礦上,就在食堂小灶宴請了他,并趁人不備,悄悄塞給他五萬元現金,以示答謝。豈知,酒至半酣,這小子竟當著我的面對女會計動手動腳。會計礙于面子,沒有對他發火。我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了,沒有想到的是,酒席結束后,村長執意讓會計單獨送她,這讓我極為不快。村長晃著身子去摟抱會計時,會計終于沒能忍住,她用力一推,村長竟一頭撞在他自己的車子上。我好言安撫村長一番,并讓會計及時回了宿舍。村長走時,一臉慍怒。

“吳總,我還是回城里的公司吧,我很難適應這里的工作。再說了,孩子他爸也不贊同我來煤窯上班,他已經對我發過兩次火了。”會計委屈得眼閃淚光,她的言語不多,可話里似乎隱含著她男人的諸多猜忌。

顯然,讓她留在礦上已不合適,可我一時又無人可換,城里的公司,財務上是清一色女士,換誰來煤窯都會面臨同樣的問題。思慮良久,我無奈地說:“小王啊,你先在礦上堅持幾天,我馬上招聘個男會計來礦上。”

“招聘會計?吳總啊,我們城里的公司財務人員現在已經過剩了,你再招聘會計,那是浪費呀。再說了,招個新人過來,你對他不太了解,把他放在礦上,讓他單獨處理煤礦的來往賬目,你也不會放心,我說的對吧?”小王跟我多年,這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此話一出,我便被深深感動,面對窘境,她能想到這一層,實屬不易。

“要不再從城里的公司抽調一個會計過來,反正那邊的業務眼下不是很多。這樣一來,我在這里有了個伴兒,也免得別人嚼舌,孩子他爸那里我也好說些?!毙⊥踹@么說時,我忽然感覺自己確實老了,想問題遠不及他人想得周全,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能力還能否完成夙愿。

無論如何,我得振作精神,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困難,我都得努力走下去,不然,我如何去守護那百年古道,如何去實現曾經的夢想?于是,我聽從了小王的建議,從城里的公司抽調一個單身女子來到礦上。慮及小王會開車,我就為這兩個會計買了一輛豐田越野車,這樣一來,也免得我接送小王上下班,小王的丈夫也不至于再疑神疑鬼了。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我這樣的初衷和安排,卻適得其反,我的良苦用心無人能懂,這是后話。

等礦上的一切安排就緒,我便開始張羅著另修新路的事了。我租來一輛鉤機,又讓礦上的鏟車出動,在荒蕪的丘陵上開辟新路。來礦上的車子大都是卡車,路面沒必要修得跟城里的道路一樣,車子不陷下去就行。本著這樣的原則,新路很快修好。而后我把礦上原有的一個水泵找出來,讓人抬到古道上,工人將一側的溪水抽上來,對著古道猛沖。我站立一旁,望著那迅猛的水柱將古道上的煤屑和土灰沖起老高,百年古道上一時間泥水橫流、烏煙瘴氣。當我眼前重現那淺褐色條石時,條石上那深深的馬蹄印像是朵朵蓮花盛開著。

我悠然走上古道,信馬由韁。踱步來到湖邊時,但見夕陽已將猩紅灑向湖面,湖面上像是燃燒著騰騰烈焰,成群白鷗正蹁躚于湖水之上,蔚為壯觀。有風吹過,湖畔的蘆葦整齊地傾向一邊,而后又極為一致地挺起腰桿。小鳥在蘆葦上跳躍,水面湖光瀲滟。

半年過后,盤點賬目,我發覺收益不菲,照這個勢頭,兩年之內,我不愁收回投資,而兩年之后的收益則全是盈利。一早,我通知食堂管事的,讓他多買點兒肉類回來,準備晚上會餐,以答謝大家的辛勤付出。

我爬上高高的矸石堆,舉目遠眺,百年古道盡收眼底,蛇一般消失在葦湖一側的彎道里。過些日子,等把投到煤礦的資金大部分收回后,我要盡快把這些資金用于仿古驛站的開發上,保護性開發這百年古道,一直是個夢盤結心頭。就在我暗自謀劃著如何及早圓夢的當兒,遠遠的,我望見兩輛執法車順著新修的馬路疾馳而來,車后騰起揚塵。

我趕忙走下矸石堆,當我來到執法車跟前時,車上下來幾個身著制服的人,我看見一個人手拿一張紙片遞到我的胸前。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的手竟顫抖不止,我的眼神忽然變得不怎么好使,渾渾噩噩中,我被人要求在一張紙片上寫上我的名字,而后那個人將我寫過名字的紙片小心裝入皮包,最后,那人塞我懷里一張紙片,一行人匆匆離去。

望著執法車絕塵而去,我忽然問一旁的會計:“小王,我剛才說沒說留人家吃飯呀?眼看要到中午了?!?/p>

我似乎看見小王的眼里閃著淚花,我似乎聽到小王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我聽見小王說:“吳總,你這是怎么了?你可別嚇我們呀!”

我一點兒都不清楚我為何把小王嚇得這般花容失色,大概是我的表情異常古怪,大概是我在員工面前呈現出猥瑣的丑態,想到此,我一時覺得極不自在。我聽清了小王的話,小王的話讓我醒悟過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方才竟沒有聽懂那些執法者都說了什么。于是,我急忙抖開那張紙,卻依舊感覺視力模糊,我吃力地辨認著那張紙上的文字,但見上面寫著:

限田園煤礦五日內關停,所有人員全部撤離,否則,五日后煤窯將被強行炸毀。

我擔心看錯了,執意讓小王再念一遍。小王念罷,我看一眼她煞白的臉色,伸手要過紙片,緩步走向我的房間。

我關上房門,仰靠在沙發上,呆呆地望向墻角的一片蛛網。未見蜘蛛出現,倒是那紗窗一樣的蛛網讓我想起家里臥室的窗簾,這勾起我睡覺的欲望,我一時間昏昏欲睡。不知時過多久,隱隱聽見門外傳來私語聲,我沒去理會,依舊直勾勾望著斜上方那輕紗般的蛛網。

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隨后,小王推門緩緩進來,她把一碗平日里我愛吃的番茄雞蛋面放在我的跟前。我看見小王白皙的臉上掛著淚痕,我原本以為她放下面就該出去了,她應該明白我此時不想見人。然而,小王卻緊挨著我坐在沙發一邊,而后,她小聲問我:“吳總,管食堂的老孔在門外站很久了,他不知道該不該進來請示你?!?/p>

我問:“什么事?”

小王說:“你早晨說今晚要會餐,他按照你的吩咐,多買了不少肉和菜,要不把今晚的會餐取消了吧?”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要取消?這關停煤窯的事跟會餐有什么關系!我說過的話必須兌現,大伙兒辛苦了幾個月,這個時候更應該好好喝上幾杯!你去通知老孔,會餐不但不能取消,再讓他買幾箱好酒回來,我得答謝一下大伙兒,你去吧?!闭f罷,我閉上了眼睛。

忽然感覺我的手背暖暖的,微睜雙眼,我見小王白嫩的手正壓在我的手背上。我忽覺鼻子發酸,這個平日里不愛說話的孩子,她在非常時期的言行總讓我感動不已。小王自大學畢業就在我公司財務部門工作,不知不覺已是十年有余。我感激地拍拍她的小手,示意她去告知老孔,把晚餐準備得豐盛些。小王臨出門,再三叮囑我快把午餐吃了。我點頭應下后,望著她不聲不響地帶上門去了。

我把小王送來的番茄雞蛋面吃完,將沒洗的飯碗隨意丟在桌子上,便歪倒在床蒙頭睡了。說來也怪,我竟睡得異常安穩,在關停煤窯這樣的大事來臨之際,我竟睡意大發,這一點讓我匪夷所思。當我一覺醒來,發現飯碗已被人拿走,床頭柜上放著一杯熱茶,這冒著騰騰熱氣的水杯讓我能夠想到,在我熟睡之時,一定有人悄悄進來過,且不止一次地進來為茶杯更換熱水,這讓我極為感動。

晚餐還算豐盛,所有人悉數到齊。開席前,我起身說道:“感謝各位的艱辛付出!半年來,煤礦的生產與安全工作做得都很到位,銷售人員沒有讓產出的煤滯留礦上,財務上的女同志舍棄安樂的居家日子,跟男同志一樣晝夜堅守崗位,這讓我非常感動,我們有緣相聚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難,這是我的福分,也是我們共同的緣分。來,為了這難得的緣分,我們共同干了這一杯!”

我舉起酒杯仰頭飲下。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將各奔東西,因而,舉杯時顯得憂心忡忡。可這杯酒還是喝了,女同志也不例外,這讓我很是高興。我接著說道:“我這人福報不夠,本來好端端的生意,人家經營著風平浪靜,可到我手里不足半年就冰消凍解,是我對不住大家!這第二杯酒,算是我給大伙兒的賠罪酒,我一人干了?!?/p>

我舉杯時,忽見兩個會計正低頭啜泣,與她們同桌的人也霜打了一般。于是,我哈哈一笑,高聲說道:“此地無緣長聚,別處定能相逢!來,為將來的重聚干杯!誰會唱軍歌?有會唱的就跟著我唱?!蚯?!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p>

我在野戰部隊服役時,時常唱起這首歌,時隔二十多年,這軍歌的歌詞竟一字沒忘。我的歌聲蒼勁雄厚,在飯堂里飄蕩。

大約是昨晚喝多的緣故,次日醒來,我感覺頭腦昏沉,四肢乏力。我匆匆用過早飯,便驅車趕往城里。

我首先去找在縣政府供職的一位朋友,想進一步了解一下上面對于關停小煤窯的具體精神,尤其是想咨詢一下兒看是否存在回旋余地。政府大院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我走進朋友的辦公室說明來意后,這朋友“啪”地一拍桌子,讓我渾身一顫。他隨后驚慌四顧,見辦公室并無他人,隨即小聲問道:“你怎么不早點兒找我?你不是一直在城里經營建材生意嗎?什么時候跑鄉下開煤窯了?”

我忙說:“煤窯不是我開的,是半年前從別人手里接來的,那煤窯離我老家很近?!?/p>

“很近就得接手是吧?你不知道半年前省里就下決心整治關停小煤窯嗎?只不過是最近才正式下文,你真是錢多沒處糟蹋了!”。

“這么說我是上當了?”我忽然一陣警覺。

“我看是!一定是有人出面為你們撮合,你先說說這人是誰?這人一定是沒安好心。”朋友直言不諱地說。

這下我徹底崩潰,對村長僅存的一絲好感,這會兒蕩然無存,我說是村長出面撮合的。

朋友一聽我的話,大聲說道:“你們村長叫趙誥是吧?厲害!這家伙是個高手!我說這小子最近去牌場,那是一擲千金,出手闊綽,原來他手里有錢了。你一定酬謝他了,原先的礦主也不會虧他,那礦主給他的酬金肯定會遠遠高出你給的,這家伙是兩頭撈啊!明明知道這是個坑,為了幾個錢,卻硬是讓人往里跳,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會干出這樣的事!”

朋友的話讓我如芒在背,莫不是趙誥和礦主早就獲悉了上面的精神而故意為我設套?我思前想后,總感覺他不至于這樣,畢竟我們是一個村子的,或許我是杯弓蛇影了,省里文件尚未下發之前,外界的所有傳言均屬猜測,況且趙誥畢竟只是個小小的村長,他既不會具備對于政策的前瞻性,又不會身懷這樣的敏感,他頂多是圖個介紹費而已,而這不足為怪,誰會沒來由地為別人的事忙前忙后甚至和故友撕破臉皮呢?這么想來,我心里也就不怎么忐忑了,既是攤上這檔子事,那就是我命里該有的,不要遷怒于人。于是,我說:“趙誥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他只不過是貪圖一點兒介紹費而已,想開了,這是正常的事?!?/p>

“老吳啊,寬厚是你的長,也是你的短。除了佩服你,我無話可說。”朋友顯得無可奈何。

我不想就這個話題再這么毫無意義地理論下去,弄明白關閉煤窯乃政策所致,且已無法周旋,紅頭文件已經下到各級政府的相關部門,我也就徹底死心了,來城里本就是為了弄清此事的。面對一堵過不去的墻,你除了繞開和后撤,還有什么法子?總不至于硬撞吧!既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接下來我該把心思用在保護和利用古道的事情上來,于是,我問朋友:“我們村子外有條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道,外人都覺得那只是一條破路,我卻對它情有獨鐘,一直不忍心讓古道就這么荒廢下去,我想保護性利用這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在古道兩側開發個仿古驛站,供人們前來懷古、憑吊、休閑,你覺得這合乎政策嗎?”

朋友的眼里一下子閃出亮光來,他又猛然拍了下兒桌子,只不過,這次并沒嚇著我,他興奮地說道:“老吳啊,你的腦子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你是怎么想到這樣的生意的?眼下各地都很重視鄉村旅游,都在想辦法開發各自的旅游資源,明清古道雖然稱不上是古建筑,可在此基礎上搞仿古性開發,這肯定是符合政策的,一是保護,二是利用,叫保護性利用更準確些。”

我忽覺一陣舒暢,我接著朋友的話茬兒說:“之前我一直埋頭做建材生意,兩耳不聞窗外事,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歸哪個部門管,早就知道你人脈好,關系多,想請老弟去相關部門咨詢一下,看需要辦什么手續,該交什么款項,回頭我讓我的會計過來找你。這方面的事我就拜托老弟多多費心了!將來我的仿古驛站建好后,你老弟就是頭功一件,驛站內所有的娛樂項目,老弟盡管免費享用,像馬匹、馬車、秋千等,你坐上十天半月不下來,我一點兒意見都沒有?!?/p>

朋友笑道:“你是沒有意見,可有人有啊,我怕我愛人把我送進精神病院?!?/p>

我從朋友那里出來,便直接回家。縣城的街道仿佛比來時寬敞了許多,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正午的陽光照射在車子的儀表臺上,車內陽光燦爛。

愛人正在做午飯,聽見我這個時候開門回來,她先是一驚,隨我問我:“天不黑就回來,這在平時可是不多見的,不會是遇到事了吧?”

我詫異地問道:“你是不是有預感?”

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聽廚房里傳來“啪”的一聲響,那分明是飯碗落地的聲音。我來到廚房看時,見愛人已開始彎腰撿起那破碎的瓷片。我忙說:“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愛人直起腰來,她望著我說:“一定是壞事,這幾天我的右眼老是跳個不停。”

我說:“是壞事,可接下來還有好事,俗話說得好,不破不立。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好好的就行?!?/p>

愛人深深出口氣后,輕聲說道:“是啊,人沒事就好,起初還真擔心人有事,人沒被妖精弄走就是萬幸?!?/p>

我不由得大笑起來,女人的多疑與敏感,很多時候讓人啼笑皆非。她先前僅是擔心,可眼下既然知道煤窯已經出事,對此卻并不上心,而對于妖精這樣的話題反倒樂意提及。我說:“煤窯得關停,上面下文了。這才接手不到半年,投進去的二百九十萬僅僅收回來一百來萬,也就是說,將近二百萬的投資看來要打水漂了。不過,保護利用古道的事,倒是不會有什么磕絆?!?/p>

愛人不解地問:“煤窯的事還沒了結,你就又張羅古道的事了?老吳啊,你消停消停吧,你也讓我靜靜心吧!”

我說:“我沒不讓你靜心呀!我沒讓你操心生意上的事,更沒有讓你親臨現場啊!”

愛人嗔怪道:“你以為我在家里就能安心嗎?你以為你不讓我為你操心,我就不操心嗎?你們大老爺們兒根本不理解女人,你讓我待家里享福,還不如讓我跟你一起親臨現場好,即便是干活也行,那樣我放心啊!”

我疑惑地問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下到礦井里面,又不擺弄機器之類的東西,我不會受傷的,你是瞎操心不是?”

愛人眨眨眼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好了好了,你就使勁兒裝吧!”

對于愛人的話,我真的大惑不解。跟女人談這家長里短的事很沒意思,你弄不清她的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就在我為關停煤窯嘆息之余,愛人忽然說道:“我再勸你一句,你還是小心點兒好,別跟那姓趙的村長走得太近,你是實誠人,沒心眼,我擔心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在幫人家數錢?!?/p>

我說:“你是不是還要念叨什么世代恩怨的事?那都是老黃歷了,現在是什么年代!誰還為幾十年前的事記仇??!像你說的復仇之類的話,那是你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多了。再說了,當年村長爺爺的腿廢了,咱爺的胳膊不是也斷了嗎?他們誰也沒占多大便宜呀!”

愛人自顧說道:“我還是覺得村長不是好人,你看看他那雙眼,跟狐貍一樣。憑感覺,煤窯出事肯定與他有關,不信算了,總有一天你會看穿他的。”

對于愛人的陳舊觀念,我始終不予認可,硬說關停煤窯是趙誥從中作梗,傻子才會相信!他縱有三頭六臂,也沒這個能耐,那是政策所致,這一點再清楚不過。關停就關停吧,等日后的仿古驛站建成后,那煤礦的廢墟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屆時我在煤窯廢墟上建個馬圈,或者是跑馬場什么的,供游人休閑,與仿古驛站配套使用,豈不妙哉!

既然回城了,既然有了在古道兩側開發仿古驛站的設想,我少不得請之前來往頻繁的一位友人給設計一番。這友人姓張名畫,是個建筑設計師,在城里頗有名望。于是,午飯后我便約他晚上聚聚。得知我約他是為設計仿古建筑的事,張畫顯得異常激動,他說他上大學時側重的專業就是仿古建筑設計,我這樣的設想跟他的思路不謀而合,他早就渴望有個一展抱負的機會。

我與張畫相約共進晚餐。我將用餐地點選擇在護城河的水榭單間,這里憑窗可見水中晃動的點點繁星,可見倒映水面的似錦花燈。

張畫進得門來,尚未落座就遞給我一個紙卷,得意的眼神隱于厚厚的鏡片后面。我詫異地望著張畫,將紙卷鋪于桌面。紙上竟畫著一個古代驛站,“葦湖驛站”四個隸體大字雕刻般醒目,匾額下方是高高的拱形大門,門欄皆是暗灰色的原木材質。順大門望向里側,清一色青石鋪就的古道,逶迤伸向驛站的盡頭。古道兩側依次排列著一些店鋪,驛館、茶館、油坊、酒坊、布匹鋪的牌匾張掛在沿街的門框上端,而式樣各異的燈籠上則分別寫著驛、茶、油、酒、布等黑色字跡。驛站的遠方,湖的影子在畫卷的邊緣隱現。整幅畫面色澤暗黃、古樸典雅。

我望著眼前的畫作發呆,不得不承認,張畫的這張草圖著實震撼了我,這就是我夢中的明清驛站,真不知這張畫是如何感知到我心中所想,并如此之快地將我之所想置于紙上的!

“這么快呀!你太厲害了!”我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老吳啊,這只是張平面草圖,具體的設計圖我得聽你談了你的設想后才能出來,你預計投資多少?規模多大?你的仿古驛站在建筑風格上是想突出北方特點還是南方特征?你大概是知道的,氣候與人文因素造成了南北建筑上的風格差異,北方建筑注重厚重,使得建筑實體顯得異常笨重,而建筑空間受實體的局限,不得不呈現規整形體。相反,南方建筑無論是墻體還是屋頂,均顯得單薄、輕巧,建筑空間處于較為主動的地位,可以自由伸張、凹凸,能充分體現其展延和通透帶來的便捷??傮w來說,南北建筑的風格差異體現在‘南繁北簡和‘南奢北樸上。老吳啊,我先簡單說這么一點兒吧?”見我不住皺眉,極為聰明的張畫及時收住了他的話。

“你這還叫簡單呀?不過,我還是能夠聽懂的。仿古驛站的整體投資,我想控制在三百萬之內,我資金不多,簡單點兒就行。至于建筑風格,我傾向于南方的輕巧與便捷。葦湖緊挨古道,小溪順古道匯入葦湖,這里雖然地處中原,卻有著江南水鄉的味道,仿古驛站的設計我想充分利用上天賜予的自然資源,因利乘便,用仿古驛站將百年古道與優美的生態資源有機結合,相得益彰。在營銷學上,這叫借梯上樓、借船出海。驛站建成后,客觀上在宣傳當地生態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同時,又為樂于休閑度假的人們提供了上好去處?!蔽疫@么說時,見張畫興奮的臉上泛著光亮。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護城河上已有薄冰初現,繁星匿了行跡,而燈火卻在冰層上留下一片暗紅。光禿禿的柳條紋絲不動,無風的夜晚,水榭之上安靜異常。

張畫不勝酒力,他暗紅的臉膛間雙唇頻動:“老吳啊,你真是個商場奇才!按說,你是軍人出身,可扛槍的人在經商上卻是一點兒也不遜于那些正經學營銷的人。你做著建材生意,又不聲不響地接手一家煤窯,眼見煤窯受政策所困,你又著手開發仿古驛站,你哪兒來這么大勁!這苦不苦???”

我舌尖生硬地說:“可能是長期的部隊生活使我養成了勇往直前的習慣,閑下來反而心慌。有的人一生都愿意在路上,直到不能在路上。再說了,在苦水里泡久了,也就不覺得什么是苦了。”

張畫頻頻點頭,他的話題很快又回到仿古驛站上,他說他得去實地看看,具體的設計方案隨后出來。我說:“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吧,正好我要去煤窯。關停煤窯既然是政策要求,省市的紅頭文件已經下來,那我就該認命,我這人一向信奉老莊哲學,推崇易經理論,萬事有道,順其自然,月虧之時,又何嘗不是向圓的開始?”

張畫惋惜地說:“煤窯就這么給廢了,實在是可惜,畢竟那是一大堆錢?。 ?/p>

張畫的話竟讓我突發靈感,我急忙問他:“你跟電視臺的領導熟悉不?”

張畫問我:“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說:“既然煤窯四天后要被執法部門強行廢掉,那我何不在執行期到來之前自行了斷呢?這樣于臉面光彩些,也顯得我老吳高風亮節。我想借勢造勢,請電視臺的記者去現場,一是報道一下我自行銷毀煤窯的事,二是借機宣傳一下未來的仿古驛站,這是件兩全其美的事,你看行吧?”

張畫聽罷我的話,未做遲疑,隨即拿起手機撥通電話說:“劉大臺長,又在加班嗎?打球?你這么打下去,是想找劉國梁死磕嗎?你還是算了吧,不能在哪一行里你都出類拔萃呀,你活也得讓人家活不是?哈哈哈。出來喝點兒?那好吧。真讓你給說著了,真找你有事。你消息靈通,縣里是不是要強行關停小煤窯啊?那我知道了,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那好吧,這事先不說。你明天安排一路記者跟我去趟小煤窯,我的朋友覺悟很高,他要自行廢掉他的小煤窯,這種高風亮節無論如何是該報道一下兒的,一是此事能起到垂范作用,是的,是的,領頭羊不止需要覺悟,更需要勇氣,像這樣的領頭羊,很值得你們媒體廣為宣傳;二是這樣的事若能及時宣傳出去,說明我們縣前期的的宣傳動員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省里市里的相關政策早已深入人心,這對你劉大臺長來說,也是件臉上有光的事不是?是嗎?那好,那好,我先替我的朋友謝過劉臺長!好的,好的,好的?!?/p>

張畫掛斷電話,盯著我得意地說:“想要保住你的小煤窯,看來老天爺都沒法挽救。我跟劉臺長是高中同桌,這家伙乒乓球打得非常棒,人也聰明,好像沒有他不懂的行當。他滿口答應明天派記者去你的煤窯報道,你把煤窯的具體地址發給我,我明天轉給他,他臺里有車。”

我極為佩服地望著眼前這位我原本以為是書呆子的設計師,忽然感覺我的身邊凈是些才能出眾者,相比之下,我除了執著,似乎別無所長,尤其是張畫的口才,讓我越發感到相形見絀。

我和張畫邊聊邊喝,酒瓶見底時,窗外已是燈火闌珊,不知從何時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已將路面鋪滿。

次日一早,我開車接上張畫,出城趕往煤窯。雪后的郊外,遠山近嶺,銀裝素裹。我忽然看見通往煤窯的路上,有兩道車轍印兒清晰可見。是執法人員提前來了,他們可真是急不可待!若真是這樣,安排電視臺的人前來便顯得多此一舉了。我循著車轍匆匆趕到煤窯時,卻發現會計小王的車孤零零地停在辦公區空闊的雪地上。這讓我大為感動,明明煤窯朝不保夕,明明雪天道路難走,小王竟一如既往地前來上班,且來得比我還早。其實,我前天已當眾宣布,除了鏟車司機和看門的人,其他人員不必再來,工資會按時打到各自的卡上。

我的車子尚未停穩,小王就匆匆跑出來,來到我的車子跟前。這孩子脖子上圍了條粉色圍巾,圍巾把她的面部遮掩得僅剩眼睛,大約是昨晚睡眠不足的緣故吧,她的眼睛顯得異常浮腫。她見車內還有個素不相識的人,便欲言又止,我發覺她的眼神在一直躲我。

我沒有進屋,直接喊來鏟車司機,讓司機把鏟車開來,并一一問過礦上的現狀。我知道礦井里不再有人,我知道該走的人早已離開,幾間房舍已是人去屋空。我忽覺一陣傷感,無奈地望望張畫,見張畫沒能理解我的感受,他竟事不關己地站在一邊,遠遠的飽覽著古道盡頭的湖光山色。

“張畫,你打電話問問,看電視臺的人幾點能到?”我的話喚醒了沉醉于湖光雪景的張畫,他“哦哦”地應著,隨后掏出手機。

就在張畫正要撥通手機的當兒,我轉身時見一輛黑色轎車在皚皚雪地上緩緩開來。我趕忙喊住張畫,而后一直望著那輛黑色轎車一點點走近。

大概是記者和攝像師早已領會臺長的意思,他們來到這里沒有多問什么,直接就說:“天冷,開始吧?”

我對鏟車司機說:“你去發動車子吧,先把井架推倒,接著把矸石山上的石頭推進井口,等把井口填平后,你再去推那幾間騰空的房子。記住,自然點兒,不要看攝像師,你小子一不小心要上電視了?!?/p>

我本想幽默一把的,司機卻沒有理會,他只是干笑一下便鉆進鏟車的駕駛室里。

鏟車的鏟斗邊蕩起陣陣煙塵,這烏黑的煙塵與潔白的雪地形成極大色差。而煙塵的一邊,攝像機的鏡頭前,面色白凈的記者操著極為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地說道:“為響應省委省政府的號召,結合市委市政府的相關精神,縣委縣政府相繼開展了一系列宣傳活動,取得顯著成效。田園煤窯的礦主高風峻節、率先垂范,自愿廢棄正在生產的煤窯,這為其它煤窯做了榜樣,為我縣全面貫徹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的相關精神做出了貢獻?!?/p>

之后,攝像師的鏡頭平移至鏟車這邊,并跟隨鏟車的鏟斗推移到黢黑的井口,井口處,鏟車正把煤矸石推進礦井。良久,攝像師從肩上卸下機器,開始與我攀談。我請他進屋說話,外邊天冷。他說不用,待會兒等鏟車把井口填平時,他還得拍攝。現在只是拍攝井口和井架等生產區域的處置情況,稍后還要拍攝礦區的生活區域,讓我安排人把房舍騰空。我說西頭的房舍昨天就騰空了,只等鏟車過去將其推倒。我這么說時,潛意識里,總覺得像是有人在欺負我年幼的兒子,可我又鞭長莫及。

記者在礦區的拍攝終于告一段落。他們卻一刻不愿歇息,甚至于連口水都不喝,這讓我很過意不去。我望著兩個人被凍得通紅的面頰,心生歉意,如今的媒體人真可謂自律與檢點,中午我怎么也得好生招待人家一番。我這么想時,忽聽記者問我:“吳總,礦區這邊的拍攝到此結束吧?您還有別的吩咐沒有?”

我忙說:“其實,銷毀煤窯跟開發古道是一攬子事,準確地說,銷毀煤窯是為了更好地開發古道。那邊不遠處有條明清古道,我很早就計劃在古道兩側開發個仿古驛站,為人們提供個休閑度假的場所。煤窯銷毀后,我會在廢墟上做適當修復,及早恢復生態,這樣一來,潔凈、優美的周邊環境更有利于人們來此休閑度假,我們一起去古道上看看吧?那古道上深深的車轍和深陷的馬蹄印跡,相信你們媒體人會感興趣的?!?/p>

記者二話沒說,極為配合地扛起攝像機,隨我步行走向古道,張畫和會計小王緊隨其后。我邊走邊向記者講述古道的過往,講述我接下來的具體規劃,我見記者的神情里帶著幾分驚訝。

雪后初霽,當溫暖的陽光灑向雪地時,皚皚淺雪之上泛出些微暗紅,有點點晶狀雪片閃出耀眼亮光。遠處的右邊,山巒逶迤,迷離蒼涼;而不遠處的左側,葦湖靜若處子,儀態安詳,水面泛出粼粼波光。湖邊的古道隱于淺雪之中,難辨真容。步入古道,我彎腰扒開雪層,立時,青石路面清晰可見,我繼續扒雪,馬蹄的印痕便逐一呈現,記者已將攝像機的鏡頭對準那滄桑古道。

忽然想起張畫的那張設計草圖,我摸摸衣兜,卻發覺那草圖不在身上。我問張畫,張畫說那圖紙在我的車里。沒等我招呼,小王已將小手伸到我的面前。我們沒有說話,我只將車鑰匙遞到她手里,而后,我看著她小兔般在茫茫雪地里跳躍,她的披肩長發還有那粉色圍巾的兩頭,隨著她的奔跑迎風飄揚。

當小王額頭冒汗地把設計草圖遞給我時,那圖紙上分明帶著溫熱。我忙把圖紙鋪在青石路面上,攝像師非常默契地把鏡頭對準圖紙,鏡頭在圖紙上足足停留一分來鐘。

記者示意小王拿起圖紙后,他站在青石古道上,對著鏡頭莊重地說:“記者面前就是明清古道,數百年前,南貨北運,北貨南下,有不少經由此道,古道上車轍痕跡斑斑,馬蹄印清晰可辨,這為樂于思舊懷古之人提供了上好的去住。據悉,田園煤礦的礦主將保護性開發這百年古道,要在古道旁建起仿古驛站,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個帶有江南古韻的仿古驛站將在此落成,屆時,必定會為我縣喜愛休閑旅游的人們提供一個上好去處,這對提升我縣的生態文化旅游知名度,將大有裨益,對此,我們拭目以待!”

隨后,鏡頭自記者身上移開,緩緩移向古道盡頭,移向古道轉彎處的葦湖,鏡頭在水天一色的湖面上停留許久,而后又移向蒼茫遠山。

見攝像師已關掉機器,張畫不由得鼓起掌來,我也跟著熱烈鼓掌,并致謝再三。

“吳總的魄力讓人佩服!一般人是沒有勇氣在煤窯廢墟處掘金的,在荒僻之地開發旅游資源,并將有限的旅游資源與地域文化有效結合,非大手筆之人是很難想到這一點的,而旅游項目,永遠是個朝陽產業?!庇浾哒f道。

“哪里,哪里。我的老家距這里不遠,我從小在這古道上玩耍,對古道情有獨鐘也在情理之中。感謝二位冒著風寒來這里采訪,并請代為感謝劉臺長!快要中午了,我們一起去城里用餐,我得好好敬兩位幾杯薄酒才是?!蔽腋吲d地說。

“吳總啊,我們知道你忙,你就不用親自作陪了,我們自己去飯店就行,再說了,我們單獨用餐也自在些?!庇浾哒f時,面帶真摯。

我想,大約是他們顧忌此次前來采訪報道是劉臺長親自安排的,故而不敢接受宴請,再看他們真摯的眼神,不像是推辭,我也就沒有勉強,我讓他們直接去城里的清雅飯莊用餐,費用記我名下即可。倆人去了。

望一眼已是廢墟的煤窯,我和張畫、小王踏雪順古道走向葦湖。說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故而我一直沒有說話,腳下“吱吱”的聲響顯得異常清晰。葦湖邊蘆葦干枯,有雪團零星散落于蘆葦之上,黃白顏色中,紅嘴鷗那赤紅的長嘴夾雜其間,蘆葦蕩里色彩斑駁。紅嘴鷗結隊飛起時,湖面立時呈現晶瑩波光,而漣漪的生成則是在紅嘴鷗凌空沖下之后。藍天下,云團映入湖心,極像雪的影子。

我的手機響了,是清雅飯莊的老板打來的,他說:“吳總啊,電視臺的人說把餐費記在你的名下?!蔽铱纯赐蟊碚f:“好的,好的,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起這事呢,你就打過來了,這才幾點呀!”對方說:“人家沒吃飯就走了,他們之前有五千元的欠賬,讓我把欠賬轉到你的名下。既然你同意了,那我這就轉過來。我沒別的事,你先忙吧?!?/p>

我搖搖頭望望張畫,見張畫正專注地望著湖心。遲疑片刻,我最終沒把此事告知張畫。

我是不經意間看見小王的圍巾自項間滑落的,我見她慌忙將圍巾重又圍得嚴嚴實實,依舊僅露雙眼。看她驚慌的眼神,回想起方才圍巾滑落時她臉上仿佛有道紅痕,我一時警覺起來。于是,我走近小王,肅然說道:“你把圍巾解開?!?/p>

小王手捂圍巾,顯得極為尷尬,至于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但我意識到這圍巾里一定藏著秘密,不然她斷不會一個上午都把臉圍得嚴嚴實實。我伸手解開了小王的圍巾,她的臉上顯現出清晰的手掌印跡,那紅紅的掌印讓我憐惜的同時,又驚愕萬分。

“他打的?”

“你,你別問了。”

“他為什么打你?說!”

“是你給我買的那輛車引起的?!?/p>

“車怎么了?公司怎么就不能給你配輛車呀?上下班這么遠的路。”

小王沒再言語,她扭頭望著遠方的蒼茫群山,我看見有兩顆淚珠正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滑落。我喊上張畫,對小王說:“走吧,回家,你開車前面走?!?/p>

小王疑惑地望著我,雙腳立在雪地上一動不動。良久,她怯生生地問道:“你,你是說,我們一起走?”

我說:“是,去你家。”

小王正要說什么,我厲聲說道:“走?。 ?/p>

小王的腳凍在雪地上一般沒有挪動。見狀,我喊上張畫,徑自走了。忽聽張畫低聲說道:“老吳,你冷靜點兒,這是人家的家務事?!蔽覜]有理會張畫的話,自顧走向我的車子,我用余光看見小王正遠遠地跟著。

我把車子開得極慢,唯恐小王駕車心急,畢竟路面有雪。城里的路面倒是好走不少,昨晚的降雪并未將道路上結為冰層,相反,陽光照射到的地方,融雪正漸次被來往車輛濺至一側。我的車子在小王家樓前停下時,我和張畫下車,等小王停車后上樓,我僅知道小王的家就在這棟樓上。

小王依舊顯得膽怯,我見她用哀求的目光看我一眼,而后遲疑不決。大約是我冷峻的表情讓她別無選擇,這丫頭最終撩一下長發,上樓去了。

一進門,我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個精瘦猥瑣的男人,而小王竟膽怯地去了里屋,這個讓人生憐的謹小慎微的孩子,走進里屋后,側目悄然回望一眼客廳。

我說:“你是小王的愛人吧?我叫吳維,是小王的領導?!?/p>

“你是來找我的嗎?你有事?”

“小王是我的員工,我無意間看見她的臉被人打傷,我過來問問是怎么回事?”

“領導又能咋樣?我的家務事也歸你管嗎?”

“你們的家務事我無權干涉,可我有權過問,她臉上的傷是你打的吧?”

“是我打的又咋樣?我知道有的人是吃飽撐的到處愛管閑事,可這里是我的家!”

“這一點兒都不是閑事!把人打成這樣,你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說這是閑事!且不說紳士與風度,你也配不上這樣的詞匯,可男人該有的責任心哪兒去了?男人該有的義務哪兒去了?”

“你還有臉找上門來指責我?我來問你,她開的車子是你給她買的吧?無緣無故的你憑什么給她買車?你把我當成傻子了吧?要不就是以為我好欺負,你是她的領導,我就該怕你嗎?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我吳維隨時恭候你找我算賬。我來問你,我欠你什么賬了?我給小王買車那是工作需要,她工作地點離城里這么遠,你忍心讓她走路上下班嗎?你要是能為她買輛車的話,即便舊點兒都行,我立馬將她這輛車收回。這就是你打人的理由嗎?你是她的男人,你本該為她遮風擋雨,你本該成為她的溫馨港灣,像你這樣舍得將她的臉扇出手印的男人,她能指望你給她港灣嗎?女人是拿來愛的,不是拿來打的!誰家都有母親,誰家都有姐妹?!?/p>

此時的我大約跟兇神惡煞的魔鬼不相上下,小王的愛人竟被我鎮住了,我見他這會兒少了方才的蠻橫,一時間低頭不語。

我接著說道:“我都這把年紀的人了,你居然懷疑到那個事上,你才多大?小王才多大?你也太過于高看我了吧?從這一點上講,我得謝謝你才是。我知道你在電視臺當保安,我這位朋友跟你們臺長是高中同桌,我今天把話撂在這里,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可這一點兒都不代表你是對的,你該不該給小王道個歉那是你的事,但今后你不能再動手打她,不然的話,我會跟張畫一道直接去找你們臺長,而這對你有什么影響,你自己掂量!”

張畫感覺火候已到,趕忙接話說道:“多大個事呀,鬧得這么烏煙瘴氣的!雖然接觸不多,但我能夠看得出,小王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們別沒事找事了,好好過日子吧。”

張畫說罷,示意我見好就收。于是,我們帶上門走了。

剛坐進車里,張畫便笑道:“老吳啊,我真沒想到你是個這么有擔當的男人,我要是個女的,說不定也會被你的魅力給迷倒,你剛才的凜然之氣讓我一個大男人聽了都感動不已?!?/p>

仿古驛站的設計圖很快便擺在我的面前,張畫可謂費盡心血。既然張畫是此中行家里手,我便委托他主抓該項業務,施工方也由他委派,就這樣,隨著施工人員的悉數到位,仿古驛站就此開工。我鄉下的老宅本就離古道很近,我的臨時辦公處所就設在我的老宅,張畫每天乘小王的車朝來暮歸,起初,驛站的施工倒也順風順水。

古道兩側原本就是亂石荒地,只消用鏟車將荒地推平即可,沒有占用耕地,故而不存在賠償問題。再者,仿古驛站均采用木質結構,屬于臨時性建筑,這有點兒像是擺積木,好建好拆。然而,在地基尚未推平時,村里一個在外打工者,返鄉時見古道邊正在施工,于是,他匆匆趕往現場,叉腰站立在鏟車前,生生不讓鏟車前行半步。施工方管事者將我叫到現場時,我見那位阻攔者正與鏟車司機吵得不可開交。

“我是干活掙工錢的,你犯不著跟我過不去,我停下來可以,你得讓我們隊長跟我說呀!”

“你不跟我說哪個是你隊長,我找誰去?你就是個死心眼兒,你把你隊長的手機號給我也行?。 ?/p>

“你鼻子底下是水坑嗎?你不會去問問別人?我不知道隊長的手機號。”

“你的嘴才是水坑呢!”

恰在這時,我看見村長的車來到鏟車跟前,趙誥下車后指著那個打工者的鼻子,憤然說道:“怎么了?才出去幾天呀你就變成人物了?不尿床了吧?”

打工者立馬不再氣盛,唯唯諾諾地說:“村長啊,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家的祖墳就在這個地方,他們再有勢力,也不能把我家的祖墳給推了呀!”

趙誥不屑地說:“那年發洪水,你家的祖墳被洪水給沖平了,后來不是遷到別處了嗎?狗蛋,你糊弄誰呀?”

這個叫狗蛋的說:“村長啊,遷走是遷走了,可這個地方就是我家墳地所在地,誰也不能動。”

趙誥停頓了一下,而后一字一句地說:“狗蛋,你要是死了,你老婆這輩子都不能讓別人碰一下兒了是吧?你想得美!”

狗蛋氣得干張嘴卻沒有出聲。村長接著說:“吳叔有錢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家,為提升老家知名度不惜投下巨資,我們村里老少爺們兒不提供相應幫助也就算了,你反而來找茬兒,這話要是傳出去,不讓外村的人笑掉大牙才怪!你不怕丟人,我這個村長還怕丟人呢!你才出去幾天呀,回來就人五人六的,村里還輪不上你說話呢,滾吧!”

眼見狗蛋灰溜溜走掉,我極為感動地走向村長,感激之類的話說了一大堆。村長趕忙攔住我,誠懇地說:“吳叔,你千萬不能外氣,于公于私我趙誥都得為你做主,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沒人再敢找事?!?/p>

忽想起老伴的擔憂,想起老伴的再三勸告,想起村長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我不禁暗暗責怪起老伴來,不知老伴對村長的偏見幾時才能有所改觀。

在村長趙誥的照應下,工程的進度很快。我背著手走在古道上,兩側的仿古建筑并排向著葦湖方向依次推進,聽著“叮叮當當”的聲響,我眼前仿佛閃現出與張畫那張草圖一樣的美麗畫卷:夜色漸重,燈籠昏黃,暗光映在青石古道上,恍若夢境。來此休閑的人或獨自徜徉或手挽手信馬由韁。沿街兩側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餛飩鋪里冒出的香油合著蔥花的味道彌漫街巷。而原先的煤窯所在地,已被開發成跑馬場,明亮的燈光下,一對對兒男女共騎一匹棗紅馬,隨著馬兒一搖一晃,他們在馬上搭肩摟腰,竊竊私語。

花兒開放的季節眼見就要過去,在秋的肅殺來臨時,我的仿古驛站終于完工,一切如張畫的畫作一樣,美輪美奐,一切如我之前想象的那樣,似乎纖毫不差。當“葦湖驛站”的匾額被高高掛起時,我當晚便邀請村長來驛站暢飲。當然,隨村長前來的還有村子里有頭有臉的人,我在驛館的飯堂招待了眾鄉親。席間,人們的贊譽聲讓我醺醺然不知身在何方。

“吳哥真厲害!這仿古驛站跟吹糖人一樣,說起來就起來了?!?/p>

“嘖嘖,看這派頭,跟電視里的一模一樣。”

“吳叔就是給拍電視的人準備的,吳叔給咱村里爭光了,大家伙兒等著瞧吧,不定哪天我們都得上電視。”

“就你那兩撮毛,也想上電視?”

“我咋了?哪部電視劇里沒有群眾演員?傻子還能上電視呢?”

“人家電視劇里的傻子是不傻的人扮演的,什么都不懂!要真是讓傻子去拍電視,他尿到機器里咋辦?”

村長揚揚手說:“你們吃飽撐的?說點兒正經的不行嗎?吳叔的仿古驛站建成了,將來來這里觀光旅游的人一定不少,來拍電影、拍電視劇的肯定也會有,我們村里的人千萬要珍惜這旅游景點,協助吳叔做好防火防盜工作。吳叔前期投在煤窯上的錢還有一多半兒沒有收回,這仿古驛站投入的資金少說也得三百萬,吳叔的家底都快用光了,吳叔這么做就是為了保護這條百年古道,就是為咱們村里爭光?!?/p>

就在眾鄉親連聲附和時,我的心卻忽然一陣抽緊,說不清是何緣故,總之,我的情緒一下子異常低落,方才是微醺,這會兒卻昏昏欲睡。

次日一早,會計小王的話讓本就頭腦昏沉的我一下子呆若木雞。小王說:“吳總,你昨晚是不是宴請村長了?”

我說:“是啊,怎么了?”

小王說:“村長昨晚像是喝多了,我家孩子他爸也不知道去哪里喝酒了,很晚才回來,他也喝多了,我偷聽了他和村長趙誥的手機通話,他們之間像是有著什么秘密,是關于仿古驛站的?!?/p>

我吃驚地問小王:“他們兩個怎么會認識?”

小王說:“我也不知道。他們以前好像不認識,一定是最近才認識的?!?/p>

我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忽覺小王這是疑神疑鬼,是杞人憂天。人家憑什么就不能認識啊?人家通個電話又有何妨!小王什么時候變得多疑了?于是,我說:“你給我倒杯水吧,別胡思亂想了?!?/p>

我喝罷小王遞來的溫水,起身走出驛館。這驛館本是接待游人的,僅把一層最南邊的兩小間作為公司員工的生活和辦公場所,雖是擁擠了些,倒也能湊合,畢竟驛館是為盈利而設。我見張畫已經將電視臺的人請來,我遠遠地望著他們在忙活著四處拍攝。我想,這仿古驛站一旦被宣傳出去,前來此處休閑的人一定不少,尤其是周末和節假日,我對此信心十足。而一旦游人接踵而至,古道旁的油坊、茶莊、飯莊、驛館等,一定會人來如織,收回投資那是指日而待的事。

循著青石古道,我緩步走向葦湖。古道兩側業已開張的茶莊、油坊等商鋪門口垂首站立著身著古裝的門店掌柜,這樣的安排是刻意的,是硬性的,從業者的穿戴與街景一致是我和張畫當初就擬定的,既是仿古驛站,那驛站內的從業者就得仿古。望著諸多店門外掛著的燈籠,我能夠想到一旦夜幕降臨,這百年古道上會是何種景況。那光溜溜的青石路面會浮現出幽幽暗光,那深陷的車轍里,則顯得深邃黝黑,帶給人的是一種無以言狀的神秘和幽遠,身臨其境,少不得誘發出懷古之思。此時,已經有零星的游人在古道上悠然走過,有前來休閑的人在茶莊和油坊前駐足。

葦湖安靜如初,雖有寒意襲來,湖邊及湖心的小島上蘆葦依舊青翠欲滴。紅嘴鷗已提前來葦湖越冬,像是不忍打碎鏡子般的湖面,紅嘴鷗靜浮于蘆葦之中,紋絲不動。紋絲不動的還有如鏡的湖面上那片湛藍的天,還有藍天背景下兩片鵝毛般的云。

隨著媒體的輪番報道,仿古驛站名聲鵲起,前來休閑度假的人摩肩接踵。

深秋的一個傍晚,仿古驛站內的人流漸漸消退后,我忽覺滿身疲憊,于是,草草用過晚飯便蒙頭睡去。我平日里極少做夢,這天晚上卻是噩夢連連,我先是夢到自己掉進了葦湖的最深處,我用力舞動雙臂,越游竟是離岸邊越遠,直至精疲力盡。就在生存無望時,我猛然驚醒,發現內衣竟然被汗水浸濕。我起身喝了杯熱水后,好久才重又睡去。然而,一條蛇爬上床鋪時,我并未察覺,直至這條滿身斑紋的蛇纏上我的小腿,我才察覺出來,不免一陣大驚。驚醒之后,便再無睡意。

我是無意間發現窗外的亮光有些異樣的,這亮光不像明月普照,不像燈籠的暗光,而是紅彤彤閃爍不定。似乎是預感的召喚,我猛然翻身下床,穿著單衣走出房間。

驛站外原本是荒崗,荒崗上枯草成片,我發現野草正燃起連片火光,血紅的火被風驅趕著即將接近驛站,而我的車子就在驛站門口。我大聲驚呼,呼叫驛站里的人趕快出來救火。當我只身趕到車邊時,見大火波浪般接近車子,我摸遍全身,車鑰匙卻沒在身上。更要命的是,我聞到了濃重的汽油味,俯身查看時,見車子的后備廂正向下滴油。忽然想起日間為車子加油時,我在后備廂里放了一壺汽油,為的是帶回驛站,供噴燈所用。大約是油壺的蓋子松動,以至于汽油順后備廂漏到車下。

海潮般的火海正一點點接近車子,我一時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車子底下冒出火苗,而輪胎是最先燃起的,繼而,后備廂的縫隙里也有火苗躥出。我最先想到的是車里的滅火器,再回去拿鑰匙是來不及了,于是,我搬起一塊大石頭重重砸向后備廂的蓋子。變形后的后備廂很容易被打開,可沒有想到的是,后備廂里的火竟撲面而來,我的頭發和眉毛瞬間發出焦煳的味道。我顧不得這些,只想及早將滅火器拿到,我嘗試數次,卻是枉然,那沖天大火讓我無法接近咫尺之遙的滅火器,無奈之下,我重又蓋上后備廂蓋子,為的是造成后備廂里缺氧。

此時,我最擔心的不是車子被毀,而是車子的油箱一旦發熱起爆,其威力比一顆炸彈恐怕還要威猛。于是,我鉆到車下,用手拍打輪胎上的火苗,我把左輪子上的火拍滅,再去拍打右胎上的火,等車下的火苗被拍滅、我極快地從車下鉆出時,見荒崗上燃起的火,還有車子燃起的火已將房舍燃著,人們呼叫者,有人手拿滅火器,有人手提水桶忙著救火。我見自己的左臂上正冒著柔弱的火苗,于是,一口氣吹下去,那火苗旋即熄滅,我感覺左臂有點兒異樣,右手在上面一抹,左臂上的肉皮當即脫落,露出一片血紅的鮮肉,手臂竟也不疼。

我奪過一個人手中的滅火器,很快便將車身上的火熄滅。事后想來,我當初的決斷是異常正確的,如果任由車子燃著,或者是延緩了熄滅車下的火苗,我知道油箱爆炸意味著什么。

夜宿驛站的人,全部算下來也就十幾個,僅憑幾個滅火器和水桶,想要挽救純木質結構的仿古驛站,純粹是一廂情愿的事。就這樣,等縣城里的消防車趕到驛站時,古道一側的建筑已成廢墟,而另外一側的火才燃起不久,就被消防隊員撲滅了。

天亮時,望著黑黢黢的廢墟,我仰天長嘆。會計小王和張畫來到驛站時,他們呆呆地站在落滿煙灰的古道上,茫然不知所措。張畫報警后,很快,一輛警車來到廢墟前,警官詳細詢問了夜間發生的事。

“你有仇人嗎?”警官問。

“沒有?!蔽也患偎妓鞯卣f。

“白天有異常情況嗎?”警官問我時不住地望向山崗。

“沒有。”我這么回答時,顯得底氣不足。準確地說,是我沒有發現仿古驛站昨天有什么異樣,可這不代表一定沒有異樣。

隨后,警官不再理我,踏著過火后那黑黢黢的荒地,一直走向黑地的盡頭。我徑自跟隨過去。他們在起火地點逡巡很久,一個警官戴上雪白的手套,彎腰撿起一樣東西,他端詳片刻,將那物件小心地裝入一個塑料袋里,我想近前看清是什么東西時,警官忙將塑料袋裝進他的衣兜,這讓我不覺一陣尷尬。

最終,他們確定了起火地點,并為火災定性為人為所致,至于放火者是否有目的性,有待進一步偵查。送走消防和公安人員,我獨自呆坐著,眼前浮現出警官在起火地撿起的物件,并反復猜測那該是什么。

兩天頭上,會計小王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讓我感到一陣恐怖。小王說公安局的人去過她家,詢問她老公事發當晚是否在家里。我急不可待地問小王:“你是怎么回答的?”小王說:“他跟朋友出去吃飯了,十點鐘回來的。”既是公安局的人找上門來,那必定是事出有因,單純而又善良的小王大約沒有多想。

果不其然,隨后我從一個熟人那里了解到,公安局的人那天在起火地點撿到一片沒有燃盡的紙片,從紙片上的字跡上判定,那張紙是電視臺門崗登記本上的一頁。公安人員逐一排查了電視臺的門衛,最后將小王的愛人帶去訊問。這個怯弱的人,一進公安局的門便雙腿發顫,審訊結果可想而知。據他交代,他是被村長趙誥接去喝酒的,之后兩個人來到仿古驛站西北面的荒草地,用紙張引燃干草,而后徑自去了。至于倆人是否屬酒后所為,我不得而知。

我急于找到答案,以解開心頭疑問,于是,托熟人來到看守所,以家屬探視為由見到了趙誥。趙誥的話竟讓我目瞪口呆。

“趙誥,小王的愛人一向懦弱,缺乏主見,胸無大志,要不然,他也不會甘愿當個門衛,你是怎么想起來把他當槍使的?”我急切地問道。

“這很簡單,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走到一起來了。這像是一句歌詞。哈哈哈哈?!壁w誥竟開懷大笑起來。

“共同的目標?你的意思是說我是你們共同的仇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有錢人都這德性,目空一切,自視過高,你姓吳的什么時候會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

“趙誥,我本來就沒有幾個錢,可我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你們的仇人,你能說清楚點兒嗎?”

“你憑什么跑到人家家里訓斥人家呀?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不就是手里有幾個錢嗎?”

“趙誥,探視時間有限,這個話題咱今天不說,我想知道的是,我怎么會成為你的仇人?我吳維一向待你不薄?。 ?/p>

“說實話,你待我真是沒的說,捫心自問,是我趙誥理虧,無論是騙你接手小煤窯,還是盡力幫助你開發仿古驛站,我都于心有愧。”

“那你為何三番五次地挖坑讓我跳?。俊?/p>

“哈哈哈哈,吳叔啊,我趙誥今天很開心,你以前掙的錢這下子糟蹋完了吧?我總算圓了我家三代人的夢想,我趙誥終于盡了孝道!”

“孝道?”

“是啊。我爺爺臨終前把我叫到床前,他說我爹懦弱不成器,他壓根兒沒指望我爹為他爭氣,他讓我答應他,永遠不能讓你吳家的財富超過我們趙家,不然,他死不瞑目。吳叔啊,我得盡孝啊,我這不是孝道又是什么?”

忽想起我爺和趙誥的爺爺來,想起兩位老人在包產到戶時的積怨,一時間,我感覺頭暈目眩。

董新鐸: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平煤神馬集團基層工會主席。曾在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半扎寨》,在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在紅袖添香小說網連載長篇小說《誤入夜郎國》,在國內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數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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