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越
自1990年安妮M·懷亞特·布朗在《衰老研究雜志》上宣布“文學老年學成年”后,在文學作品中反映老年群體已逐漸成為世界文學趨勢,如何探尋“老了的意義”(the meaning of old age),“跨越衰老的軀體進入自己的思考”越來越引起文學創作者們的重視。而中國由于老齡化問題日益凸顯,也出現了大量關于老年題材的文學作品。本期所選擇的小說以老年群體為敘述對象,通過審視他們的衰老、剖析他們的內心、探究他們與子女之間的代際關系,由外及內地展現出了時代嬗變下老年群體所面臨的種種困境。
若非的短篇小說《我和母親的戰爭》(《雨花》2021年第3期)聚焦于老年群體與下一代之間因觀念差異而出現的、難以相互理解的困境,將老齡群體困境外顯化。張小英是“我”的母親,母子之間本沒有隔夜仇,但“我”和她總無法達成和解。“我”曾在父母之命下有過一段婚姻,卻因撞見妻子出軌而氣得提刀追她,最終與她離婚。這些事難以對張小英言明,但張小英認死理地認為離婚是因為“我”家暴,并與“我”隔閡漸深,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地把父親肺癌晚期病故怪到“我”離婚上。“我”干脆離開了家,連過年都不回去,這次還是在女友的強烈要求下才被迫回來見一見張小英。張小英鬧得兇時,多次舉刀稱要自殺,逼迫“我”相親。“我”不愿接受她在“我”婚戀上的指手畫腳,與她爭執間被劃傷,反而讓她猶如做錯了事一樣偃旗息鼓。后張小英表現出與新冠肺炎相似的病癥卻不愿去醫院,“我”照顧她的舉動最終讓她軟化,并說出了自己真正的愿望——抓緊結婚吧,趁我還在,還能幫你們帶著孩子。
小說以兒子與母親在婚戀觀上的矛盾為切入口,通過戲劇化的方式將其放大,讓其演化成了兩代人之間深深的隔閡。兒子崇尚以感情為基礎的婚姻,但母親卻希望兒子盡早安定下來,誕下新的血脈。母親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傳宗接代思想的典型,也是如今處于不斷轉變的時代思潮中逐漸被時代拋棄的老齡群體的縮影,他們跟不上時代變化,只能守著舊的思想并固執地希望子輩獲得傳統意義上的幸福。這是他們無法克服的悲劇根源,也是他們不得不克服的親子關系困境。
肖克凡的中篇小說《媽媽不告訴我》(《人民文學》2021年第4期)同樣刻畫了老齡群體的親子關系困境,但將這種困境歸因于兩代人之間無法溝通、不能溝通之事。“我”的二姨夫曾是潛伏在國民黨中的共產黨員,因被發現身份英勇犧牲。在新中國成立后,為了證明“我”的表哥是烈士遺孤,母親主動向組織匯報了對她來說曾是污點的一段歷史,導致母親直接從學校老師下到田間工作。“我”想知道母親當年到底經歷了什么,但礙于母子身份,母親有許多話難于對“我”啟齒。“我”因此立志學歷史,在探究過程中幾度認為母親的污點是在二姨夫被抓后,犧牲色相換取二姨夫平安。后來,“我”考入了津沽大學歷史系,在女友的幫助下,“我”從母親口中知悉了當年的真相——母親出于對二姨夫的愛慕前往救他,但最終依然保持了她的純潔。
小說通過“我”追蹤母親往事的經歷,試圖探索母親作為一個個體的生命歷程與其后半生生存狀態之間的聯系與影響。在成為母親之前,我的母親也曾是一個少女,她的心事不能也無法告訴自己的兒子,這是她作為一個老年人、一個母親所堅守的自尊。母親所面臨的溝通困境也是無數老年人正面臨的困境,他們有心事卻無法言之于子女,只能自己默默消化,反復咀嚼命運帶來的疼痛。
同樣展現老齡群體與子女矛盾的還有雖然的短篇小說《夜奔》(《福建文學》2021年第3期),雖然將小說核心更多地放在老年群體在由中年到老年的身份轉換中的困境。萬老師本是一個一心撲在事業上的女強人,但在兒子舒泰結婚后,卻被兒子兒媳以“自家奶奶帶著孩子放心”為由,被迫辭職,全職照顧起了孫子。突發心梗后,萬老師希望兒子兒媳可以換個保姆來照顧孩子,沒想到病還沒全好,兒子就開始反復催促她“返崗”,最終萬老師只能重新任勞任怨地當起了免費保姆。好不容易挨到孫子上了初中,萬老師正準備回家與老伴團圓,但兒子兒媳又動了心思要生二胎。在兒媳懷上二胎的那一晚,萬老師偷偷地帶著身份證件與行李,登上了返鄉的高鐵。
小說聚焦正面臨身份轉型的中老年群體,通過展現萬老師所遭遇的被迫提前內退、出錢買房、照顧孫子等一系列事件,客觀再現了萬老師被迫一步步妥協的過程。她雖并不甘心被兒子兒媳一步步牽著鼻子走,卻最終因對兒子的愛和傳承血脈的愿望屈服,甚至連小說結尾時的出走,都很難說清最終會是一場成功的夜奔出逃還是一次短暫的失敗反抗。萬老師這一人物形象是如今社會轉型階段下一大批即將進入老年的群體的縮影,她所面臨的困境也是這一人群正面臨的身份困境——為了家庭與孩子,他們被迫在還沒衰老前就過上了老年生活,抹殺掉自己依然蓬勃的、作為個體的價值,全身心地照顧子輩孫輩的生活來發揮余光余熱。正如古略特在《文化催人老》中所說,“不管身體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人類首先是被文化催老的……年齡意識形態是我對整個規范系統的縮略表達”,在生理衰老前,“萬老師”們便已在社會與文化語境下的催促下成為了社會身份層面上的老齡群體。
羅鴻的短篇小說《老陸的官司》(《西部》2021年第2期)同樣是將老齡群體困境外顯化的小說,其展現了老齡人群因為無法追上時代步伐,而最終被時代拋棄的命運困境。老陸原本是個有才學、有抱負的中年人,卻接連遇上了同事碰瓷并把他告上法庭、和妻子假離婚后發現妻子出軌、因為遠赴新疆打工而錯過冤假錯案追訴期限等一系列倒霉事,最終,老陸成為了一個頹廢的老年人。在從前妻手上分得的十萬拆遷費被法院強行征收后,老陸怨天尤人,再也看不出當年的精神樣子。
綜觀全篇小說,老陸的悲劇一大根源便在于老陸永遠慢命運、慢時代一步,他以為他是在順應著時代而走,實際上卻是被時代牽著鼻子走。他追不上時代的步伐,也最終將被時代拋棄。他的身上有無數正逐漸被時代遺忘的老齡群體的影子,他們努力追趕時代卻永遠也趕不上時代,西西弗斯式的徒勞是他們永遠無法逃脫的命運困境。
除了將老齡群體困境外顯化的作品,也有許多小說選擇探究老齡群體的獨特心理,展現他們與自我沖突的內在矛盾。寧雨的短篇小說《送瓜換記憶》(《北京文學》2021年第3期)描繪了老年群體對身體衰老的恐懼、焦慮與迷茫。“我”的公爹在八十歲那年突然變得健忘,常常記不起熟人的名字、長相,甚至連一些常識問題都記不清了。公爹對自己記不起事有很強的強迫感,想不起來的時候連吃飯都吃不下去,他懷疑是自己常年服用安眠藥導致現在出現了老年癡呆的先兆,還在搜索引擎上反復搜索相關內容,最終使他整個人被焦慮與恐懼吞沒。因想不起為自己針灸的大夫長什么樣,公爹給大夫送去北瓜,但一夜后又把大夫的長相忘了個干凈。于是,為了找回記憶,公爹便常常去給大夫送北瓜。
這篇小說的語言樸實,敘事平鋪直敘,講述了一段由老年人健忘引發的趣事。但在公爹的健忘之下,實際蘊含著他對自己正在衰老這一事實的深深恐懼。健忘本是步入老年后正常的生理癥狀,卻被公爹當做是得病的先兆,他害怕也抗拒承認自己正在衰老這一事實,只能選擇以找回記憶的方式催眠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沒有老。從作者字里行間的暗示中看,也許連健忘本身都只是公爹過度恐懼下的產物,這是被裹挾在“恐懼—出現生理衰老癥狀—恐懼”中的老年人群永遠也無法擺脫的惡性循環。
小昌的短篇小說《蕭城》(《青年文學》2021年第3期)著重展現了當代人未老先衰的心理困境。何張林在某所二本學校任副校長,家庭和睦,是別人眼里的成功人士,卻在即將進入老年階段時逐漸陷入迷茫。他長時間睡不好覺,只能通過和學校保安趙萬春短暫交換身份時,在保安的破床上短暫獲得安眠。在成功和趙萬春實現了一次身份交換后,何張林決定前往加拿大看望女兒,他把象征自己身份的包留給趙萬春,自己則開心地跳著舞走進了機場。
小說主人公何張林其實并不能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老年人,因為他仍處在壯年時期,但他卻未老先衰,因為找不到自己人生的價值,而早早地與老年人擁有了相似的心態。小說中反復出現“車輛轉彎,請注意安全”,暗示了何張林正處于心理轉變的重要階段,這也促使他不斷去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獲得所謂的“安全”。何張林象征了一大批未老先衰的當代中老年群體,而“車輛轉彎”正對應了他們正逐漸經歷的心理困境。
章劍的中篇小說《犟老頭》(《四川文學》2021年第3期)講述的是當代老齡群體面臨的自我價值感困境。犟老頭葉清明一生最驕傲的事情是生養的四個子女個個成才,都在大城市里過上了好日子。他們想把葉清明也接到城里生活,但脾氣犟的葉清明不愿離開他奮斗了一輩子的鄉村小院,久而久之,子女們不再提這事,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在老伴去世后,葉清明只和自己養著的一只小白狗相依為命,還常常因為葉清明院子里銀杏樹的葉子飄到了鄰居四嬸家的院子里,和四嬸一家鬧得不愉快。長期見不到子女的痛苦與孤獨讓這個倔強了一輩子的老頭不堪重負,他竟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點子——寫訴狀狀告他的子女們沒有盡到贍養父親的責任。在這一過程中,因老友陳木匠意外過世,葉清明差一點被陳木匠的女兒女婿告上法庭。最終,葉清明病來如山倒,以另一種方式換來了他渴望已久的、子女們的關懷。在慶祝葉清明痊愈的喜宴上,犟老頭葉清明心無掛礙,在和老友拼酒之后,被子女們簇擁著,安詳走向自己的死亡。
小說以犟老頭葉清明為敘述對象,通過挖掘他的內心世界,展現出了一個外表倔強強硬的老頭子內心深處的孤獨與痛苦。小說中反復出現葉清明院子里的銀杏樹這一意象,象征了葉清明始終堅守著的落葉歸根與闔家團圓的家庭觀念,他守著大樹,就是守著親情。而銀杏樹每逢秋天落葉,也意味著葉清明已進入人生之秋,骨肉親情最終會變得疏離,他的執念最終會落空。這是葉清明的痛苦,也是無數個正在被時代遺忘的“葉清明”們對自我價值的懷疑,他曾以自己為家庭做出的貢獻而自豪,但在遠離家庭的晚年,他迷失于自己還能為家庭做出些什么,只能選擇以小說中這樣一種絕望而決絕的方式與孤獨宣戰,維護自己作為人的最后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