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祖先是某位祖母嗎？

丹枝

美國猶他大學人類學家克里斯汀·霍克斯（Kristen Hawkes）在觀察到年長的婦女采集食物時，一個想法萌生了。當時她正在哈扎部落進行研究，她和同事們從1980年代開始就深入哈扎部落，這群坦桑尼亞的狩獵采集者，以許多野生植物的漿果、枝葉和塊莖為食。霍克斯發現，雖然年幼的孩子可以獨自采摘漿果，但部落中的老年婦女卻可以幫助拔出那些對年幼的孩子來說很難拔出的植物球根。霍克斯還發現，在狩獵采集部落中，孩子的成長與母親存在直接的聯系，但是當母親有了另一個孩子，那教育孩子就是祖母的事了。

霍克斯的研究催生了一個名為“祖母假說”的理論。這一理論認為，祖母介入養育小孩并履行母親的部分職責，這樣母親就可以將自己的精力集中于在較短時間內生育更多的孩子。結果就是，祖母有了更多的后代，其基因得到廣泛遺傳。祖母假說認為，在史前時期，長壽祖母的基因傳播開來，從而人類的壽命普遍得到了延長。一些足夠長壽、能夠成為祖母的古代女性，客觀上讓她們的兒女生育更多孩子成為可能，這樣她們的長壽基因就傳給了更多的后代，而這些后代也有較大幾率擁有較長的壽命。

更年期是一種演化優勢

霍克斯及其同事將她們的人類學觀察結果與其他生物研究，比如老鼠和大象的生命變化模型結合起來，從而得出結論：人類的祖母在智人的生活史中發揮了核心作用。霍克斯認為，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祖母是智人壽命延長的驅動力。

對哺乳動物來說，壽命與大腦的大小相關，大腦越大，壽命越長，而決定大腦大小的最關鍵因素是大腦發育的持續時間。與霍克斯合作的康奈爾大學心理學名譽教授芭芭拉·芬利說：“如果要擴大腦容量，就需要更長的發育時間。”

哈扎部落中的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

通過人類學田野調查、數學建模和比較靈長類動物學相結合，霍克斯和合作者證明了史前的分工（祖母承擔養育孫子的職責，而母親則生養更多的嬰兒）延長了人類的壽命，出現了我們今天擁有的大腦。

祖父也可以為后代提供食物和其他資源，霍克斯的研究生希拉德·卡普蘭在玻利維亞亞馬孫地區的研究證明了這一點。對霍克斯來說，這并不奇怪，當地的環境和社會因素影響著不同的群體，決定著他們在面對包括育兒在內的各種問題時的權衡取舍。但是她擁有大量證據，都支持祖母塑造了人類的壽命。

祖母幫忙養育孫輩，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他們。

祖母假說起源于已故生態學家喬治·威廉姆斯（George C. Williams）于1957年發表的一篇論文，但現在霍克斯是宣揚祖母假說的火炬手。將祖母視為進化中的女英雄是激動人心的，但是對那些反對者來說，祖母假說仍然是一個“故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在祖母假說出現前，占優勢的理論是獵人假說，認為男性里的優秀獵人，推動了人類的演化。他們為了狩獵而選擇了兩足站立從而解放了雙手，研究了復雜的狩獵防御工具，提供了營養豐富的肉食，使得人類大腦不斷變大。

尤其是還有另一種觀點認為，絕經后的婦女失去生育能力是進化的失敗。進化生物學家和人類學家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試圖弄清楚為什么女性在絕經后還會生存那么多年。大家可能知道，人類屬于靈長類動物，而這一類動物里除了人類沒有其他動物有更年期。猩猩到了臨死前都還能懷孕，它們的生殖器官只是跟著身體的其他部分一起衰老而已，并不會停止運作。

坦桑尼亞的哈扎獵人。

人類卻完全不同，女人們通常會在45—55歲之間經歷更年期，并且在這之后還能繼續存活幾十年。祖母這個角色可能在更年期現象里面扮演了關鍵的角色。一個老年女性會幫助她孩子的孩子。更年期之后，她本人不能再生育后代了，于是能投入自己的時間和積累的知識來幫助她的后代們。

大部分有卵巢的人（指沒有被摘除）都會經歷更年期。但是大部分的動物卻不會，它們生殖器官的活性幾乎和它們的壽命一樣久。人類是個例外，鯨類也是。虎鯨和領航鯨是哺乳動物中的稀有例子，科學家最近發現白鯨和獨角鯨也是，這樣一來，世界上已知有更年期的動物就有5種了：人類和4種鯨。

雌性虎鯨在30—40歲時就不再生育后代，但它們還可以存活數十年。2019年的一項研究表明，有祖母的虎鯨壽命更長，年長的雌性虎鯨會幫助年幼的虎鯨生存，特別是在饑荒期。當周圍的鮭魚較少時，祖母虎鯨就可以帶領年幼的虎鯨進食。研究表明，祖母死亡的虎鯨，其死亡風險是祖母還活著的虎鯨死亡風險的3.5倍。這種效應在缺乏食物的時期更加明顯，而在食物充足的年份則會減弱。研究者們猜想，這些鯨類很可能也演化出了相似的社會結構。只不過，這些對于鯨類的研究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老年雌性確實對后代的成功有明顯的貢獻，所以還不能驗證祖母假說，但這至少是個很好的開端。

絕經的歷史

祖母可以幫助照顧孩子，這幾乎是共識，但與祖母假說相關的還有一個爭論：人類的壽命是多長。愛達荷大學臨床生物學副教授唐娜·霍爾姆斯·帕克斯認為，人類的長壽是現代現象。他說，古代很少有人能活到50歲以上，在工業革命之前，大多數人會死于35歲前，即兩性生育能力開始下降的年齡。

1900年美國人的平均壽命為45歲，隨著現代醫學的出現，人類的壽命才攀升到78—80歲的。但是霍克斯和其他人則反駁說，在以前，嬰兒和少年的夭折率特別高，從而拉低了人類的平均壽命。霍克斯還指出了預期壽命和潛在壽命之間的差異，她認為古代人類的潛在壽命要長得多。

然后另一個問題出現了：更年期出現有多久了？如果說絕經是近代以來才出現的現象，那么人類學家根本就不能再說絕經后的祖母對人類進化有如此之大的影響了。如果絕經是種古老的現象，人類學家期望能夠找到各種族的女性與此相關的共同癥狀。我們知道，所有人類都來自共同的非洲祖先，今天觀察到的人種差異是相對較近的時期演變形成的，大約發生在5000—50000年前。婦產科方面的專業期刊《BMC婦女健康》2020年的一篇文章指出，各種族群體內自我報告的絕經癥狀很少，因此認為絕經是人類歷史上相對較新時期的現象。

但是，馬薩諸塞大學阿默斯特分校的生物人類學家琳妮特·西韋特對此表示懷疑。她曾經在孟加拉國、墨西哥和夏威夷的許多社區進行有關更年期的田野調查。她發現，雖然某些女性可能會說自己沒有潮熱（雌激素下降的一種癥狀，就是反復出現短暫的面部、頸部及胸部的皮膚陣陣發紅，繼而出現烘熱出汗），但那些自愿佩戴監測設備的婦女所提供的數據卻顯示實際上潮熱癥狀很普遍，這些女性只是不談論而已。西韋特認為，世界范圍內更年期經歷的普遍性表明，在中年時，雌激素減少的經歷是共享的，潮熱可能有古老的起源。

盡管沒有辦法證明直立人是否有過潮熱癥狀，但西韋特和其他一些學者認為，人類經歷更年期至少有100萬年了，甚至可能長達180萬年，也就是在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智人出現之前，更年期就已經出現了。

即使更年期的存在確實很古老，但是祖母假說的一些批評者還指出：婦女在沒有了生育能力之后的幾年，健康也受到挑戰，仿佛生命的這一階段并不適應進化的選擇。從許多老年人常見的健康問題中都可以追溯到對年輕人有益的生理現象：雌激素對于生育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雌激素的減少讓更年期的女性容易患骨質疏松癥，導致心臟病，患上癡呆癥。如果祖母對后代如此重要，那么從絕經開始，為什么她們的身體狀況變得不穩定了呢？

祖母確實在幫助子女照顧孫輩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西韋特認為這并不是女性在沒有生育能力后還能生活很久和存在更年期的答案。首先，使人類這個物種擁有不能再生育的祖母的條件是，女性一出生時就擁有了所有卵子。魚、兩棲動物和大多數爬行動物等其他動物一生都會產卵，因此它們的雌性絕不會經歷絕經，也不會有絕經后的生活。人類的雌性一出生時約有100萬個卵子，而青春期開始時有30萬個卵子。除了與精子結合、用于繁殖之外，卵子還與循環的激素協同作用，產生雌激素發揮其他功能。

從物種的角度看，科學家發現雌性產卵的數量與預期壽命之間有著令人著迷的關聯。人類一次生出所有的卵子，卵子的數目在出生時迅速下降，但在青春期開始之前下降緩慢。然后卵子的死亡更加緩慢，直到生育能力結束為止。西韋特認為，隨著人類的壽命越來越長，女性的身體并不能同時進化出足夠的卵子來維持整個生命周期。因此，壽命的長度超過了產卵量。

因此，即使卵子耗盡了，女性還有很久的生命。女性的卵巢差不多在50歲時停止工作，女性生命進入絕經后的階段，可能會負擔起育兒的職責。“我不認為更年期和絕經后的生活塑造了祖母，但我認為停止生育后的生活為祖母的職責提供了空間。”這是西韋特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