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21世紀的女梭羅

2019年深秋，因為參加第四屆“詩歌連接大洲”活動之“中美田園詩歌高峰論壇”，我第三次前往美國英格蘭地區，再次來到新罕布什爾州，走進北美的叢林，在交流和朗誦的同時，感受美國新田園詩派的生活場景。每次去那里，總會結識到新的朋友。這次我頗為意外，我所認識的新朋友中，有一位非常特別，她就是美國農民詩人金姆·佩維（Kim Peav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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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金姆是我到新罕布什爾州的第二天。那天跟朋友們一起去看畫家蘇珊·沃茲沃思在杰弗里鎮舉辦的畫展。蘇珊是菲奇堡州立大學的畫家和美術史教授。她喜歡將漢字與她的繪畫結合在一起，2019年夏天她在上海出差時，曾跑到我任教的大學，我們有過一次交流。所以，這次到美國，自然是要去看她的畫展。為了把這次畫展做出特色，蘇珊在網上發布了啟事，讓各地詩人為她的畫配詩。正是在這次畫展上，我遇見了應征為蘇珊的繪畫配詩的金姆，并聽她朗誦自己的詩作。

三天后，我們去看朋友馬克·龍教授的農場，并在他家用午餐。從馬克的農場出來，詩人羅杰建議再去看一家由一位女詩人開辦的農場。于是，我們便到了“山邊泉水農場”。到那里才知道，農場主正是我三天前見到的詩人金姆。站在我面前的仿佛是另一個金姆：在展覽上朗誦詩歌時，雖然從她的臉上看得出雨雪風霜的痕跡，但衣著還算講究;而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她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樣子——一頭似乎幾天沒洗的長發，亂蓬蓬地扎成一個馬尾辮，從右肩頭繞過來，斜搭在胸前;一件似乎已經穿了很多年的絨衫，上面明顯看得出灰塵;穿在絨衫里面的襯衫，在脖頸處露出半邊的領口，襯衫的下沿則從絨衫的下擺處露出右邊的衣角;一條肥大的藏青色長褲滿是爛泥，越往下泥巴越多;她的腳上則穿一雙棕色的靴子，由于是棕色的，沾在上面的馬糞也就不那么明顯了……這是一個不加修飾的、地道的農民形象，一個身上事實上就在“掉渣”的農民。不過，金姆的臉上絲毫并沒有我們習慣上所認為的那種自卑;相反，她的笑是我見到的最燦爛的笑容之一：那種美滋滋的、似乎是壓抑不住的笑，就好像剛剛遇到了什么喜事似的。

她見到有這么多客人，有中國的，有美國的，來看她家的農場，又興奮又驕傲，笑得更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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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姆的農場并不大，約五六十畝地的樣子。在我們的心理預期中，美國現代化程度如此之高，其農場一定是非常精致、非常現代化的，然而，金姆的農場跟美國中部那些高度機械化、自動化的大農場完全不一樣。走進金姆的農場我們仿佛走進18世紀。金姆的農場四周被樹林包圍，讓你看不到外面世界。農場的入口處有道破舊的柵欄，我們踩著深秋的雜草和野花走進去。農場雖然不大，但并沒有種得滿滿當當，有的土地剛剛收獲，有的土地剛剛翻耕，有的土地剛剛播種，有的土地則荒涼著，長滿雜草，我們不得不在雜草間尋路行進。我們甚至有一種錯覺：這農場怎么經營得這么亂糟糟的？

可是，金姆的臉上總是掛著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就像一個收藏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給我們介紹農場。金姆告訴我們，她的農場不是那種現代化農場，相反，她追求的是小型化的有機農業。在經營方面，她采取的是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SCA）模式，即“社區支持農業”，通俗地說，就是“農業合作社”。具體地說，農場主給社區居民種植優質、有機的蔬菜、瓜果、花卉，附近的居民每年投入一定的資金（相當于股份），這些居民知道農場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種植了什么樣的作物，并定期到農場或指定的農貿市場領取新鮮的產品。由于金姆的農場堅持不用化肥、農藥、除草劑，只使用有機肥料，不用機器耕作而用馬來耕田耙地，并通過休耕的方式保養土地，確保了土壤的原生態與活力，所長出來的作物自然也就是最天然的;同時，這也有利于對當地的空氣和地下水源的保護。

我不是農學家，我不知道用馬耕田與用拖拉機耕田所種出來的蔬菜究竟有什么不同，但金姆一直堅持用馬耕田、翻地。他們有兩匹比利時馬，一匹叫Molly，一匹叫Moon，另外還有一匹30多歲的法國佩爾什種老馬Ben，雖然它已經不能干活，但金姆和丈夫一直養著它，待它像家庭成員一樣。總之，多年來他們一直堅持這種只用馬力和人力的耕作方式，并相信這樣可以保持土地的活力，種出來的作物才是最有機的。從美國回來后，金姆和我一直保持著電子郵件聯絡。昨天，她給我發來一個鏈接，是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個地方電視臺播放她家農場的耕作景象：畫面中，金姆的丈夫駕著兩匹馬在耕地，金姆跪在地里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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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姆的農場所堅持的這種耕作方式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非常盛行，似乎呈現出現代化大型農場向符合生態理念的“小農經濟”的轉型趨勢。更主要的是，農場周圍的社區居民都熱衷于給這些農場“投股”。金姆的山邊泉水農場種植一百多種蔬菜、香草、花卉，每年有24周為居民提供農場上的新鮮、有機的產品，目前有40個家庭向他們“投股”。

這種耕作方式其實是需要理念支撐的，并不是所有的農民或農場主都愿意這么做。金姆和她的丈夫都受過高等教育，有自己的獨立思考。金姆的丈夫弗蘭克·亨特的老家在費城郊區，在亞利桑那讀大學時學的是環境研究。他是山邊泉水農場的農夫，同時也是當地農業顧問委員會的首席專家。金姆則出生在紐約州中部的一個奶農家庭，在大學里學的是文學和神學。她在耕種之余，還是幾家農藝雜志的專欄專家。在我看來，她是農民、農藝專家，但在骨子里，她是一個詩人。如果她只是一個追求效益的農民，只一心經營農場，恐怕不會這樣定位經營模式，更不會成為一個追求與自然和諧的詩人了。

是的，金姆骨子里是一個詩人。作為詩人，在這個遠離市鎮的農場，她能做到地偏心遠不孤單。聊著，聊著，我忽然問金姆：農場上那么多活，你哪來時間寫詩呢？她依然是那么美滋滋地笑著：“當一季蔬菜收獲后，我們會有點空閑時間，夜晚農場上很安靜，聽著窗外的風聲，我會寫詩。不過，我的大多數詩是在冬天寫成的。冬天是我寫詩的季節，因為天冷了，農場上啥都種不了，我就可以天天讀詩、寫詩。”

的確，美國新英格蘭地區的冬天特別長，特別冷。當田鼠都鉆進了地下，當松鼠們攢夠了松果躲進了樹洞，當所有的道路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當整個農場與外界隔絕，夜深人靜時當她的馬在馬廄里慢條斯理地反芻，當雪花穿過她窗前的燈光無聲地落下，金姆在燈下，在一張白紙上，寫著她清秀的詩行。

義海：本名陳義海，教授，比較文學博士（博士后），雙語詩人，翻譯家，中國作協會員，兼任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跨文化研究、文學翻譯和詩歌創作。出版各類著（譯）近三十種。翻譯出版《傲慢與偏見》《魯濱孫漂流記》《苔絲》等;主要詩歌作品有《被翻譯了的意象》《迷失英倫》（雙語）等。曾兩度獲得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