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談雅麗 編輯|王旭輝
2018年12月27日,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一列冰雪列車在雪國穿行,高速駛過雪白的山野。這樣的際遇誘惑著我這個久未見雪的南方人,我決定立即從北京首都機場出發,飛到黑龍江哈爾濱市,再從冰城坐高鐵,開啟我冰雪線上的江河之旅。
我的目的地直達松花江、嫩江、牡丹江、呼蘭河等幾條冰雪封凍的河流。如果時間允許,我還將乘坐冰雪高鐵去觸摸中俄邊境線上的綏芬河,自駕車去看松花江的若干支流,我向往能站在冰凍的青花湖上,親眼目睹一次冬捕:薩滿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成群的湖魚通過冰洞、躍出冰湖。哈爾濱還有我喜歡的女作家蕭紅,我期待在她生活過的地方知遇她。我懷著濃烈的傾慕之意行走在這片大地上,覺得連冰雪都不能封凍我血管里的奔騰。
三小時飛行,走出航站樓,我呼出了一口氣,寒冷使我的周圍彌漫一層白白的冰霧,這就是零下10度的哈爾濱太平機場。星空深藍,淡月輕掛,從機場出發,走機場高速到文昌街,街道地面干燥,沒有想象中的冰天雪地,第一場雪已被打掃干凈,但街道兩邊堆著零星的殘雪冰沫,路面結著一層薄冰,我們經過高聳的黑龍江電視塔,仰望白色的尖頂刺入天空,它們在冰雪中向上伸展、延長,發出的頻道信號直指世界上最寒冷的北方。
行駛到松花江邊,我們隔著車窗看著一盞盞華麗的冰燈,一條影影綽綽的冰雪大江就在我們身邊靜淌。我想象這里“東方小巴黎”“東方莫斯科”的盛景。莊嚴雄偉的圣g索菲亞教堂,典雅別致的哥特式樓宇,造型奇巧的俄羅斯木屋,定會讓人流連忘返。還有太陽島,也許正舉行盛大的冰雪節,世界聞名的雪雕藝術展正在島上展出,全世界頂尖的雪雕藝術家在此匯聚。我想感受那些火熱的靈感在寒冷冰雪中的迸發,我想以大地為底版,白雪為素材,燈光做顏料,讓一個美輪美奐的冰雪世界在我眼前鋪開。

哈爾濱冰雪大世界 攝影/ 東方IC
但夜已深沉,我們停車哈爾濱大街,在一家俄羅斯餐廳吃著燒烤,喝了一大杯冰啤酒;我在寒冷的文昌街上漫步,試圖找到黑龍江省文聯的位置,但只見到粲然閃爍的冰燈雪影;我接到同行的友人阿華,一起沿街漫步,雪粒子沙沙地打在我們身上;我們在溫暖的賓館仰望暗藍的天空,一起憧憬著冰雪線上的江河旅行。
松花江流經吉林、黑龍江兩省,有南北兩源,南源為主流,源于長白山天池,北源嫩江也是松花江第一大支流,兩江在肇源縣三岔河鎮匯合后東流至松花江,再流至同江市注入黑龍江。我們旅行的第一站在松花江北岸的太陽島。對于一個異鄉人來說,冬天來島上更是恰到好處。我們沒有去看雪雕和冰雕展,沒有去熱鬧的極地動物館參觀,只是租了一臺車,沿著松花江江堤行駛,然后在冰天雪地的俄羅斯風情街周游。島上長滿白楊樹,樹上覆蓋一層白雪,枝干挺拔地往雪地上空高揚著。雪積留在島上的樹林里,薄薄一層,到春天才能融化,然后悄無聲息地注入到松花江里。

太陽島俄羅斯風情小鎮 攝影/東方IC
雪地上建有一棟棟俄羅斯風格的小樓,這些小樓群位于昂昂溪區,始建于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是隨中東鐵路建設興建的俄式住宅區,已歷經百年之久,有些建筑外墻斑駁,透出時間久遠的擦痕。據說有108棟俄式建筑,從前在這里居住著許多俄國人,俄國工人和技術人員在此地修建鐵路,同時他們也在火車站附近建設了大量的辦公和居住建筑。時至今日保留下來的俄式建筑,自然形成了俄羅斯一條街。我們見到雪地上的別墅都用明麗的色彩涂在外墻,像童話王國。雪霽后的樹林里,建筑各有特色:巨大的穹形頭,高高的尖頂,外墻的淡紫、淡黃、淡綠、淡褚、深紅的色彩在冰雪中分外耀眼。在冰天雪地之中,唯有色彩是表達的語言。
下了出租車,我們在雪地上撒歡,在五彩的籬笆前留影。我們看到深藍的天空下,白色林子里的夢幻之屋,我們從窗外向里張望,想象屋子里的異國風情:手風琴在拉響,溫暖的壁爐已點燃,油汪汪的烤鵝放在桌上,還有一棵掛著彩燈的圣誕樹閃閃發亮。還有一些美好的事可以想象:比如找到一個深綠的郵筒,想著要寫一封暖暖的信給遠方的愛人;還有一個淺藍的電話亭,紅色電話機,可以搖動的十個數字,像十顆昏暗的星星,我想用全世界最溫柔的聲音和遠方的愛人說說話。
在路途,如果懷揣對一個人濃濃的愛意去行走,因為內心那樣溫柔的傷感,會發現和感受到與平常旅行不一樣的風景。來到黑龍江,來到哈爾濱,我就是想看看冰雪中的河流,想著在厚達幾英尺,足以讓坦克、汽車從容穿過的松花江,在厚厚的冰層下面,我確信有溫柔、溫暖的,正在輕緩流淌的松花江水。
一條寬闊的大河,目之所及處是一片冰雪大地。我們從太陽島近距離地接近這條冰河,我看到了不遠處的冰面,站著一小群挖冰人。遠遠的,幾輛深藍色的敞篷車在冰上開動;遠遠的,蟻群一樣的人站在一塊塊巨大的藍色冰磚前;遠遠的,一輛輕便的搬運機夾住一塊冰磚往汽車上搬動……這些挖冰場景對從南國來的我,構成了巨大的誘惑。
我們沿著松花江岸奔跑,穿過一片樹林,就走到了松花江上。我被一塊塊晶瑩的立方體包圍住了。平??吹谋菨嵃住⒕К摰?,但因為這里大塊的冰反射著陽光,使透明的冰塊都成了淡藍的冰磚。在雪色的江面,在清澈的冰層上,一塊塊冰磚隨意地堆放,但是卻像眾神建成的天國,它們那么晶瑩剔透,每一塊冰磚都存放著一個冷冽的神的夢境。不遠處開來了一輛藍色的裝冰車,近旁有一輛黃色挖冰機,更遠處江中,站著一群穿著厚厚羽絨服的年輕人,它們將人從夢境拉回到現實。我們常常心懷夢境卻置身于寒冷之中,我們努力學著從容地接受現實,因為生活從來并非夢境。
我看著一塊塊晶瑩的蔚藍之冰,我用手輕撫這些透明的冰塊,我從清澈的冰層往下看松花江,想象冰層之下游動的魚群,我幻想在封凍的松花江底,說不定也有春潮的涌動,這使我滿懷傷感的心慢慢變得輕松起來。
松花江北岸是沸騰的中央大街,松花江南岸是雪后明麗的俄羅斯風情街,是用冰雪雕刻的、無與倫比的冰雪大世界。我決定不去看冰雪大世界,我想保留關于美的無數想象。
在松花江,冬江水凍,春江水暖……
因為蕭紅,我要去呼蘭河,想到呼蘭小城親眼見到她的故居。
我想看看這位命運多舛的女作家生活過的地方,那座小城是否如她筆下《呼蘭河傳》中細細描述的樣子。我想近距離體會她的心靈歷程,去走走呼蘭城唯一的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想看看十字街是否集中了全城的精華。也想去看看冬天的呼蘭河,在封凍的河上愉快地漫游。
我們從天寒地凍的哈爾濱出發,沿著濱水大道一直前行,道邊枯木站立,殘雪堆積。公路不遠處能隱隱瞧見松花江,她時而合流成一條主江道,時而分流成幾條細干枝,然而一直不離不棄,等流到了呼蘭區時,忽然有另一條大河橫著沖了過來,在城南五公里處匯入了她的江口。城以河命名,這條河就是呼蘭河。我們進入呼蘭城必先經過呼蘭河大橋,橋也以河命名。年輕女作家蕭紅的書也以河命名,因為書中有了這條河,就保留了生命的記憶。蕭紅生命中歷經的滄桑和磨難,仍被人永久記得和回味,仍被時光之河緩緩道來。
從呼蘭河大橋上經過,看到呼蘭河已被完全封凍,只有一條蜿蜒向前的冰雪線,這條冰雪線通向了不遠處的松花江。河水的流動是冰雪的延伸,無盡的冰雪正在大地鋪開。我們從橋上駛過就進入了城內,和許多中國式的小城無不相同,街道的主干道并不寬闊,一些商鋪、餐館、酒店、糧米加工、五金、木器、紡織、印染、皮革、鞋帽,林林總總,立于街道兩旁。呼蘭是一個普通小城,很多年來它一直安于現狀,與世無爭地保留著固執和倔強。

上:夜幕下的呼蘭河 攝影/ 圖蟲創意

下:蕭紅故居 攝影/ 圖蟲創意

蕭紅雕像 攝影/ Fotoe
蕭紅紀念館緊挨蕭紅故居,故居前是一溜兒一米多高的深青圍墻,院墻上的浮雕再現了《呼蘭河傳》的場景。院墻盡頭有雙開木門,木門上橫有深青門楣,一棵落光葉子的柿子樹站立在門右側,不知道誰在柿子樹上系了幾盞通紅的燈籠,這使蕭條的冬天多了幾盞暖色。一群男男女女隨意站在樹下,有幾個女人在陽光底下閑聊,幾個中年男人只是無所事事地站著看熱鬧,也許這些閑著的人,正是蕭紅筆下卑微平凡的實際生活場景的再現。
故居門外是出乎意料的喧嘩,門內卻無比安靜和荒涼,我和阿華是僅有的闖入者。清末傳統八旗式住宅清寒地立在雪地上,青磚青瓦的兩個院落單調而無人煙氣;北方鄉村的典型建筑,地面鋪滿青磚,但上面落滿了冰雪,顯得荒涼而寒冷。園子、道旁種滿了樹,但樹落光了枝葉,只有凌厲的枝條伸向了深藍的天空。漢白玉雕刻的蕭紅正在園子中央托腮沉思,她顯得那樣潔白,不解人世,她凝望著園子里的冰雪,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鋪滿冰雪的園子里竟然長出了一樹紅花,不知道那是什么花,然而奇跡般地開得滿樹鮮艷、燦爛。從這開滿紅花的樹向遠處望去,也許就是封凍的呼蘭河了。
我們從故居出來進入蕭紅紀念館,紀念館分為:呼蘭河畔、漂泊歲月、書香恒久、夢回呼蘭河四個展區。主題色調以灰色為主,每一部分都是蕭紅生活的再現,我們從這里進入了蕭紅短暫而悲涼的一生:蕭紅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成長;蕭紅與蕭軍的雕像再現了他們美好的愛情生活;蕭紅的創作手稿規整、細膩、干凈,她的字雋秀漂亮;蕭紅用過的帽子、圍脖、鞋子,可見她是個熱愛生活的人;魯迅先生生病時,蕭紅為他熬藥的雕塑,蕭紅寫過的《魯迅先生》,是公認的寫魯迅最形象的懷念文章,也許蕭紅對魯迅的景仰和熱愛是旁人無法體會的,所以她才能將細膩的細節和真實的情感流露在這篇懷念的文章中。一張張照片、一組組圖片、一部部書集都在細述蕭紅的人生經歷,記錄她坎坷而微光的一生。
在紀念館門口,我看見一尊高大的漢白玉雕像,上面寫著“女作家蕭紅(1911—1942)”。蕭紅只活了31歲,年輕的蕭紅身后是一輪紅日,一泓蕩漾的河水,她身著旗袍,披著圍巾,站立船頭,凝視遠方,那身后的大河就是呼蘭河。
傍晚我們到達呼蘭河畔,這條雪白的冰河上到處都是游玩嬉戲的孩童,他們在冰上玩車輪滑雪的游戲,幾臺越野在大河上奔跑。一輪落日正徐徐降下,落日把金色的光芒投進冰雪之中,把天空和冰河都染得通紅。我在冰雪之上看到了燃燒的彩云,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通通的,好像是天上著了火,一時間,我變得恍恍惚惚,滿天空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沒有,我只看見年輕的蕭紅,靜靜、憂傷地望著這條冰凍的大河。
呼蘭河是蕭紅生命的起點,是她靈感的源泉,她從這里起身,決絕地離開呼蘭小城,跋山涉水,但其實在她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忘記過這條寒冷的大河。無論走得多遠,故鄉的一切已牢牢根植于她的心靈深處。
我到過許多河流匯聚口,流動的河口如深愛的戀人,歷久相思而得以相逢擁抱,瞬間匯合一體,流向遠方。我在黑龍江看到凝固的冰雪河流,知道冰雪下的奔騰,暗流涌動于平靜雪白的冰面。我想找到冰河上的河流交匯口。冰河與冰河之間怎樣交流,冷酷中傳達相聚的熱烈和不舍。于我而言,不動聲色的波光和凝固,那是柔情與冷酷的一種對峙,是一種我從未曾經歷的生命體驗。
到達肇源的那天傍晚,我和詩人梁久明談到想去第二松花江、嫩江和松花江交匯的河口——三岔河去看看。
梁久明說,雖然三岔河離縣城較遠,但在冰雪中不妨走到江面看看,找到凝固的黑白兩江。其實在當地人眼里,三岔河又叫“陰陽河”。這使我想起太極圖譜中轉動融合的陰陽兩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在宇宙混沌,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渾而為一。陽從左邊團團轉,陰從右路轉相通,這是太極運轉的軌跡。而兩江匯合,正符合陰陽兩合,萬物協調的規律。
三岔河位于松嫩平原腹地,殘冬過后,只剩下一些枯黃的玉米殘梗遍布大地,我們路過那些鄉村老房子有石頭圍起的院墻,墻外都壘有圓形的、金黃的玉米圍垛子。下午三點,我們到達三岔河自然保護站,看到一座紅色小樓立于落光葉子的樹林之中,旁邊有一個水泥石頭小碑刻著“三岔河”幾個紅字??拷掏?恐凰疑P的舊船。

三岔河保護站 攝影/ 談雅麗
我們到達江邊時,保護站的小樓空無一人,冰雪使濕地所有的動植物沉入了睡眠,濕地的守護者也搬到遠離寒江的溫暖之地。厚厚的冰層覆蓋著江面,因為江岸石頭之間巨大的裂縫,所以形成了陡峭的冰斜坡,人不可能直接走到江面。當我沿著江邊一直走著,一條帆布做成的水管適時地幫了我的大忙,水管大概是在冰河抽水遺棄下來的。為了防滑,我踏著帆布水管慢慢挪步到江面上,也許不久前抽過水,所以在抽水處形成了一條晶瑩剔透的冰龍,略高于冰面半米,橫臥于江中的冰龍長若數米,鱗片栩栩如生,龍角翹起如飛,非常壯觀,仿佛因某種機緣歡迎我們的大駕光臨。
在清澈的玻璃冰面之上行走,我能看見冰江底下凝固的氣泡,看見冰江中的裂縫,看見死去的水草。我把腳踏在冰江叢叢簇簇堆積的新雪上,沙粒子一樣的雪冰使江面晶瑩而生動起來。我沿著江面小心翼翼地走著,不遠處就到三江匯合之處,我沒有看到那條明顯的分界線。橘紅的太陽正一點點往下落,我面對著夕陽站立,河的彼岸是吉林,此岸是黑龍江,左手前方是嫩江,右手前方是第二松花江,我站立的冰下就叫松花江。我感覺到腳下站立的正是一條浩瀚的天河,它似乎連接著天地萬物中的一切,在陰陽中、混濁中化歸一切生命于其中。
清澈的冰河被傍晚的夕陽染了色彩,一層淡紅,一層金光。如果順著陽光看,能看到一個太陽在晴朗的天空之上,無數太陽卻被折射到冰下。陽光不斷地被冰雪反射,它將我的身影拖長,將冰層變成了懷抱無數陽光和晚霞的黛青色土地。如果逆著陽光看,看到的卻是一條潔白透明的冰河,陽光在其上撒下無數帶金光的碎點。
暮色一點點消失在江面,在零下20度的三江匯聚口,我凍得手腳麻木,臉色通紅,卻舍不得離開,似乎在這江水之上實際存在著一個未知的永恒,我在與三條江水同時對話,我自己也成了江的一部分,混同于江中的游魚、水草、江石和冰雪,我在與流動的時空對談,而冰雪可以將這樣的對話永恒記載下來。
我踮起了腳尖,輕輕地在冰江上轉動身體,空中傳來悅耳的音樂,我在與江水共舞,我跳得那樣輕柔,那樣迷醉,那樣深情,那樣忘我,就如同抱著心愛之人的身體旋轉,飛舞——我跳的那支舞就叫冰河上的華爾茲!
越野沿著海浪河畔行駛。海浪河是牡丹江最大的支流,金元時稱“孩懶水”,明以后稱“海蘭河”“駭浪河”,清初稱“海郎必刺”,中華民國以后稱“黑林河”“海林河”,在滿語中是榆林的意思,海浪河在牡丹江市龍頭山東北注入牡丹江。
這是一條由冰雪流成的溪河,河面并不寬闊,在起伏跌宕的山野里,它靜止地流淌,無聲的雪意在山谷里漫延。現在是大寒時節,漫山遍野只有冰雪的影子,樹木光禿禿地立于消瘦的山中,山林枯黃,只有海浪河冰雪的身影蜿蜒地通向大山深處。
沿著這條凝固的冰河往深山行駛,在某個拐彎處我期待忽然相逢滿世界的銀白,期待齊膝深的雪原賜予我想象中的童話世界。但山林里積雪并不厚重,只有殘雪薄薄地堆積,時而露出大地蒼黃的底色。我們越往前走,山林里的雪越來越深,越來越厚,但道路上的雪卻被完全清除了,越野車走得很通暢。
海浪河的江河之源在老禿頂子嶺和大禿頂子嶺,我知道冰雪已經把源頭之溪全部覆蓋,我們不可能找到那條河流之源,只能想象在大禿頂子嶺,春來一定有雪水融化,匯入海浪河,而此刻我眼中所見到的層層大雪之下,就有封凍的海浪河之源。
海浪河流域曾建有古代渤海國,渤海國距今1312年,是唐朝以粟末族建立的“震國”,公元713年,國王大祚榮接受唐朝的冊封,獲渤??ね醯姆馓?,并領忽汗州都督,改震國為渤海國,在全盛時期,設5京15府62州,稱為“海東盛國”。渤海國歷時213年,公元926年被契丹滅。渤海國是海浪河流域建立的第一個王國,后世才歷經東丹國、大真國、東夏國、女真國等。
在山林里行走兩個小時,開始往大禿頂子山行駛,越往深山走,越有更大的雪鋪滿山林。四周是大雪覆蓋的莽莽群山,腳下是深深的積雪。在并排建立的木刻楞前我們停車。漫山遍野的大雪,使我興奮得大呼小叫。一下車,我就撲進了厚厚的雪堆中,雪地那么潔白,是不會被污染的凈土,我在雪地上打滾,衣服上、鞋子里裝滿了雪,我尖叫著,看到樹枝上都掛著厚厚的雪。只有在真正的雪鄉,才會有一場雪蓋住另一場,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在雪地。
這是一座鋪滿白雪的山林,我和阿華手拉著手,穿越陽光下的雪林。雪地吉普停在不遠處的山腳,我們坐上吉普,穿著厚厚紅色防雪服的帥小伙將車開得嗚嗚作響,這是他們無比熟悉的雪林,每一片雪地都是寬敞的道路。不過五分鐘的路程,他自信滿滿地將車開得雪沫四濺。我們到達乘坐雪地摩托的山腰,從這里換乘摩托可以直上山頂。紅色雪地摩托車,是在雪浪中行走的沖鋒舟,只有海浪托舉的駁船在航行,而沒有道路,冰雪鋪開了一片茫茫的雪域,我們在摩托上顛簸,船在雪浪中迎風而行,我看到了雪景里的渤海國,看到了雪地里行走的族人,駝鹿踩出深深的蹄印,雪地犬在風雪中狂吠。

上:海浪河冰封 攝影/ Fotoe

下:大禿子山落日時分 攝影/ 圖蟲創意

大禿子嶺落日時分 攝影/ 圖蟲創意
越過雪林,我忽然看到了一片天空,看到了站立在雪頂的白樺樹,原來我們到達了大禿頂子嶺。這是一片潔白的神秘國,在白雪映照下,天空集結了全世界最純凈的藍色,藍空下的皚皚白頂使人忽然想流出眼淚。
白楊有著銀白的樹皮,樹干樹枝上掛滿厚厚的雪花,我腳踩之地是深深的雪,我從來不曾體驗過一腳下去陷入齊膝深而無法自拔的雪,如果我一個人在雪的絕境里行走,我很可能會坐在雪地上而放棄人生。聽憑雪一層層落下,世界是驚人的雪白,雪的反光映照遠處的莽莽群山,雪的反光照見稀松站立的白楊,我確信這是一個人類無法到達的神秘國,而我們無意中闖入了這樣的世界,在山頂上必須靜埋著一條河流之源,我想象無數的雪粒呼應我的想象,我聽到了化雪之聲,聽到溪水在時間深處的嘀咚聲,它們終將由此出發,化為一束束澎湃的波浪。
我靜靜地躺在雪地上,我靜靜地看著山巔之上的藍天,我靜靜地融為一滴源頭之水,直到可怕的寒冷將我喚醒,將我從春風明媚的時空帶回到雪的誘惑里,直到雪地摩托車輕響,他們要把我重新從山巔帶回到世事蒼茫的人間。
每年十月,外面還是秋色斑斕時,這里已經開始有了第一場雪,林場的山野小街一半時間都被埋在深深的積雪中,這就是雪鄉。
大禿頂、老禿頂、平頂山的三座高山成功阻擋了日本海暖濕氣流的靠近,加上這里海拔高,受山區小氣候的影響,降雪早,雪期長,使雪鄉成為我國降雪最大的地區。小鎮上的人們都穿著笨重的皮衣,圍著厚厚的圍巾,一年到頭很少在戶外活動。夜晚人們在屋內燒著暖暖的炕,喝著燒酒,燉著小雞、粉條和白菜,這就是我想象中的雪鄉生活。
雪鄉位于長汀鎮,又叫大海林雙峰林場,距離哈爾濱280公里,距離牡丹江160公里,一條海浪河游龍一樣地陪著我們翻山越嶺,從老禿頂的江河之源下來,一直往林海深處行走,我們直奔想象中的雪國。來時因為在哈爾濱還沒有見過大雪紛飛,我想除了老禿嶺那樣的絕境之地,我可能見不到我夢想中的冰雪國。我想起網上那些絕佳絕美的照片,深紅的燈光照著農家屋頂的厚雪,那些雪地里生長出來的蘑菇、雪傘,像夢境一樣令人心生無限向往。
我們把車停在景區門外,坐上雪鄉的觀光車出發了,司機提醒我們要找地方先吃飯,暖和身子,車外溫度顯示是零下18度。如果不住宿,傍晚四點半雪鄉的燈光亮起后,就要往回趕,因為氣溫會降得更低。
對于雪鄉來說,雪是極其平常之物,就如同南方所見的土地,雪鋪成了雪鄉日常行走的白土地。我們的觀光小巴在雪地上如履平地,它把我們帶到旅游中心的空曠之地,我的腳沾到雪,極大的觀雪愉悅涌遍全身,于是我向一條鋪滿了白雪的大道飛奔,向那冰雪中的小鎮飛奔而去。
迎面的小街三岔路口立著一塊巨大的青石,青石上寫著四個朱紅大字:“中國雪鄉”。我環顧四周,小街兩邊都是商鋪餐館。這是一條熱鬧的小街,雪地很冷,但他們卻使小街充滿了生活的溫度,由大雪鋪成的路顯得那樣潔白、寧靜。即使千萬個游人踩踏到他們的身上仍然不能玷污這樣的晶白。雪地那樣光滑,可以在鏡子一樣的地面滑行。
厚厚的白雪在遠處山巒之間連綿起伏,近處小鎮兩邊是一間連著另一間的木刻楞,每間屋頂都覆蓋一層厚雪。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雪不會融化,只是一層舊雪上蓋著一層新雪,越來越厚,雪把這些木刻楞都變成了一顆顆飽滿的蘑菇。屋檐下結著長長的冰吊子,腳下是雪鋪成的康莊大道,我們從蘑菇房子中走過,不由得不相信,自己就是從童話國里走出來的白雪公主。
在雪鄉,人們最大限度地利用雪,與白色和平相處,融為一體,人們也在與白色對抗,他們創造出繽紛的顏色之國,有的木刻楞掛著金黃的玉米穗子,齊齊整整一排,穗子一律向下;有的木門上涂了鮮艷的顏色,掛了色彩繽紛的畫;有的是一間餐館,門楣上懸掛鎦金大字。所有木刻楞的檐下都掛著一串串紅燈籠。下午三點多,我們沿著小街行走,到處都是叫賣的聲音,熱氣騰騰的烤紅薯、烤板栗、烤玉米,糖葫蘆又甜又脆,串插在稻草扎成的柱子上,香噴噴的炒花生、炒松子、炒榛子。賣山貨的中年男子,把野雞、野兔等野味搭在木欄桿上,鋪子里叫賣著毛皮貨物,毛茸茸的帽子和整只狐貍圍脖,毛皮披肩大衣掛滿商鋪的墻壁上;鹿茸、鹿角、五味子、刺五加、人參、木耳、銀耳等山貨琳瑯滿目,鋪開在游客的眼前。

雪鄉濃縮了大東北普通人家的生活,街頭隨時隨地出現的冰雕雪雕展,不遠處有家大店在檢票,原來二人轉的表演馬上就要開演。雪鄉的街道上,馬拉爬犁、狗拉雪橇、雪地摩托、卡丁車滿街招搖。我看見一只頭角抑揚的駝鹿載著一輛雪車從容而過,又看見一個穿著紅色滑雪服的女人,把雪橇交給兩個笑瞇瞇的孩子拉著。走得更遠,到達雪鄉的民俗展廳,一只狀若咆哮的北極熊標本嚇壞了門口圍觀的小孩。在展廳里,掛滿了關于渤海國的介紹、雪鄉生活場景、雙峰林場建設等圖片。
下午四點不到,一輪落日慢慢沉入山巔,盡管有白色映染,那白色依然越來越暗,給熱鬧喧騰的小街帶來了一股蒼涼。我們走到了小街盡頭,雪路無盡,往山路上展開,一個晶瑩剔透的冰雕展在路盡頭向游人免費開放,或獅或神女或飛船的冰雕讓我們大飽眼福。雪鄉的美是別處所不具備的,雪鄉的嚴寒也是別處所沒有的,這使我深深敬佩起在雪鄉長年生活的林場工人,是他們的勇氣、決心和生活的智慧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美麗雪鄉。

右上:雪鄉的馬拉車 攝影/ 圖蟲創意

右下:雪鄉晨炊 攝影/ 圖蟲創意
一盞盞紅燈籠在木刻楞前慢慢地點亮了,紅的燈光,白的雪屋,我夢境中的冰雪之國馬上就要出現在我眼前,一個男人把一桶水臨街傾倒,立即化成了一陣冰霧散在天空,灑水成冰的黃昏快到了,我感到撫摸過冰雕神獸的手變得有些麻木,冷得簡直不聽使喚了。我們在萬家燈火中離開了雪鄉。沒有人送別我們,只有海浪河一直跟著我們拐過一個山口,又到達另一個山口,走到一個林區,又越過另一個林區,直到把我們送到牡丹江邊,才依依不舍地歸入了這條大河。
曾有詩友問我,怎樣看待殺戮和悲憫?我答不上話。也許,對于魚類而言,死亡有很多種,比如自然的終結或人類及其他物種進行捕殺等。讀過阿摩司g奧茲的一句話:“憐憫之于愛,就像映在水坑里的月亮之于月亮本身?!蔽覜Q意要看青花湖的冬捕,自然界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類處于食物鏈的最頂端。冬捕那樣刺激,驚心動魄,一群人對一群魚建立圍獵場,既壓迫著我又興奮了我的心。
冬捕儀式據說一年一次,此后便要養湖蓄魚,冬捕上有薩滿儀式,薩滿用特殊的舞蹈與神溝通,敬天、敬地、敬河神。冬捕還會有漁把頭帶領捕魚人的祭祀儀式,向神祈禱原諒人的殺生之罪。據當地的老百姓說,漁人們早在夜里就已經打好了冰窿隆,把巨大的天網沉入了湖底,期待著第二天冬捕儀式上有一個飽滿的收成。
沿著鄉路干線搭建了無數紅色拱門,幾百臺越野車直接開車進湖,停在湖面。湖是一面巨大的冰鏡,盛著喧鬧的車隊、人群和熱鬧的場景。開幕式現場,沿路一溜兒擺放了幾十盆熊熊燃燒的火盆,插上了招展的彩旗。對于本地和外地旅游的人來說,冬捕已演化成了一年一度重大而隆重的節日。
整個冬捕活動分為祭湖醒網、捕撈頭魚、頭魚拍賣、品嘗鐵鍋燉魚、起魚賣魚等環節。一系列的儀式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六個薩滿伴隨音樂跳起薩滿舞,叩拜湖神,這是當地人以薩滿教的儀式拜祭湖神,以求萬物生靈永續繁衍,百姓生活吉祥安康;漁把頭斟滿圣酒、向天地神湖灑酒、拋撒貢品;薩滿、漁把頭率眾漁工跪地以酒敬四方;主持人請上了須發盡白、聲音洪亮的漁把頭捕撈頭魚,漁把頭帶領圍紅圍巾、穿軍大衣的冬捕隊來到試先開掘的冰窟窿前,照例念了祭祀詞,往冰洞里撒上了金沙、銀沙和雄黃,把早已備好的龍魚從冰洞里網出;頭魚被不動聲色地請上了舞臺,以十萬元為起碼價,拍賣儀式在一聲比一聲的歡呼聲中進行,最終以一百萬元的高價被拍走。
現場附近有大鍋煮好的熱氣騰騰的魚湯,我們喝過魚湯后,就去看真正的起網捕魚。人群排成長長的觀看隊伍,巨大的長網被系在并排而立的兩臺拖拉機上。從砸開的冰窟窿里,漁網被一節一節拖了上來,起先只有偶爾掛在網眼里少數幾條魚。人群將過道越擠越窄,魚卻越出越多,慢慢拖上來的網里,帶出來的魚被順手摘下后隨意擱在冰上。隨后漁網越拉越緊,捕撈隊員忙著將網散開,拉網的拖拉機突突地響著,似乎越來越吃力,拖上來的每一個網橋里都裝滿了魚,人群不斷歡呼,許多人拿了蛇皮袋撿魚。有人拿了魚迅速到湖上去快遞郵寄。我被好奇心驅趕著,興高采烈地拍攝:滿網的魚,沸騰的人群,一雙雙著急挑選的手,笑得合不攏嘴的漁場老板。
一條碩大的青魚被扔在我的腳下,魚眼青白,魚嘴開合,似在無聲地說些什么,我的心忽然被一種很大的悲憫所籠罩,在我面前的是一條脆弱的生命。我似乎聽到了青魚的低語,它想說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聲音,然后大魚掙扎了幾分鐘,便在極度的低溫中停止了跳動。

左上:青花湖冬捕頭魚拍賣 攝影/東方IC

左下:鱖魚與燈籠齊飛 攝影/ 東方IC

右上:青花湖冬捕祭奠儀式 攝影/東方IC

右下:青花湖冬捕上的薩滿 攝影/ 東方IC
我覺得,我們周圍應該有人所不能了解的動物的生命世界和情感世界。冬捕于人似乎是一個值得歡慶的豐收節日,但對于魚類,卻是一個巨大的、帶著血腥味的殺戮場。我在寒冷的冰面小心翼翼行走。只是那躍出水面的青魚使我理解了拒絕前往觀看的詩人阿東,他說冬捕的血腥味太重,愿薩滿能使魚類的靈魂得以安息,愿漁把頭的祈禱能使我眼中之死化為另一種形式的生。
冬天的青花湖覆蓋一層晶瑩的冰雪,那是童話里存在的世界,冰湖之上潔白、寬廣,遠離欲望的田野。在極寒的冰下,魚群在靜止的湖水中沉睡、涌動,等待春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