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
1985年時,我剛好十歲,生活在一個叫洞山洼的小村子里。村子背靠著資源豐富的舜耕山,山上肥關的青草壯實了我們的牛羊,綿延的松林提供了一日三餐的燃料,自然生成的石頭因為是極堅固的造房材料而充裕了叔叔大爺們的腰包,當然,這些都是大人眼中依山而居的好處。于我一個正處于對外界事物產(chǎn)生濃厚興趣年齡的孩子而言,山的重要之處在于,我可以站在它的頂上眺望北面的城市。一年之中,也有幾次可以跟著大人翻過山頭去城里的機會,我們管那叫“上街”。
那條街,隸屬于煤城淮南市,因為離舜耕山脈洞山段最近,又叫“洞山小街”。小街離我們的村子并不遠,直線距離不過五六里地,但是因為隔著一段山巒,感覺似有千山萬水的距離。一條路,從村子里延伸到山頂上,不算陡峭,空手上去卻也要喘上半天,更別說什么拉重物的車子了。通常重物車都要用牛套上纖繩拉到山頂,下坡更危險,需一個壯勞力用大胳膊抱著車把艱難地把著勁下滑,把持不住,人和車就會翻下坡道,危險得很。山南的莊稼人是很少進城的,帶孩子進城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不過春天芋頭起窖開賣,我是可以跟爸媽去洞山小街的,這里面除了我的哀求,還有一點是下山的時候我可以坐在車屁股上壓車,減小下滑的速度。那時候的街道不是很寬敞,兩邊多是低矮的小瓦房,四層以上的樓房都很少見,筆直高大的泡桐樹林立在道路兩旁,像列隊的衛(wèi)兵一樣整齊。小街其實并不小,幾條支干連起來足有四里路長,它是我兒時最向往的地方,可以說日思夜想。比理想中的圣地天安門還要偉大神圣。街上商品琳瑯滿目,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每次來到小街,我都莫名的緊張,用力抓著大人的手,兩眼緊盯著那些新奇的東西,嘴里還伴著吞咽口水的聲音。爸常常一邊走一邊說,好好念書,你看這些工人多舒服,早上大餅油條吃著,不用下地干活就能把細米白面帶回家,天天都穿得干干凈凈、排排場場。每當這時候,我的理想就動搖了,再不是長大了當什么科學家、工程師,而是當一名工人。生活在小街上的工人。
我不知道城里人都從事哪些職業(yè),在我眼里,他們都是工人,是天天提籃買菜的有錢人。那些工人多么地體面,就連說話的腔調(diào)都抑揚頓挫的,他們在買菜的時候只看菜,話語很金貴:“這菜怎么賣?”不抬眼也不加稱呼。蹲在地上的農(nóng)人抬起頭,用滿臉的卑微迎接那腔調(diào)。長大后,我才知道工人們的這種姿態(tài)叫作“優(yōu)越感”。初夏,那些跟爸媽賣芋頭的日子里,我看見了清晨里穿吊帶睡衣的女人、街角小賣部里肥胖刁鉆的老太婆、幽靜院落里正襟危坐的耄耋之翁,他們的身上也或多或少帶有這種姿態(tài)。無論他們言不言語,都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掀起過波瀾,使我在人生觀形成之前就早早地學會了在認知上判斷是非。那日經(jīng)歷過的事在以后的歲月里也一再清晰地提醒我,自己永遠都是一個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孩子。
一
我們的架子車滑行在清晨的街道上,車轱轆碾過路面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我的眼睛望過爸的背影,又望向車上的蛇皮袋,心里想著這么多芋頭啥時才能賣完啊?我稀罕街上所有的東西,我上一趟街可不想光站在那吆喝這些賤芋頭。我的想法多著呢,想吃的、想穿的、想好玩的。我知道爸媽很難滿足我的這些欲望,哪怕滿足一項就是天大的恩惠了。所以我只有想想的份,想想總可以吧,我開始睜大雙眼,把一切新奇的東西都往眼里塞。在我想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時,視野里競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一個身材窈窕、皮膚白凈、穿著睡衣的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低眉垂目地迎面走來。她沒抬頭,即使我們的架子車與她交錯在一起時,她也沒抬頭。女人散著大波浪的長發(fā),一枚閃光的發(fā)卡撩起了她半張臉。她走過來的聲音很響,是那種清脆的響,一雙木屐拖掛在她白皙瘦長的足上。我確信我注意到她就是因為這鞋的聲響,然后才開始留意她整體的形象。我的目光快速游移著,那是一段下坡路,城里的路也不全是平坦的,架子車滑得很快,我有點來不及。清晨的風吹得那睡衣裹在她身上,將她玲瓏有致的身材顯現(xiàn)出來。我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睡衣,其實,我好像根本沒見過真的睡衣。在農(nóng)村,我們睡覺冬天穿秋衣秋褲、夏天是腈綸汗衫,后來才有綿綢。
女人走得很慢,但空氣中還是飄過一陣來自于她的馨香。那香味刺激地我膽子大了起來,繼續(xù)探究睡衣里裹著的身體,她的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兩個乳房之間被擠出一條又深又細的線。在農(nóng)村,只有奶孩子的女人才有這般肥碩的雙乳。架子車在下坡路上出奇地撒野,讓我無法停留。快步小跑中我不住地回頭,目送這個清晨里的尤物。天哪,她的背部竟然有很多是裸露在外面的,兩條細帶掛在肩上,讓人有點擔心它的承重能力。她不冷嗎?我和媽可還都套著二褂子呢!我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女人步履優(yōu)雅、旁若無人地走著,根本不在意早起晨練的那些老頭老太和一個鄉(xiāng)下家庭三口人驚訝的眼光。我抽空看了媽一眼,她在車的右側小跑著,不時望望車上的芋頭,嘴角掛著笑,我想此刻這一車芋頭讓她產(chǎn)生了某種指望吧。我大娘嬸子她們看見莊稼和糧食時,也會流露出同樣的神情。很快我的眼光又回到那個女人身上,我想她可能是我今生見過的最讓我難忘的女人,她面容姣好,氣質極佳,直到今天我仍然猜不出她是干什么的,為什么會穿著睡衣獨自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她的滿腔心事是因為感情受挫,還是她自身有著輕微的病癥?她用清脆的聲響叩醒了城市的早晨,喚醒了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對“女人”這個詞無盡的幻想。媽的斥責聲在此時不合時宜地響起:“賣什么呆,快跟上。這已經(jīng)不早了,你聽聽這人聲。”
二
我們在賣雜糧的地方尋到了一個空當,架子車太大,旁邊的小販擠對著不給停,媽就麻溜地捏了一籃芋頭給他,他才閉了嘴。工人們魚貫一樣地涌入菜市,先買雞魚肉蛋,再買蔬菜,最后才有可能去雜糧攤那轉轉。我們的芋頭只能坐等買主,天不亮就來是害怕找不到攤位,而不是因為工人們稀罕這些東西。除了買些大件東西和農(nóng)具,爸他很少上街,家里雞下的蛋和菜園子里掐下來的青菜,都是媽匯去賣,賣芋頭是重頭活,他不來不行。每次去山北賣芋頭,爸的心情都不好,賣著賣著,他干脆盤腿坐在了膠絲袋上,大口猛吸最便宜的紅梅牌香煙。他看著那些工人把我們從插到翻秧然后一鍬一鍬挖出來,再翻山越嶺馱來的芋頭,半截半截地掰開隨手扔在地上時,氣得嘴巴直哆嗉。我蹲在地上認真地撿拾那些人的杰作,這些芋頭一點也不能臟,得拉回去,家里的豬都張著嘴等著呢!媽媽稱重,每一筆買賣她都把秤頭撅地高高的。雖然是極好的粗糧,在城里卻并不值幾個錢,一車芋頭賣完,換回來的錢少得可憐,一分二分五分一毛的票子堆起來有小半籃,數(shù)數(shù)也就三十來塊錢。近中午了,菜場里的人漸漸散去,爸邊收拾剩芋頭邊唉聲嘆氣地說:“分量和價值就像體積和重量一樣不成正比。農(nóng)村人的日子哪能過啊,就是活勞改。”我知道身為教師的父親,他的煩躁從哪里來,農(nóng)村人和城里人的生活差距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回家后,他就會把這種痛轉嫁給我們姐弟三人,一遍一遍地讓我們背誦:“讀讀讀。”我想到這些,心里又不舒服起來。可是,在那時那刻,在那個人頭攢動商家林立的街上我是顧不了那么多的。我關心的是爸媽今天會買點什么犒勞我的肚子和味蕾。我緊張地盯著媽媽的嘴,生怕她說出“天還早,回去吃飯吧。丫頭餓了,就搞點芋頭墊墊”這些話,但媽居然沒有說這些,她好像還有其他事沒做,眼睛朝街南頭望了半天,我趁機說:“媽媽,好渴好餓哦。”媽沒搭腔,說:“走吧。”
收拾妥當,我們就準備往回趕了,爸爸拖著架子車,媽媽抱著一堆衣服,后面跟著忐忑不安的我。那排賣油條和包子的小吃店已經(jīng)沒有了早上的繁忙,店里的人刷碗的刷碗、洗鍋的洗鍋,我的內(nèi)心緊張得要死,生怕他們連一口油茶都沒給我留下。問了幾家,才問到六個包子和一碗溫乎乎的油茶,媽媽推說不餓,只吃了一個包子,她讓我跟爸吃。每次上街,無論到什么光景,媽媽從來不說自己渴啊、餓啊什么的。夏天上街,兩毛錢一瓶的汽水,還不夠我一人喝,可每次她都不愿多買,還哄我說:“我倆一瓶夠了,我只喝一口,剩下的都給你。”有回我較起真來,大聲嚷嚷,硬是沒給她喝一口。我們吃完了,媽說去裁縫鋪那看看。在街南頭剃頭挖耳攤子那,有一個裁縫鋪,說是鋪子,其實就只有一臺縫紉機和一塊兩米長的案子,上面堆放著花洋布、藍咔嘰布、粗棉布、的確良布等料子。裁縫阿姨四十歲上下,笑起來和氣溫善,媽朝她鋪子走來的時候,臉上也是掛著親近的笑。媽媽在這個攤子上做過幾件衣裳,也算是老顧客了,她把我朝前一推,說:“扯個的確良的長褂子。”阿姨幫我選了布,量了尺寸,說:“半個月來拿。”我看著那塊花布發(fā)愣,想象著它變成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樣子。想到還要等那么多天,我有些沮喪起來。媽拉開我走了兩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說:“小孩長得快,你給做大點做肥點,明年夏天也管穿。”媽媽總是這樣,我的衣服從沒有合身的。剛上身的時候長而肥,矮小的我裝在里面,走起來活脫一個武大郎,第二年又短了,穿在身上像猴馬褂。裁縫阿姨笑著說:“不能太大,穿著難看。再說了,知道的說是你自己要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拿不準尺寸呢。”媽還在那絮絮叨叨,我走過去瞪著她噘著嘴說:“你干脆讓人給我做個袍子,能穿一輩子的!”媽用手點著我的腦門嗔怪道:“你個死丫頭,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三
爸在街角的樹蔭下等著我們,他坐在車屁股上,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茫然地望著奔忙的人群。媽還要買一些調(diào)料用品,村里也有代銷店,可那些醬油啊醋啊都不能吃。夏天里面生白蛆,冬天不生蛆,那家人又開始兌水。紅燒豆腐時,一碗醬油倒下鍋,豆腐還是白的,根本潤不上色,啥滋味也沒有。我們朝一家私人副食店走去,我喜歡進所有的商店,可是對那家店是既愛又怕。愛店里糖罐上插的棍仔糖,愛冰柜里沁人心脾的北冰洋汽水,愛貨架上用牛皮紙包著的麻花果子,還有我沒見過的鉛筆刀、文具盒,那兒的樣式可齊全了。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有一只無形的手拉著我朝里走,可下面的雙腳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我又看到了那雙眼,那雙刁鉆鄙夷的眼,我明明看見她剛才還在對一個穿著體面的顧客微笑,怎么瞬間就收起了笑容,是因為看見我和媽了嗎?一定是。跟那些體面人相比,我們多么地寒酸和卑微啊!在這個只有一間門面的小賣部里,我沒有看見過其他的店員,只有她——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太婆,她一邊收拾著柜臺,一邊拖著長音說:“要……什么啊?”她的聲音像她的體重一樣有分量,那腔調(diào)更使我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個老妖一樣的婆婆是不是要變成男人了,因為年齡大了,要成精了嗎?媽從布口袋里掏出空瓶子,說:“打一斤醬油。”老太婆用余光掃了一下油瓶再來看我媽,不耐煩地接過了瓶子。
我踮起腳尖,前傾著身子趴在柜臺上,頭伸得像臘鵝一樣。兩只眼睛根本不夠用,那些大小瓶子里的山楂片啊糖啊都在沖著我笑,我也沖著它們笑。我的口水噙了滿滿一嘴,已經(jīng)快要溢出來了。這時候,柜臺里猛地伸過來一只又老又粗的手,把我的身子使勁往后一推,我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媽正在把一毛一毛的錢數(shù)給老太婆,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幕。我的眼淚馬上涌了出來,老太婆見媽媽沒有其他的打算了,拉長了聲音說:“好不容易上趟街,就提溜點醬油回去啊?”媽說:“啊,家里也不缺啥。”媽在說謊,家里缺的東西可多了!老太婆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掄起雞毛撣子拂拉起來。媽臉上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轉過身拉我的手,見我在抹眼淚,就問:“怎么弄的,哭什么?”我想到老太婆的惡行,又看到媽對我的渴望無動于衷,眼淚就成平行線似的滑下來,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趴在柜臺上看,奶奶推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還能喊出“奶奶”這樣親近的字眼,大概是害怕,還兼有一種乞求的心理,想老太婆能良心發(fā)現(xiàn),遞給我一顆糖或者其他的吧。媽很生氣,說:“你這么大年紀了,又是做生意的,怎么能這樣呢?”老太婆把眼睛一瞪,說:“小孩把嘴都伸到我的瓶口去了,口水淋得老長,臟死了。”媽聽她這么說,回身就給了我一巴掌,厲聲斥責道:“怎么這么沒出息!”原想媽可以幫我跟老太婆理論幾句,或是買個糖豆安慰安慰我,沒想到什么都沒落到反挨了一巴掌。我嚇得止住了眼淚,驚恐地望著媽媽。一個“工人”來買東西,將我和媽上下打量了一遍,老太婆帶著一臉的笑招呼道:“看看,你買點啥?”媽拉著我走到門口,我聽見老太婆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在我們的身后拖著長音說:“這些農(nóng)村人啊,就是沒見過世面。”
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世面”這個東西真得太大太神奇了。在我的眼里,“世面”就是一件花褂子、一根棒棒糖、一本小人書。我恨那個老太婆,同時又羨慕她,她擁有那么豐富的商店,她見過的世面一定很大。直到今天我還在想,她或許是某個達官貴族的遺孀,或許是某個資本家的后人,最起碼也是地主階層的小姐。只有那些人才能在那個年代鉆社會主義的空子,搞私營經(jīng)濟,也只有他們,始終改不了資產(chǎn)階級與生俱來的習氣,處處端出與窮人大相徑庭的架勢。在山南特別是我們那個村子,經(jīng)常有成群的“城里人”光顧,午秋二季糧食收割的時候他們就來了,挎著籃子,里面塞滿了蛇皮口袋,他們在我們收完的地里找尋,把我們留給鳥兒吃的糧食都打掃地干干凈凈,趁人不備還偷摘我們的玉米瓜果。鄉(xiāng)親們看見,一笑了之,還扯著嗓子喊:“渴了吧,園子里多著呢,盡管摘。”我那二性子的堂叔得意地說:“日奶奶的,工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窮極了照樣到俺們這的土坷垃里刨食吃。”說這話時,他的嘴里還吃著五分錢一根的豆沙冰棍。賣冰棒的老奶奶有六十歲了,是那種很讓人喜歡的老奶奶,慈眉善目、干凈利索。我們都喜歡把家里的瓶子存在那,換她的冰棒。她棉被一樣的冰棍箱子上系著一條毛巾。常在我們的井沿邊乘涼洗臉。她不輕易接誰的瓜果,要是接了也是用冰棍換。她說她喜歡農(nóng)村,農(nóng)村有一陣子都共用的老井,有接天連葉的大樹,出了村子就是田野,連喘氣都順暢,一日三餐,大伙都蹲在樹下不分彼此地品嘗各家的飯菜。她還說,農(nóng)村沒有國營與大集體的區(qū)別,沒有競爭上崗。她說她前三輩也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后來拼死進了城,一直苦撐苦熬的,不曾想廠子倒閉了,只能自謀生路了。她苦笑著感嘆:“俺要是在農(nóng)村多好啊!一年四季有忙有閑的。不管政策怎么變,都有土地保著命呢。”她的這番話,讓我想起了小賣部里那個老太婆的言語,我被弄糊涂了,到底是農(nóng)村的地廣,還是城里的天大呢?
四
正午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行走在柏油路面的街道上,農(nóng)歷三月底的太陽還沒那么熾熱,但是曬在身上也讓人乏力,又因為起得早,我已經(jīng)全身軟綿綿的了,腳下像踩了云彩般輕飄飄的。我的眼睛還在四下里張望,街上吃的用的應有盡有,我只有看的份。這時候,我的一雙眼睛還兼具了嘴巴的功能,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會長久地存放在我的腦海里,在幻想和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將它們像老牛反芻一樣地倒出來,慢慢地品味和咀嚼。
連接山坡的主干道旁邊有幾座單門獨戶的院落,一律是紅磚灰瓦的三層小樓,像如今的別墅一樣,很是氣派。只是人跡寥寥,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只有伸出院墻的高大莖直的花木,提醒著路里面有人居住。倒有一家例外,大門敞開著,門口一張竹椅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暮年的老人,我雖然之前沒有見過他,但聽村里人說起過他。說是山底下那排大院子里住著一個傻老頭,嚇人巴拉的。說實話,他的樣子很令人害怕,至少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這樣的,如果不是那身干凈合體的戎裝穿在身上,誰都會認為他是個精神不正常的家伙。他沒有什么表情,有人路過的時候,他就用眼睛盯上半天。媽說:“這老頭冷年八月都坐在門口,奇怪哩,從沒看見過院子里有其他人。”爸說:“這肯定是一位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老紅軍,戎馬一生,錯過了成家立業(yè)的年齡,才會老來孤獨。”媽接過話說:“還不如在俺們農(nóng)村過呢,老五保也有吃有喝,還有門旁二面幫襯著,到哪都能找到拉呱的人。”媽說這話倒是真的,我們那的老孫頭,跑反過來的,是個無兒無女的外鄉(xiāng)人,住在大隊部里,上了年紀干不動莊稼后,村委會讓他在磨坊里打下手掙點零用錢,鄰居們時常把干的稀的也送點給他。老孫頭感念這些恩惠,村子里唱大戲,他總是忙前忙后為那些演員燒開水,整理地鋪;誰家有個白事什么的,他總是第一個趕到,他說他獨人一個,無所顧忌,抬棺布殮,做啥事都行。長此以往,雖然日子有些緊巴,但是老孫頭總是樂呵呵的。
山腳下,爸停下車,點燃一根煙。山那邊就是養(yǎng)息我的村子,直線距離不過三里路,就因為隔著這座山,使得它在感覺上競那么遙遠。那時那刻,我的眼睛忽然間化作鋒利的刀斧,狠狠地砍向山脊,我不再念及它的好,比如春天有滿山的野花,夏天有可口的野果,秋天那遍地的松針是冬季灶膛里最廉價的燃料。我只知道這座山很多時候都斬斷了我們一幫孩子每每想一探新奇的念頭,如果沒有它的存在,哪怕是下午天要黑的時候,我們也能來街上耍一通,然后摸著黑回家。我堅信,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城里都有讓人驚奇的東西存在,它們有聲或無聲地引誘著我,去探究那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物與現(xiàn)象。但是,每次上街,我的嘴眼耳甚至是鼻子都得不到滿足,像這樣因為賣東西跟大人上街,更是屢屢失望至極。除了能飽嘗一些極端挑剔的神情與行為,基本上一無所獲。
爸用一根煙的能量為自己打氣,然后背上車繩開始慢慢上坡,車上還有一袋被糟踐過的剩芋頭。由于內(nèi)心失落無力,我?guī)缀跻徊铰范疾幌胱撸瑡尡е欢岩路澭谲囎拥囊粋绒5搅松巾敚胰匀簧岵坏茫仡^看了又看,城市就在我的視線下,一覽無余地被我盡收眼底,寬敞潔凈的街道,白亮耀眼的樓房,花團錦簇的公園,還有川流不息的車流。城市的繁華和豐富多么讓人向往,鄉(xiāng)下貧瘠的收獲是難以望其項背的,而我什么時候才能靠近城市呢?我的失望與留戀,父親深深懂得,他微笑著說:“舍不得走,就好好念書,書念好了,就什么都有了。”
十幾年后,我終于也成為了一名吃商品糧的“工人”,只是落戶在山的這一邊。按照政策我應該分配在鄉(xiāng)鎮(zhèn)的供銷系統(tǒng),爸卻費盡周折讓我留在了縣城的一家企業(yè),郁悶的是,僅僅上了五年班,我就被洶涌的下崗浪潮淹沒了。好在雖然經(jīng)歷了下崗再上崗的曲折階段,日子總歸越來越好了。也許,正是物稀為貴,物盈生賤的原因,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經(jīng)歷過物質貧乏時期的我對那些吃的穿的用的都不再有熱切的盼望與向往,簡單到食可果腹就行,衣能御寒便罷,再好的東西都品不出新鮮感來了。記憶里那條曾經(jīng)日思夜想山那邊的小街,跟它的實體一樣也漸行漸遠了,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反而越發(fā)地懷念兒時的鄉(xiāng)村和它深藍的天空,依稀中,還有田野里騎在牛背上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