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霞 孫愛民 劉麗杰
施某因犯搶劫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該犯在刑罰執行期間獲表揚三次且取得被害人諒解,但法院認為“雖有悔改表現,但不符合假釋條件”裁定不予假釋。①參見施政搶劫案,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9)云29刑更1301號刑事裁定書。而薛某在相同罪名相同刑罰下,獲表揚四次,法院認為“假釋后沒有再犯罪的危險”對其裁定假釋。②參見薛珂搶劫案,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川01刑更2515號刑事裁定書。顯然,“沒有再犯罪的危險”作為假釋的實質條件因缺乏具化操作標準而賦予裁判者一定的裁量空間,而文書又未能充分釋理,不免引發類案不同判的爭議。以是否給予自由為前提,對罪犯未施行之行為作出可能性預判是否公平?薛某是否在事實上確實比施某“符合假釋條件,沒有再犯罪的危險”?罪犯再犯罪是否表明裁定假釋時對其人身危險性作出了錯誤判斷?鑒于此,有必要從發揮制度功能的基本要求出發,溯源探因,圍繞“再犯罪的危險”評估在實體標準與流程規范上加以探討,方可充分發揮制度應有之功效。
獲得自由是一種夢想,囚犯總是為此而思慮。如果他們看到有一條比逃跑更保險和更可及的陽關大道,他們會立即奔向那里。①參見[意]切薩雷·龍勃羅梭:《犯罪人論》,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352頁。假釋可使罪犯提前從監禁狀態轉化為社會人,其本應充分擔當“陽關大道”的作用,但因刑法及司法解釋并未對“沒有再犯罪的危險”作出具體細化的操作衡量標準,導致整體假釋率低、文書說理不足、在具體罪名的把握與適用上存在偏差等問題。
2014-2018年間,我國平均減刑率為36.75%,②參見《治本安全觀下的刑罰業務改革的思考與探索》,載司法部官網,http://www.moj.gov.cn/organization/content/2018-02/06/zgjygzxhxwdt_14570.html。但假釋比例僅2%左右。③《啃假釋硬骨頭的自信何來》,載司法部官網,http://www.moj.gov.cn/subject/content/2018-03/05/319_16356.html。減刑和假釋均為罪犯重歸社會的激勵性刑罰變更措施,適用上卻存在高達20倍的剪刀差,其嚴重失衡反映出絕對的刑期減免要比附條件的提前釋放接受度更高。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數據,2010年至2016年全國法院辦理的減刑、假釋案件比例依次為15:1、13:1、13:1、12:1、15:1、23:1、28:1,④數據來源于最高人民法院官方網站,“權威發布”欄目司法數據統計及《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可見兩種案件受案比例懸殊,但減刑再犯罪率比假釋至少高出10%,⑤參見減刑假釋問題研究課題組,張婧:《國外減刑、假釋制度的發展現狀及其對我國的啟示》,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4年第6期。假釋適用低迷的現狀與其本可發揮的再社會化的巨大優越性顯然不匹配。
截至2020年12月31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設定高級檢索,以“刑事案由”“刑事案件”“刑罰與執行變更”審判程序,文書類型設定“裁定書”,全文“沒有再犯罪的危險”“予以假釋”為條件搜索,共有29940篇文書。全文檢索改為“不予假釋”后共有5071篇文書。為實現縱向比較的準確性,筆者選取假釋數量排名中上及靠后的H省、Z省、S省、A省、F省、G省等6省11市的文書進行統計。文書中予以假釋的理由多表述為“罪犯已執行原判刑期二分之一以上,自入獄以來確有悔改表現,沒有再犯罪的危險,假釋后對其所居住的社區無不良影響”,即對假釋法定條件的簡單復述。而不予假釋的理由則五花八門,除刑期執行起始間隔不符要求、獄內表現較差、確有履行能力而不履行財產性判項等可以明確列明“不符合假釋條件”或“不能認定其確有悔改表現”外,涉及“再犯”可能性的評價則言辭模糊,時有“入獄服刑時間較短,不足以證明其確有悔改表現,達不到刑罰預防的目的”“雖不屬于法定不能假釋情形,但余刑過長”“受害人不同意其假釋”等表述得出罪犯不符合法定假釋條件或應對其從嚴假釋的結論,甚至直接不加理由地指出“該犯不宜假釋”。這顯然不利于司法公信力的維護及類案不同判的釋法明理,但因為沒有人可以未卜先知對“再犯罪的危險”作出確切判斷并確信地表述在文書中,也沒有明確的評價體系可以對應評測,故只能含糊帶過。
以上文統計的予以假釋的案件數29940件為基準,以十大類罪中常見罪名適用比例相對較高的涉及嚴重侵犯人身權利的搶劫罪、強奸罪、過失犯罪中的交通肇事罪及適用比例較低的職務犯罪中的貪污罪等幾種罪名為對象,選取假釋率靠前的Z省(9539件)、S省(4985件)和假釋率靠后的H省(712件)、A省(389件),分析在不同省市間對特定罪名的適用假釋理念的差異,盡可能避免了特定省份的經濟條件等兩極差異、隨機選取的任意性、特定年份及個案對結果的影響。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數據,全國準予假釋案件中搶劫、強奸、故意傷害、交通肇事、盜竊、貪污案件占比分別為7.4%、5%、9.1%、3.3%、10.85%、1.4%。其中,各地對職務犯罪的假釋均持謹慎態度,比例最低,沿海的Z、S省準予假釋占比分別為0.58%、1%,低于全國平均水平,而H、A省則占比2.1%、1.7%。各地對盜竊容忍度較高,準予假釋案件占比極高。S省除職務犯罪外,其他各項比例基本均略高于全國平均水平;Z省侵犯人身權利的強奸、搶劫、故意傷害犯罪僅占準予假釋案件的3.3%、4%、5.2%,對該類犯罪的包容度均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對財產刑犯罪包容度略高;H省準予假釋的交通肇事罪犯案件數占比達6.7%,對過失犯罪包容度高于全國平均水平;A省對故意傷害、盜竊犯罪的假釋案件占比達17.49%、15.94%,顯著高于全國平均水平,可見對該類犯罪罪犯的假釋接受度較高。但再犯罪罪名調研顯示,盜竊罪、搶劫罪位居前兩位,分別占比42.9%、24.4%,毒品犯罪、傷害罪、強奸罪、詐騙罪分別以8.5%、8%、7.6%、3.7%位列三至七位,且在重新犯罪罪犯中,首次犯罪類型系財產型的高達70%。①參見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課題組:《關于監獄釋放罪犯重新犯罪問題的調查報告——對全國1997年-2001年監獄釋放罪犯重新犯罪的考察》,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9年第5期。這顯然與前述各地容忍度和理解適用的結果偏離。可見,統一的再犯罪量化表并不能對個案進行針對性分析。針對同一罪名,地域間對以“再犯罪的危險”為主的假釋條件把握不一致時如何解決類案不同判的尷尬?
“沒有再犯罪的危險”的立法語言抽象又模糊,雖司法解釋明確還應“綜合考慮”犯罪的具體情節等因素,但“綜合考慮”本身就意味著賦予法官主觀判斷,又因缺乏量化的評價規則而使這些關聯因子的評定缺乏標尺,導致在整個假釋案件審理過程中,法院參與度較弱,幾乎完全處于形式審核的被動地位,顯然不利于司法社會功能發揮,且與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觀不符。
1.“沒有再犯罪的危險”之邏輯沖突
保證復歸社會的罪犯“沒有再犯罪的危險”是該制度設立的應然效果,但對已然事實二次評價,對未然事實作可能性評估,本身存在邏輯不能自洽的弊端。首先,該評估是對“未然事實”可能性的預判,而人不是一臺可以縝密計算和精確操控的機器,總是會受到社會多種因素影響。對一個普通公民尚且很難作出其不會實施違法行為的預判,遑論未出獄的罪犯。其次,一個已被假釋的罪犯顯然滿足沒有再犯罪危險這一前提,但實則其出獄后仍需附條件地執行刑罰,再犯可能性還要在考驗期予以確定,故這種判斷或條件設置并不符合假釋制度設立的自身邏輯。最后,假釋的社會改造價值會因為罪犯直至刑期屆滿仍有再犯危險而落空,假釋犯再犯罪亦會導致作出其“沒有再犯罪危險”的司法裁判備受質疑。故“沒有再犯罪危險”僅是制度設立的應然價值,而非實然標準。
2.有關主體間功能割裂之關聯困局
現有制度下,假釋案件流程是監獄摸排—委托社區矯正機構調查評估—監獄提請—法院裁定。需要注意的是,監獄報請的罪犯必然是符合其對“沒有再犯罪危險”的認知,且對所涉因素已作全盤考量和評估,社區矯正機構作出的“對居住社區無不良影響”又強力輔證其低度危險性。對監獄已作出的低風險評估因素,法院是否有重復評價之疑?若凡報必批,則法院審查階段就有限于形式審核、行政審批之嫌;若裁定不予假釋的理由與監獄已經評價過的因素相悖,則又反映出司法理念的兩極差異。三個主體并未就“再犯罪危險”的評估流程與體系形成完整鏈,導致司法功能的割裂。根據日本學者團藤重光“運動的刑罰觀”,監獄本應重在對行刑改造、分流控制而非業已犯下的罪行;①參見馬克昌:《近代西方刑法學說史略》,中國檢察出版社1996年版,第205頁。法院應當對全盤并著重對預防其再犯罪因素進行考量,而非形式審核;社區矯正機構更應從社會調查階段注重社會控制因素的查控,同時有效銜接假釋后的信息反饋,而非單純的釋后矯正。正是這種功能割裂,導致主體風險責任分擔不明,評估標準差異及適用假釋的積極性受挫。
3.財產性判項與“再犯罪的危險”之聯動難題
財產性判項與再犯罪風險間是否應建立聯動關系?現有司法解釋中均明確規定“不積極退贓、協助追繳贓款贓物、賠償損失”的不得認定其“確有悔改表現”,直接否定其假釋的基本條件,后補充解釋規定對“確有履行能力而不履行或者不全部履行生效裁判中財產性判項”的,不予假釋。可見,財產性判項是影響罪犯是否可以假釋的重要因素,但履行財產性判項應在何種程度上影響對其再犯罪的危險的評估并無細化標準。特別是在故意傷害、尋釁滋事、強奸等案件中,罪犯若未足額賠償被害人損失,法院是否需要征求被害人意見以及如何征求、據何采納?罪犯不能積極履行附帶民事賠償義務,一旦假釋,極易造成被害人或其親屬情緒反彈,引發對司法公信力的質疑或纏鬧訪等風險。這亦是實踐中假釋適用率不高的重要緣由。
1.終身追責制之風險規避
《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關于嚴格規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切實防止司法腐敗的意見》(中政委〔2014〕5號)第11條規定,減刑假釋案件實行“誰承辦誰負責,誰主管誰負責,誰簽字誰負責”的終身追責制,出于標準不明下作出假釋裁定而罪犯重新犯罪被啟動責任倒查的擔憂,司法人員對假釋的工作積極性大大削弱。尤其當下法院主要依據監獄報送的獎罰分審批單、改造評審鑒定表等進行審查,表現出極強的行政審批色彩。這種作用失位導致司法人員巨大的心理負擔,在文書說理部分也難以作出具體化強有力的闡釋。同時減刑假釋案件具有數量大、審限短的特點,審核調查方面減刑較假釋更為簡易,在減刑和假釋案件績效考核占比同等的情況下,司法人員也就更傾向于減刑案件。
2.重刑主義之思維謬誤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的等量報應刑思想在社會根深蒂固,不止是普通民眾,審判人員,甚至罪犯本人都根植于心。讓罪犯提前回歸社會顯然違背了普通民眾樸素的公平正義標準。尤其假釋報請門檻要比減刑更為嚴格,罪犯往往為了表現其低度危險性及確有悔改表現的態度,在提請假釋前會履行全部財產性判項,在社會宣傳不到位的情況下,“花錢買刑”的誤解也就難以開解。尤其被害人方面更是難以理解,罪犯刑罰執行完畢之前何以認定其沒有危險性,并質疑這是對生效裁判的否定,顯然對假釋適用極為不利。對于假釋的誤讀,使得社會對假釋適用的包容度較低。
3.罪犯選擇之利害衡量
減刑需滿足的“確有悔改表現”僅為假釋的條件之一,且假釋對刑期實際執行期限、法定禁止范圍等都作出了更為嚴格的要求,同時還要對“再犯罪危險”作出可能性預判,還應當考慮其假釋后對所居住社區的影響,要取得社區矯正機構的同意。相較于假釋需要多方主體參與(如需要家屬出具保證或證明、罪犯提交假釋規劃、出獄后仍需按時報到接受監管等),還可能因為未遵守社區矯正規定等而被撤銷假釋重新入獄執行刑罰等,罪犯更傾向于選擇依靠自身獄內表現獲取的高分考核來認定“確有悔改表現”,畢竟除非余漏罪或再審,減刑的恩惠是絕對的刑期減免,尤其對于剩余刑期并不多的罪犯而言更是如此。因而如何調動罪犯積極改造謀求假釋創造更多的社會效益、規避罪犯在監獄需要考量的各項證明材料的困難也是提高假釋適用的可行之道。
1.社區矯正機構調查評估報告之效力難定
社區矯正機構的調查評估意見限于對罪犯親屬鄰里、村干部等的走訪調查意見,結論為是否適合社區矯正而非有無再犯罪危險的斷定,對罪犯的監管也不能很好地反饋到監所,不利于整個犯罪預測系統的完善與發展。同時,監獄在提請假釋時已對社區調查評估的因素作出了二次判斷,提請到法院后對這些因素再次作出重復性評價是否合理?且監獄在假釋卷宗里僅載明其服刑表現及簡略的評價而得出風險等級評定顯然難以給審判人員提供更多有效的信息。
2.監所提供的證言之模式固化
實踐中監獄一般采取管教干警及監舍罪犯書寫證言的方式輔證罪犯可以假釋。因該類案件的特殊性,批量報請且涉及罪犯人數眾多,為節約時間或規避失誤,證言幾乎均為對改造獎懲的陳述,千篇一律而缺乏對個案罪犯具體細節的說明。在減刑和假釋案件對監獄干警的績效考核等切身利益沒有實際關聯的情況下,假釋程序繁瑣風險大,不用考慮假釋率要求,執行機關更愿意適用減刑。又因缺乏明確操作標準,干警也難以付出更多精力提供更為精細更具針對性的證言,罪犯證人更是因為同處監舍朝夕相處,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而作出百分百正面評價。該類固定化的證言顯然不足以支撐“沒有再犯罪危險”的假釋理由。
現有模式要求監獄對幾乎全部的因素進行考量,社區矯正機構與監獄不能有效對接,法院在審判階段更多地扮演形式審核的角色,導致各系統間不同標準,各主體功能被不同程度削弱,而根據有關刑法理論或觀念,“再犯罪的危險”標準予以明確有其理論支撐。
2017年5月司法部部長張軍在山東調研時對監獄再社會化功能進行強調:教育改造罪犯是監獄的本職,要把“不跑人”的底線安全觀深化為向社會輸出合格“產品”的治本安全觀,這集中反映了監獄改造為本的核心與邏輯。刑罰的功能重在改造和懲罰罪犯并教育社會成員,監獄作為主要的刑罰執行場所,自然重在改造罪犯。“論其任務,不徒管理衛生、勸業諸端,而須教誨有方,莠為良之善法,使獄中不致有再犯之囚,其獄政庶堪稱善。”①孫雄編著:《獄務大全》,黃東勘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有鑒于此,監獄的改造功能應該也必然處于核心站位,故監獄重點在于如何降低再犯的風險,在如何改造罪犯犯罪心理、提升素質上下功夫,使之出獄后不致重新犯罪,成為安全的社會人。當下研究多集中于統一的提請階段的再犯罪危險性評估表,這可能會出現審判階段影響因子重復評價、有關主體功能發揮不到位、不同機關標準不同等問題。尤其監獄的再社會化功能會被繁瑣的評估所累,同時,將絕大部分對未來行為的證明責任歸于監獄和罪犯本身,顯然不利于假釋適用和罪犯改造積極性的激勵。因而區分所涉主體在每一階段的不同職能進行模塊評價就顯得尤為重要。
從2002到2012年,監獄在對罪犯的管理和改造上的年總支出高達250億,在押罪犯年人均成本從9300余元升至約13000元,且罪犯數量還在呈劇烈增長態勢。②參見吳岳檣:《我國假釋制度完善研究》,華南理工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管理改造數以百萬計的罪犯需要付出巨額的人財物成本,人權意識的提高也伴隨著監獄軟硬件設施的改善,關押成本進一步提高。刑罰效益觀主張以最少最合理的人財物取得預防和控制犯罪的政治、經濟、社會效益的最佳。③參見高銘暄:《刑法肄言》,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25頁。因而區分罪犯的改造表現并對其再犯罪危險作出評估,適當選擇刑罰執行方式,對于符合條件的罪犯予以提前釋放,剩余刑期予以免除,改為社區服刑,有效減少了行刑的成本,能創造更多的刑法效益,也是行刑社會化、刑罰輕緩化的大勢所趨。同時,刺激假釋適用,鼓勵罪犯改造,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促進生效裁判中財產性判項的履行,即通過法律意識培養、完善的獄內政策教育使罪犯明確了解認罪悔罪并非局限于獄內參加三課學習、按時完成分配的勞動任務,也包含對判決事項的認可和履行,以此來滿足罪犯積極追求提前釋放的需求,鼓勵在接受教育改造的基礎上履行有效裁判文書確定的財產刑義務,使被害人或其親屬被侵害的法益以可量化的形式得以彌補。可以說,刑罰經濟思想為假釋制度的設立與踐行提供了深厚的理論根基,明確并細化“再犯罪的危險”評估標準與流程,顯然更能助推假釋制度更為精細且科學的適用,以達到刑罰經濟最大化的目標。
每個案件均有其特殊性,統一的再犯罪量化評估表只能用于警務預測,如將其完全賦予監獄作為提請假釋的決定性依據,不免有加重監獄功能范圍之嫌。德國刑法學家李斯特認為,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單純依靠刑罰的作用極為有限,社會環境和社會支持是治理之本。現行研究集中于監獄系統的再犯罪危險評估量化表固然有其必然性,但其數據所揭示的相關性,只讓我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且會造成每個案件需要著重考量的因素被忽視,導致個案因素不能被全面評價,因而集中于提請階段的量化表很可能會使得出的大數據成為“黑盒子”①“黑盒子理論”即看待一個產品對其內部構造和原理并不關心,而只關心其功能及如何使用。。因此,危險性的評估仍應當是將數據分析與人工分析相結合,并在對結果進行甄別、篩選和交叉驗證后最終得到較為科學的分析結果,②參見張蓓蓓:《大數據時代下犯罪預測的應用與限制研究》,載《犯罪研究》2020年第1期。以達到合理分工,理清思路,提高問題處理效率的效果。從社會支持的角度而言,監獄應著重就改造罪犯,降低其再犯罪危險為任,同時回歸法院審判職能本質,充分考慮每一個案件的“黑盒子”,并作出相應因子的評估,同時與社區矯正機構做好銜接,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社會支持,促使罪犯社會人的轉化。在功能版塊清晰、責任明確、評價兼具個案與普遍性的基礎上,既可以使文書說理有據可循,也可使全國,至少是全省范圍內一把標尺適用不同罪名的罪犯假釋。
理清司法迷局,立足于明確假釋條件,降低再犯罪風險,加大審判實質并充分利用大數據的考量,從優化司法功能或功利主義的角度出發,有必要對再犯罪危險評估體系進行路徑破解。
如前所述,“沒有再犯罪的危險”是一項內部邏輯沖突難以證成的標準,沒有人可以對他人的行為具有預判能力,而僅根據已然事實和現有材料對其再犯罪的危險作出可能性推論。故《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定》第22條可以修改為羅列的條件,即辦理假釋案件,認定“沒有證據表明罪犯有再犯罪的可能或風險”,應當同時具備以下條件:具有持續穩定的悔改表現;對所居住社區無不良影響;綜合考慮犯罪的具體情節、原判刑罰、財產性判項履行情況,罪犯的年齡、身體狀況、性格特征,假釋后生活來源以及監管條件等因素評估其再犯罪的危險等級為中低度以下。這樣也可以對“再犯罪”之“罪”作出普遍意義上的理解,而不用陷入如何對他人未做之惡作出限制自由的有“罪”推定,是否應將該“罪”限定在“已犯之罪”的漩渦,因為假釋僅為一種確保罪犯能安全回歸社會且不致對社會關系造成惡意破壞的鼓勵性手段。同時,審判人員可根據明確的條件對個案進行針對性闡釋說理,避免類罪不同判。
結合上文,依據影響犯罪的因子及各主體職能,可將監獄、法院、社區矯正機構負擔的評估因素分為刑罰改造因子、預防性因子及可控性因子,將危險結果分為低度、中度、高度三個等級,分別以正負相關影響因子的權重系數與因子數值乘積作為分母、分子,得出危險定量結果,以1為參數并設定1/3作為界點,根據大數據統計及個案特點賦予因子不同的權重,并根據職能分工進行模式重構(見圖1)。當根據公式得出罪犯危險因子系高度危險時可直接裁定不予假釋,或對符合減刑起始間隔且確有悔改表現的,商請刑罰執行機關撤回假釋申請并變更報請類型為減刑。若罪犯的刑罰改造因子、可控性因子、預防性因子評估量化均為中低度的,可列入擬定假釋人員名單,同時參考檢察機關檢察意見,根據庭審表現、隨機走訪調查、證人個別談話、公示異議、大數據查控等因素作出符合個案的定性判斷。對于未完全履行財產性判項的,重點審查其審判階段的態度變化、被害人意見、履行能力證明等情況。

圖1 監獄、法院、社區矯正機構分職能進行量化評估
1.監獄:著重“刑罰改造因子”的量化評估
監獄作為刑罰執行機關,其功能重在使“危險性”人格被控制并被改造至足以降低其“再犯罪”的可能性,以使其在刑期屆滿或有條件的釋放時不致產生惡的影響。因而在假釋案件的報請中,監獄應基于上述功能對罪犯“具有持續穩定的悔改表現”作出量化評估:
一是對刑罰改造因子作出確定性量化評估。主要包括罪犯判決執行之日起“確有悔改表現”的對應內容、財產性判項履行情況、階段性評估、干警及他犯評價、就業技能等因子,同時在大數據調研的基礎上針對不同類型的犯罪賦予因子的不同權重系數,如財產型犯罪要加大對財產性判項履行情況的量化系數,暴力型犯罪要加大日常行為及他人評價的量化系數。在進行教育改造考評時應當對日常改造中的種種行為進行加分扣分的細化考核,降低三課學習所占比重。
二是著重從降低再犯罪的危險性入手,加強職業技能培訓。根據統計,工作不落實和未安排幫教的年平均重新犯罪率比不需要幫教的高16.86倍,比已經落實幫教的高3.36倍。①參見狄小華:《罪犯心理的危險性評估》,載《河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故加強技能培訓可有效提高罪犯回歸社會的適應能力。具體可根據罪犯文化程度、入監前職業等對罪犯進行分類寬泛化教育,不拘泥于制衣等勞動密集型產業,可適度擴展烹飪、電焊、維修等特長項目,強化其改造積極性,也增加證言的針對性;同時積極獲得社會支持多樣化監獄生產項目、遠程培訓等,通過執業資質認定等形式增強其刑釋后的就業競爭砝碼,預防再次犯罪。
但同時不可松懈教育改造,模糊國家機器的本來面目。罪犯生活標準不應突破監獄所在地城鄉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標準,要逐步降低或消除其在服刑中和刑釋后再犯罪的危險心理,達到釋后“再也不要入獄”“堅決做守法公民”的效果,而非“監獄比外面還好”的荒唐。②參見《到監獄里養老,一個笑不出來的笑話》,載中國網2012年7月16日,http://opinion.china.com.cn/opinion_79_46579.html。
2.法院:突出“預防性因子”的量化評估
為準確評估和甄別再犯危險,強化人民法院審理實質,提升對假釋個案分析研判和罪犯再社會化工作專業化水平,針對目前法院在假釋案件中形式化審核資料的被動地位,可從加大法院主導力度、提高審判質效為出發點,加強對提請材料的統一性要求、專業人才參與庭審對再犯罪危險進行量化評估,充分考慮個案因素,從而加強文書的針對性,更符合個案特征使之更具說服力。
一是統一報請材料并突出個案重點。為加大法院審理力度并提高審判質效,應要求監獄在提請材料中除改造表現外加入罪犯的親屬會見記錄、罪犯關于假釋后的規劃及家庭經濟情況、接受社區矯正方面的態度,并就個案需要庭審或走訪調查時適度聽取被害人意見(尤其是涉人身權利且有財產性判項的犯罪),以便全方位地對罪犯的改造、性格、監管條件、社區評價、社交關系等進行了解和評估,同時也可削弱被害人信訪或報復風險。針對確實不符合假釋條件的罪犯,為保證刑罰變更的鼓勵作用,如其符合減刑條件,可商請監獄改變刑罰變更種類,避免打擊罪犯改造積極性的負面影響。
二是制定科學的運算法則,對預防性因子進行“再犯罪的危險”量化評估并綜合監獄提供的資料、庭審調查等因素作出最終的定性評斷。預防性因子評估主要分為四方面:首先是原犯罪情況,包括犯罪動機、情節和后果等。其次是罪犯本身情況,包括罪犯年齡、身體、性格等條件。再次是罪犯社會信用情況,包括罪犯履行財產刑義務和其他法定義務的情況及變動。最后是假釋后的監管與生活保障等條件。如暴力型罪犯喪失作案能力時顯然可以從寬掌握。積極履行財產性判項者也可從寬掌握,這也是意大利著名刑法學家菲利的實證犯罪學主張,其在《犯罪社會學》一書中指出要關注被害人損失,并提出國家、法院、檢察院、監獄、罪犯應當從多個途徑促進對被害人損失的賠付。罪犯具有特定犯罪傾向的性格特征或其釋后沒有良好的監管條件等則應從嚴掌握。這樣具化評估后亦可在法院審理查明部分增加全面反映罪犯是否符合假釋法定條件的內容,而不只是對監獄提請材料的復述,同時還可在“法院認為”部分按照要素式文本分別對三方面因子量化評估及綜合評定因素進行充分說理,對不予假釋的需加入犯罪事實以全面反映個案差異,而非對是否符合假釋條件簡單籠統地陳述。
三是突出專業人才的評估科學性。假釋案件的審理是集法學、社會學、心理學、犯罪學等多學科為一體的系統工程,對合議庭提出了很高的專業要求。根據2014中政委5號文件,審判機關應當建立專門審理減刑假釋案件的審判庭。但是在實踐中該類案件多成為邊緣化的業務,在年度考核權重中占比較小,遑論具備跨學科專業背景的審判人員,①以H省為例,18個地市的中級法院中僅有6個中院有獨立編制的減刑假釋庭,這些庭室同時兼顧刑事、民事、執行等案件,其他12個中院的減刑假釋業務則分散在立案庭、審監庭、信訪局等不同部門。使得減刑假釋作為法院審判的附屬業務,不受重視。筆者認為可引入跨學科人民陪審員人才庫參與庭審或培養具備心理學、社會學等多學科背景的審判人員,并成立專門的減刑假釋庭,促進減刑尤其是假釋業務的專業化、科學化、規范化。
3.社區矯正機構:強化“可控性因子”的量化評估
社區聯系與控制阻斷了個體進行違反社會準則的越軌與犯罪行為。社區矯正機構在罪犯假釋過程中的工作主要在于社區查控和釋后個性化矯正、信息反饋的關聯,其應自調查評估階段集中于可控性因子的量化,包含被害人意見、社區評價、家庭情況、社會關系等方面并隨評估報告隨案附送具體調查意見,而不是簡單歸納結論。《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已于2020年7月1日施行,配套的實施辦法細化了對假釋罪犯社區矯正的管教并加入了罪犯被撤銷假釋時的委托辯護的權利,顯然有助于提升假釋罪犯的人權保障,也是對社會支持理論的最好證明。社區矯正作為社會支持的最直接手段可以通過影響社會控制的其他相關變量,間接預防和減少犯罪風險。
假釋案件責任予以明確,以堅持假釋責任公平分配為原則,由刑罰執行機關、檢察機關、人民法院、社區矯正機構和服刑人員自身及其保證人各自擔負所在環節的責任,這也是本文強推分職能分模塊進行量化評估而不建議集中于一個主體單獨作定性定量評估的原因。具體來說,在秉承誰辦理,誰負責的原則下,只要各主體在負責的評估、提請、調查階段沒有瀆職,即便案件最終發生瑕疵也不應該追究辦案人員責任,同時應加大假釋案件在有關單位主體績效考核的比重,不能簡單地將之等同于資料審核,而忽視其大量調查評估等工作。
為真正實現假釋效能,及時查控罪犯信息,應建立犯罪人員多階信息管理平臺。一是實現省、市、縣、鄉、村五級聯網,公檢法司、民政等多部門根據授權聯動聯管、資源共享。二是偵查至入監前由各主體錄入罪犯犯前家庭信息、經濟狀況、社會關系、突發事件、判后態度等內容。三是入監后重在監獄及罪犯所在基層組織錄入家庭變化、改造表現、就業技能、財產刑履行情況。四是形成擬假釋人員三階信息追蹤鏈條,重在危險性評估內容與結果。五是對假釋人員建立四階數據查控,人民法院應當及時將假釋審判中的有關案件信息上傳假釋罪犯大數據查控平臺并對接社區矯正機構等實行動態監管直至假釋考驗期滿。同時查控平臺數據重在報道銜接、就業、技能培訓、社會保障、網上核查、突發事件、幫教及重新違法犯罪信息,以實現假釋人員半自由狀態下的無縫查控,確保出現情況及時預警。
通過上述路徑設計,可使假釋案件有序可循(見圖2),監獄的改造功得以最大發揮,又不致使審判機關陷入“橡皮章”的泥潭,社區矯正機構的有效銜接進一步使罪犯走好安全過渡至“社會的自由公民”橋梁,并使其過渡處在監控之下,不致對穩定的社會關系造成破壞或可及時修復。

圖2 完善評估體系后的假釋案件辦理流程
“任何風險評估研究都不能預測一個給定結果的準確性,我們的目標是生產一種廣泛精確的工具,并提供對決策者有用的額外信息。”①遲大奎:《論社區矯正中的“裁前風險評估”——實體與程序的雙重展開》,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基于責任公平分擔并回歸刑罰功能本質及提高審判質效的角度,本文提出“再犯罪的危險”量化評估模式,重構假釋案件審理流程,希望能對案件的提請—審理—矯正做到優化銜接,真正發揮假釋制度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