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四十一分的玫瑰（組詩）

陳末

陳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七零后詩人、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詩歌等發表于《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出版有長篇小說《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虛構散文集《魚來魚往布爾津》，獲“第五屆可可托海杯西部文學獎”，“首屆中國張家界國際旅游詩歌節”評論獎，2019年度“深圳睦鄰文學獎”深圳十佳獎（小說類）。

租賃陽光的人

說出黑暗，我們就成了家人

但說出陽光，我們就成了黑暗

租賃陽光的人，你一出現，黑暗便聞風喪膽

緊扣的門鎖上，好像被無數個家人打開過

栽種花草的阿婆，從清晨就吆喝起來

她的眼神像鋸子一樣，給每一種花草拉開窗簾

女人醒得比男人早，打開陽臺的一剎

女人們在陽臺上彼此問候，就像黑暗忽然相互認領

阿蘭又起晚了，一條漏網之魚，昨晚

出軌的丈夫關起門來，用皮帶釣了她一夜

阿玲困在香港，想回不想回的

做了半輩子保安，從來沒有這么吃香過……

阿玉沖洗租來的陽臺，面色凝重

不愿承認自己已是單身，失業后，她喜歡足不出戶

而我總是在等待著一個黑暗的時刻，一個租賃陽光的人

在陰天里忽然出現，兜售陽光……

一只鴿子

在塑膠制品工業區里

一只鴿子在練習滑板

它的翅膀是粉色的，并沒有張開

它的眼睛也是粉色的，但卻老了一百歲

我不能用任何方式將它打開

在它飛走之前，模具每調整一下

就有一個春天埋頭哭泣

金地集團的樓盤進入收尾

鉗工們正在安裝門鎖，這些你都看不見了

你的窗戶比門鎖釘得更死

籃球場上的紅藍球隊正在比賽

笑聲不斷，籃板助攻，三分球命中后

所有冒汗的小伙子你都看不見了

少干半小時，不算加班

定制出口德國熱風槍的老板

坐在茶臺旁邊，慢慢地慢慢地

拔下你身上的每一根羽毛……你又老了一百歲

鴿子啊，你不知道世間很苦

滑板旁邊是自行車，自行車旁邊是摩托車

摩托車旁邊是貨柜車，貨柜車來了又走

走了又來，你不知道

你每天放走了多少只鴿子

你也不知道，苦從哪里來

苦又要到哪里去……

有人在樓上叫你去死

你假裝這是一輛剛到的貨柜

里面裝載著貼滿標簽的各種苦

而每一個伸手打開它的人

放走的都是你

去看一匹馬

是誰的露珠落在身上

是一匹單眼皮的黑馬

馱著他的愛人，在雙塔橋上

他們依偎在三輪車里

簡直不敢相信

他們親吻著彼此的嘴唇一閃而過

就像露珠發生爆破

又落下來一滴

是兩匹白色的野馬

他們在東城的十字路口打架

貨柜車上的司機搖下車窗

看他們打得頭破血流

其中一匹敗下陣來

把手掌上的紅色露珠

甩進流浪的每一個縫隙

是不是還有一滴

在不銹鋼的材料店里

戴著墨鏡的棗紅馬

他把所有的好鋼全部鋸斷

賣給廢品收購站

他要返回他的草原

去養老……他額上的露珠那么大

像孤島一樣閃著信號燈

一下午

想去看馬的人都在收集空中露珠

送貨師傅，臨時工，電焊工……

實在是沒有什么可笑的事情要發生

唯一可笑的，是我“指鹿為馬”

并試圖通過他們身上滴下的露珠重返人間

送冰的人

早上，空氣從一只鳥嘴里滑落

這是人生的第一塊冰，每落下一寸

春天就長高一點，長得比冰好看一點

它再滑，在屋檐之下，它學會了折疊

掛著，在風中搖曳，以便所有的鳥兒

路過此地時好叼走它。

多么厚啊……這是人生的第二塊冰

在屋檐之下，在細碎的均勻的謹慎的摩擦作用中

火爐里有火，床上有電熱毯，

城里，無論什么時候

空調的溫度都是設想中的溫度

人們給自己安裝好翅膀，

在屋檐下飛……像流浪一樣在游走

在打啞謎，靜靜地，捧著自己的冰，在繼續降溫

在深水泊位處，冰開始融化，

吐出乳汁，或是鳥叫蟬鳴獅吼，

第三塊冰誕生了……扎著絲帶，冰綢面料

華麗又典雅，還有亞麻加拓金的

每一塊展示出來的面料里都有印花

每一塊印花里都埋葬著無數春天的童話

你的，我的，他的，玩耍過的花園里

孩子們已經長大，老人們開始消失

中年人試圖變成兒童，或者像老人一樣忽然去世……

我們再也不會遇見如此大的春天

放一只翅膀進去，天馬上就黑了……

我揣著一塊冰，煉獄里的鑰匙，去送信

去告訴天外的人，天是怎么黑的

在鳥叫蟬鳴的途中，我真想被鳥吃了：

一只彩虹蜂虎，斑噪鐘鵲，白喉噪刺鶯，翠鳥

歐夜鷹，草原石■，西伯利亞山雀

印度亞種戴勝，非洲澤鷂，哎呀……

昆侖雀門里來的大朱雀呀

在黑森林里，它們靜觀一個移動的人

被冰吃過的一個人，在黎明破曉時分里走

多么美好，這多余的孩子……

喜歡把冰涼稱為信件的人，在路上

默默對著一塊冰練習微笑

先威大道的工廠女孩

這么晚了，杜鵑還在

不在芒果樹里，也不在鳥巢內

幾天微雨之后，工廠的大門開了

杜鵑發現了杜鵑，哭了，在路燈下

它扭過頭去，希望果實們都已睡去

希望這一時刻僅屬于陌生之人

從五層樓上下來時，杜鵑穿著一套新衣

紅色的拉鏈衫和銀灰色的運動褲

她的手里舉著一個塑料飯盒

粉紅色的蓋子一路“報警”：我下來了

第一個男孩子羞澀，高挺，站得最遠

第二個黑一些，滴溜溜的眼睛看著杜鵑

第三個滿臉惆悵，這惱人的鳥叫

在杜鵑嫁給一個陌生人之后

在他們結伴去工廠對面的快餐店里打飯時

另一只杜鵑為什么不能同時叫出喜劇與悲劇？

先威大道的胡同內

一盞接一盞的日光燈都亮了

超市的電視機里放著NBA

材料店的老板在刷朋友圈

一家挨一家的工廠正在生產塑膠顆粒

奧園馬上就要封頂了

一串又一串的紅燈籠下

垃圾清運車的師傅吼著一群老鼠

它們走得好悠閑啊……聽得懂人話

不緊不慢，邁著雙八字步，溜達著

任憑杜鵑如何咆哮

它們依舊醉生夢死地悠閑地溜達

杜鵑用杜鵑該有的低音鳴叫著

跳上跳下，從黃鐘木到朱蕉

從竹林到鳳凰木，在工廠門口的保安亭上

杜鵑一躍，跳進消亡……

像另一個杜鵑，在我眼前，跳進流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