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踐
習近平總書記在2020年9月17日考察湖南長沙馬欄山視頻文創產業園時指出,文創產業“是一個朝陽產業,大有前途”。文化產業一方面表現出高速發展,另一方面對相關產業具有強力帶動作用。電影和電視劇產業(以下簡稱“影視劇產業”,包括傳統方式和網絡方式傳播所形成的電影和電視劇的規模市場)即是一個典型例證:這是近年來高速發展的文化產業領域;雖然其產業規模并不大,但對文化行業其他領域以及相關產業有極大的帶動作用。“文化資源產業化”作為一種理論視角可用于探究影視劇生產中內生的及與其他行業密切聯系的發展動力來源和產業運行規律。
“文化資源”是文化產業開展生產活動的基本條件,其核心界定是“文化”,指具有“文化屬性”這一本質性內涵規定的“資源”,在外延上是指以文化形態為表征的“資源”。綜而論之,“文化資源”是凝結了人類無差別勞動成果精華和豐富思維的物質、精神產品或活動,是在漫長歷史發展過程中積淀的,通過文化創造、積累和延續所構建的,能夠為社會經濟發展提供對象、環境、條件、智能與創意的文化要素的綜合[1]。這一表述說明“文化要素的綜合”這一核心特質既強調物質形式和實體層面,也強調精神意義和無形層面,既強調歷史過程中的“積淀和積累”,也強調面向未來的“創造和延續”。“文化資源”呈現為三種形態:一是符號化的、具體化的,可以融入文化產品的要素,如建筑、繪畫、石刻、音樂、工藝、典籍等;二是精神性的、非物態的,可內化于文化產品的內涵,如思想、價值觀念、審美意識及信仰等;三是文化智能資源,既包括寫作、歌唱、舞蹈、繪畫、演奏、設計等經驗性文化活動技能和技巧,也包括體現為創意、主題、構思、決策方案等的獨創性思維和實踐的文化能力,這是“活”的文化資源,是文化生產的核心資源。
與“文化資源”密切相關的一個概念是“文化資本”。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在《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中論述道:“文化資本以才藝、作品和文憑為符號,以教育程度為制度化形式”,并“強調經濟資本具有基礎性作用,三種資本形態(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在某種情況下可以相互轉化”[2]162。“文化資本”與“文化資源”有很大的重疊性,包含幾層意思:個體通過社會化內化、培育而成;具備客觀化或“身體化”的形式;有機構化和制度化的趨向。布爾迪厄從文化批判的角度來鑄造“文化資本”這一概念,總而言之,“文化資源”是“文化資本”的基礎、前提和來源;“文化資本”是“文化資源”在經濟體系中產業化和制度化的體現;“文化資源”是生產過程前期的出現產品之前的具有文化內涵的生產要素,“文化資本”指生產后期處于實現階段的體現價值積累的各種文化要素的狀態。
“文化資本”可進一步擴展為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形式的價值積累,在一定條件下轉變為經濟資本。其中,“價值積累”可以表現為無形的、不可計量的“文化價值”,也可以是計入可量化商業形式的如企業產值、營業收入、無形資產等經濟產出或產權資產。文化經濟理論創始人戴維·索羅斯比(David Throsby)明確將“文化資本”引入經濟學范疇,認為“價值積累”引起物品和服務的不斷流動,具有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的商品積累為有形和無形形式的社會財富。“‘文化資產’是一種將‘歷史性、社會性、共享性’的‘文化資源’轉化為‘文化資本’并以知識產權形式確保的現代資產,具有‘現實性、獨占性、排他性’的資產特性”[2]185,這構成“文化資源產業化”的基本邏輯。
從“文化資源”向“文化資本”和“文化資產”的轉換得以發生的中介是“文化產品”,其核心形式是具有象征性文化意義的“文本”。赫爾蒙德夫認為,“文本”是最適合用來囊括各種類型的文化產品的集合名詞,“包括節目、影片、唱片、書籍、卡通、影像、雜志、報紙等文化產業所產生的各種產品”[3]2。基于“文本”進行“社會意義生產”,遵循工業化生產的基本流程,從資源開發、產品生產、流通、銷售、消費,直到商業價值實現。這一“文化資源的產業化”的一般過程可表述為:“文化產品生產是文化資源的資本化過程,……就是將一切有形的、無形的文化資源,通過市場機制配置到文化產品生產的各個部門,生產出適應市場需求的文化商品,從而實現盈利的過程”[4]。這包含幾層意義:第一,文化資源的文化價值不完全由市場決定,但在“產業化”過程中實現市場價值;第二,不同的文化資源在商業活動中“可編碼”程度并不相同,文化資源通過“商品化”(符號化)轉化為“文本/產品”;第三,文化資源轉化后產品形式具有明確的產權歸屬權,通過“版權文本”形式實現商業價值;第四,產權明晰能有效地增加市場價值,同時通過外部性效應產生衍生價值(文化價值),反過來實現了文化資源的培育(見圖1)。

注:第三點文化資源通過產品實現商業價值和第四點市場價值反過來實現對文化資源的培育在圖中用虛線表示圖1 “文化資源產業化模式”的一般過程
如圖1所示,“符號創作者”進行的“符號創意”(symbolic creativity)[3]4-5活動產生“版權文本”是文化產業價值實現的關鍵點,具體包括內容/版權銷售直接變現,內容引起的注意力轉賣產生廣告收入,內容帶來網絡流量產生電商收入,“文本+場景”的溢出效應產生衍生收入等。
影視劇產業圍繞視聽形式的虛擬敘事文本展開商業活動。“同心圓模式”(concentric circles)認為,“位于同心圓核心的純創意藝術,在激勵和維持整個文化產業中扮演著核心角色”[3]16。影視劇生產在這一“同心圓結構”中居于中心位置,主要有以下原因:電子形式的影視劇產品傳播速度快、覆蓋范圍廣;虛擬性敘事的文化影響力強,與文化根源結合緊密;影視劇生產商業化程度和經濟活躍度高,易于與高科技元素緊密結合;影視劇產業自身成長力強,溢出效應顯著,對周邊產業帶動能力也大。因此,影視劇生產一方面連接文化資源,另一方面對接創意和科技活力,主要通過三條路徑進行文化資源產業化:
第一,直接產生產業收入,并形成文化資本和資產。電影和電視劇是高度工業化、專業化、規模較大、高成長性的文化產業領域,影視劇產業通過“文化資源+創意+科技”,在從業人員的創意勞動和最新科技的帶動作用下轉換為影視產品,展現了高效地將文化資源轉化為財富形式的能力。例如,一部“爆款”電影就能產生幾十億的票房收入,“影視劇產業”更是被許多人看作最具潛力制造“暴利神話”的領域。
第二,通過對相關文化產業的帶動作用增值文化資本和資產。影視劇是一種“跨界”能力超強的文化生產,外部性效應顯著,能有力帶動“同心圓”外圈的其他文化產業,產生巨大的衍生價值。例如好萊塢的“3K”商業模式(觀看、上鉤、賣書,look-hook-book)認為電影的流行能引起觀眾對相關文化信息的強烈興趣,可通過圖書出版獲得較大的衍生收益;影視劇的成功還能帶來演藝、會展以及周邊產品銷售等廣泛的產業收入。即使影視劇產業本身的規模有限,但作為整個文化媒體行業中的核心部分,能夠成為整個文化行業發展的“火車頭”。
第三,通過溢出效應對文化產業之外的行業產生巨大的帶動效應。“電影引致旅游”(Film-induced tourism)模式,認為影視可以帶動旅游業高速倍增,例如主題公園中通過引入影視人物和場景來吸引游客,影視劇拍攝外景地發展成旅游的目的地等。常規的“電影引致旅游”采用“搭便車”的策略,將已有優質的影視生產模式轉化為旅游的發展動能;同時,旅游業中對文化資源的挖掘和創新與影視劇的創意生產過程是相通的,影視劇生產可以與“文旅融合”的流程更緊密聯系在一起共同開發、互通互利。
以上路徑中,影視劇“版權文本”和“影視IP”起到核心作用(見圖2)。文化資源必須在文本和符號之中實現其商業價值,其中,“影視IP”與成功的影視劇版權文本相關,是居于產業鏈頂端的文化資產。“影視IP”可推動與文學、網絡游戲、電視綜藝節目等產業形式的相互聯動,形成盈利模式的共振和長尾,特別是近年來在“互聯網+影視”蓬勃發展的態勢下,成了連接影視劇和其他產業的關鍵環節。

圖2 影視劇生產中文化資源產業化路徑
文化是國家和民族的“靈魂”。“中國這個共同體,其延續之長久,而且一直有一個相當堅實的核心”[5],五千多年源遠流長根基深厚的中華歷史文化血脈從來未曾斷絕,“惟我國家,亙古亙今”,這在人類文明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情況。文化同時也是一種地方性知識,我國廣袤的土地上多元文化共存,區域性文化資源十分豐富。對于多民族融合而成的中華民族,各區域、各民族的文化匯集到一起構成“一體多元”的中華文化,這是“區域文化圈”這一概念存在的基礎性理由。我國古代《尚書·禹貢》中記載“禹畫九州”開始出現區域文化的雛形,逐漸形成三秦文化、齊魯文化、燕趙文化、三晉文化、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嶺南文化、巴蜀文化等,在春秋戰國時代已大致確定下來,兩千多年來基本態勢未曾改變。從比較視角來看,我國一個“區域文化圈”的文化資源的體量不遜于一個歐洲民族國家。我國各區域文化以及各民族特色文化都是人們自我表達和自我滿足的方式,匯集而成的“中華文化”構成中華民族“生命過程的解釋系統”,是中國人共同的“精神家園”。
“區域文化”是國家“文化軟實力建設”的重要基礎之一,“文化發展”首先要完成區域性文化資源的“溯源”和“培根”工作。以重慶市為例,對本地文化資源進行歸納總結的論述較多,各方意見最終趨同,達成共識。有專家細分了六種主流文化即巴渝文化、三峽文化、革命文化、抗戰大后方文化、移民文化和工商文化的構成[6-7];有專家根據重慶三千多年的發展歷史上出現過的多層次、多領域、多形態的文化現象,梳理出獨具特色的“2+4結構”的重慶歷史文化體系,其中作為歷史文化基礎的是巴渝文化、革命文化,展現歷史文化特色的是三峽文化、移民文化、抗戰文化、統戰文化[8]。這一“歷史文化體系”提煉出重慶最具代表性和最富符號意義的文化品質,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在重慶大地上的展開。
重慶的影視劇產業基礎并不強,本地影視公司生產能力有限,但大量電影和電視劇作品與重慶有千絲萬縷、或深或淺的聯系,這可稱為影視劇生產的“重慶現象”。其中,對影視劇生產有強烈吸引力的重慶區域性文化資源有革命歷史文化、抗戰文化、都市工商文化、三峽文化、自然生態景觀等。電影和電視劇生產活動中拍攝場景的設置、文化元素的引入、主題主旨的確立是常規流程,文化資源在其中每一環節進行產業化開發是內化的運行模式,其外顯形式即為文化元素在影視文本中的展現,可分為“植入”“織入”和“融入”三種:
第一,本地自然和人文景觀植入影視劇場景。影視劇外景地植入是一種較為淺層的文化資源開發方式,例如,武隆天坑地縫喀斯特地貌自然景觀植入了《變形金剛4:絕境重生》和《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影片,山地城市景觀植入了《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少年的你》等影片。這些影視劇的原作與重慶無關,但選擇這里作為故事的虛擬發生地。據報道,2019年在重慶取景的影視劇組就達200多個。影視劇生產受到“視覺奇觀的誘惑”,會不斷地尋找新奇的、吸引觀眾眼球的拍攝外景地,對旅游業產生的“搭便車”式的拉動作用相當顯著。重慶城市形象獨具魅力,成為新晉“網紅”城市,影視劇功不可沒。
第二,本土文化符號織入影視劇敘事文本。這是在影視劇敘事文本中一種“非你莫屬”的展現方式。例如,電影《瘋狂的石頭》中從空中索道上掉下來的可樂瓶是故事矛盾沖突的觸發點和敘事線索的交織點;電影《火鍋英雄》中開在銀行下方防空洞中的火鍋店是整個故事因果關系的結合處,并貢獻了高潮華彩的一幕;電影《等到滿山紅葉時》中三峽航標燈站是整個精巧的“套層/剝洋蔥式”敘事結構中的核心意象,成為全片最具情緒感染力的視覺象征。長江索道、防空洞火鍋和三峽航標燈站已然成為別具重慶本土特色的標識性符號,無縫地織入了影視劇的敘事之網。成功的影視作品將重慶的本土符號有機地織入文本中,并對其文化含義進行豐富和深化,防空洞火鍋成為老同學友情的象征,三峽航道上原本并不起眼的航標燈站成為一個飽含責任和親情(愛情)意蘊的符號。
第三,區域性文化資源的精神內涵融入影視劇創作。區域性文化資源可成為影視劇的核心主題進行直接體現。例如,以紅色經典小說《紅巖》為藍本的《烈火中的永生》《紅巖》《江姐》等影視劇展現了紅巖英烈的英雄事跡;中共中央南方局及統一戰線工作展現在《報童》《周恩來在重慶》《重慶談判》等影視作品中;抗戰題材的影視作品中,“重慶”作為“戰時陪都”在劇情是一個如影隨形的符號。紅巖革命精神和抗戰大后方精神是影視劇創作生產的“富礦”,此類的影視劇生產本身就是一個文化資源的再度“激發”過程,讓“歷史文化”成為一種富有活力的“精神內涵”,這些影視劇作品的成功能產生可觀的產業回報和巨大而持久的無形資產積累。
“文化資源產業化”模式對影視劇生產的最大指導意義在于回到文化的本源中去,連接歷史文化的根脈,同時賦予其適于當下的新生活力。重慶市影視劇生產現實條件決定了立竿見影式地做大市場規模,拔苗助長式地做強本地市場主體,或期望直接通過“量變”催化“質變”難以如愿,但將區域內火熱的電影和電視劇生產的活力轉化為文化發展的動能是可待開掘的現實路徑。例如,通過“文旅融合”激發影視劇生產的活力。重慶旅游文化資源豐富,是一個大受歡迎的旅游目的地,激發了相關文化元素的活躍,圍繞某些旅游文化資源重點打造或單點突破,進行電影和電視劇項目的創作和孵化,將本地區文化發展的動力和影視劇生產發展驅力相互轉換是一個可行的做法。
重慶與影視劇相關的區域性文化資源十分豐富,紅巖文化、統戰文化、抗戰(大后方)文化、三峽文化、都市文化都是影視劇創作生產的熱點。紅色經典小說《紅巖》已經成為中國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在《烈火中的永生》《紅巖》《江姐》等電影和電視劇作品中,江姐、許云峰、小蘿卜頭等光輝的革命形象被反復搬上銀幕和熒屏中并得到觀眾的認可;中共中央南方局、《新華日報》、統一戰線工作已成為中國共產黨革命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深厚的精神力量,作為許多優秀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劇的主題得到了重點展現;重慶是抗戰“大后方”,是近代中華民族精神鑄造的重要象征之一,很大一部分抗戰題材的影視劇作品都會與“重慶”關聯起來……同時,通過許多優秀影視劇的表現和闡釋,區域性文化資源的表意內涵和符號外延持續豐富和延展:“三峽文化”不僅是長江上游壯麗的自然峽谷景觀,《等到滿山紅葉時》《巴山夜雨》《三峽好人》《長江圖》《國家行動》等電影和電視劇作品賦予“三峽”人文氣質和家國情懷,本身成為三峽文化資源的一部分;重慶的“都市文化”即是《山城棒棒軍》《瘋狂的石頭》《火鍋英雄》等影視劇作品中展現的市民氣質和城市形象,成為這個城市的獨特文化標識。梳理適于影視劇生產的文化資源,對其文化意蘊進行闡發,是文化資源產業化開發的重要初始步驟。
重慶革命歷史文化積淀豐富,抗日、諜戰、反特等軍事斗爭題材的影視劇類型化創作較多,其他類型相對較少。遍布重慶全城的抗戰遺址、軍統和中統的舊址都似乎在營造“抗戰/諜戰劇之城”的氛圍;從地下通俗文學《一雙繡花鞋》開始,云遮霧罩的“茫茫霧都”成為波詭云譎的反特工作的絕佳背景,反特類型電影和電視劇(通常與諜戰劇歸為一類)成了重慶的一個“文化標記”。我們不應忌諱這些商業類型的標簽,而應該緊貼抗日、諜戰等革命歷史題材,以類型規律為指引,潛心創作品質更高的電影和電視劇作品。都市情感、現實生活、神話奇幻等相關題材類型的影視劇也受到觀眾的普遍歡迎,貼近城市旅游文化規劃,圍繞都市、時尚、情感、奇幻等類型方向進行創作策劃,打造帶“重慶感”的電影和電視劇作品,是未來發展的重點方向。
重慶市影視劇產業的發展應建立在全國產業鏈分工和產品定位的基礎上,依靠“文化資源”的根植特性,通過版權關聯產生知識產權成果,實現跨越式突破。在影視劇生產中不片面追求“重慶造”的孤立項目,而是尋求“重慶根”的文化價值挖掘和版權文本關聯,融入全國市場體系中,以實現產業鏈環節的把控和生產要素流通的控制。影視劇產業最終比拼的是文化影響力和文化價值的積累和增值,其中“影視IP”是重要指標之一,最終結晶而成“版權文本”的文化資產形式。近年來,重慶市出臺多項促進影視劇產業發展的優惠政策和獎勵扶持辦法,最終的目標應該落腳到文化影響力的“版權文本”和“影視IP”上,根據“區域性文化資源產業化開發”的規律,設計分進合擊的總體路線圖,形成本土影視劇文化發展的長效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