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亞晶

今年是“中國近代建筑之父”梁思成誕辰120周年,回首過去,梁思成的一生,一半是建筑,一半是風月。但無論是其學術成就還是情感沉浮,他的傳奇經歷總是被歷史反復洗刷。如果用梁思成摯愛的建筑來形容他,那么他應該是讓人景仰的宏偉殿堂。在風雨飄搖的動蕩時代,傳統與現代劇烈沖突,戰爭與革命接踵而至,梁思成也從未放棄對建筑的信仰,山河破碎時,他誓與中國古建筑共存亡。
梁思成的妻子林徽因在《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中寫道:“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橫過歷史的洪流,穿過亂世的硝煙,梁思成所行經駐留的每一座城市,被他觸摸過的每一座建筑,即使被翻修、拆毀亦或重建,都還留存著他的溫度,生生不息。
1915年,在父親梁啟超的安排下,梁思成進入清華學校。1919年,梁思成帶領清華學生聲援五四運動,此時年僅18歲的他已經展現出了驚人的政治天賦,被同學稱為“一個有政治頭腦的藝術家”。與此同時,因自幼受梁啟超的熏陶,梁思成在國學領域也造詣頗深。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梁思成會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個政治家或者文史學家。可是梁思成卻沒有運用他的政治和國學天賦,反而在1924年與戀人林徽因一起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筑。

1947年,梁思成(前排右二)在美國擔任聯合國大廈設計委員會中國顧問時的工作照
學習期間,梁思成發現,歐洲各國都有建筑史,并對本國古建筑進行系統保護,而中國是東方古國,卻在建筑學領域一片空白,反而日本的一些學者對中國的建筑歷史和技術進行研究并取得了一定成就,這讓他無比痛心。因恥后于人而激發的義憤,讓梁思成立志投身于中國古代建筑史研究。“我相信如果我們不整理自己的建筑史,那早晚這塊領地會被日本學術界所占領。作為一個中國建筑師,我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建筑是民族文化的結晶,也是民族文化的象征。我國有著燦爛的民族文化,怎么能沒有建筑史?”這些話后來被梁思成反復提起。
為了實現心中的宏愿,從最初的繪制草圖、平面圖到反復練習立面圖和透視圖,再到最后追溯一座建筑的歷史變遷過程,梁思成鞠躬盡瘁。至今保存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幾張作業圖是最好的證明——精致的構圖不僅得到了最高分,還獲得了極高的評價。1928年,梁思成與林徽因學成后歸國,在國立東北大學建筑系任教,這是中國現代教育史上第一個建筑系,梁思成是見證者也是奠基人。他填補了我國在建筑學科的空白,開創了中國數千年來以科學方法研究古建筑的先河。
在國立東北大學,梁思成主要講授建筑學概論和建筑學設計原理,同時他還將西方建筑史和中國建筑史相融合,開設了建筑史課程。他常對學生說:“任何一項建設,建筑必須先行,建筑是工程之王。”這段教學經歷,讓梁思成學會將復雜的建筑術語和概念以一種簡明清晰的方式闡明透徹,鍛煉出一種清晰的、富有感染力的表達方式,成為他后來寫就《中國古代建筑史》的不竭動力。
1932年7月,國立東北大學建筑系學生迎來了畢業典禮。這是中國人自己培養的第一批建筑學專業人才,也是梁思成付諸滿腔心血的結晶。“建筑這東西,并不如其他藝術,可以空談玄理解決的。它與人生有密切的關系,處處與實用并行,不能相脫離。”梁思成在賀信中說道。古建筑研究絕不能埋首于故紙堆,必須進行實地調查測繪。“非作遺物之實地調查測繪不可”,這是梁思成的治學之道。
從1932年到1942年,這是中國生死危亡的10年,也是梁思成與林徽因古建考察的漫長10年。10年間,他們的足跡踏遍了全中國200多個縣,測繪和拍攝2738處唐、宋、遼、金、元、明、清各代保留下來的古建筑遺物。包括天津薊縣遼代獨樂寺觀音閣、寶坻廣濟寺、河北隆興寺、山西應縣木塔、大同華嚴寺和善化寺、河北安濟橋等。
20世紀初,歐洲學界把中國建筑看作一種重視裝飾和色彩的固定風格,稱為“非歷史建筑”。日本建筑學者也斷言,中國已不存在唐代以前的木構建筑。梁思成卻始終堅信,中國肯定存在有關建筑。經過考證,他在北京清涼山寺找到了有關佛光寺的記載。他猜測這里或許還會有古建筑遺址,遂決定來此地調查一番。1937年6月,梁思成和林徽因奔赴山西五臺山,探尋佛光寺。
在崎嶇的路上顛簸了兩天后,他們終于在傍晚見到了佛光寺。梁思成在筆記中用“瞻仰大殿,咨嗟驚喜”來形容這種震撼。佛光寺的結構和設計,明顯符合唐代的建筑風格。為了證明這點,梁思成爬入建筑頂部,與沉積千年的灰塵、數以萬計的蝙蝠和數不清的爬蟲斗智斗勇。三天后,一個有字跡的大梁被找到,文字記載這座古寺建于公元857年,即唐大中十一年。佛光寺的發現推翻了“中國已無唐建筑”的說法,成為了建筑史上的一個奇跡。證實了佛光寺年代的那一刻,也是梁思成人生最幸福的瞬間之一,多年來跋山涉水的艱苦都有了意義。他在日記里寫道:“當時夕陽西下,映得整個庭院都放出光芒。遠看山景美極了,這是我從事古建筑調查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在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長年累月在野外考察,并不是一件詩意的事。他們坐過擁擠的長途汽車,也搭過硬板的騾車,遇到過攔路的劫匪和流竄的軍閥。并且梁思成曾因車禍脊椎受到損傷,成了跛足,這些都讓他吃盡了苦頭。可即使跋山涉水,櫛風沐雨,梁思成卻說這是“奢侈的幸福”。荒寂的郊野、偏僻的村落、深山的古剎,如今我們看到的一張張發黃照片的背后,是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和一顆對古建筑的摯愛之心。

五臺山佛光寺
“建筑師的業是什么?間接地說,是文化的記錄者,是歷史之反照鏡。”

應縣木塔
雖說梁思成專攻中國建筑史研究,但又不局限于此。他始終關注我國古建筑保護以及新建筑的創作。這也是他與其他建筑史學家的不同之處。新中國成立后,梁思成負責中南海改建,并組織和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不僅如此,為了保護解放后的古城北京,他還和陳占祥合作,提出了著名的“梁陳方案”,想用“古今兼顧,新舊兩利”的方式規劃首都。此時已經疾病纏身的梁思成徹夜不眠,以高超的渲染技巧完成了1:200的通長畫卷。但這個方案沒有被采納。于是梁思成轉而對北京城墻進行保護,他提出了一個將古城墻改造為全長達39.75公里的“環城花園”的經典構想,被視為一項世界絕無僅有的偉大設計。他還用詩意的語言來描述它:“這應該成為一個全長將近40公里的世界上最偉大的環城公園。登上去之后,能夠休息人民疲勞的筋骨,壯闊他們的胸襟,古老的城墻確實可以擔負起新的使命。”但他這次又失敗了。古建筑的轟然墜地成為了他永遠的痛。
“建筑師的業是什么?間接地說,是文化的記錄者,是歷史之反照鏡。”這是梁思成常告誡世人的一句話,也是他一生從事建筑的寫照。費正清說過梁思成在他的心中等于中國的一半。毫不夸張地說,在古建筑方面,梁思成確實保護了一半的中國,他捍衛中國古建筑的信仰與至誠擔得起這樣的評價。
1937年7月7日,這是中國人民的恥辱之日,也是梁思成和林徽因流亡、貧困、疾病的開始。在收到日方主辦的“東亞共榮協會”的請柬后,梁思成作為梁啟超之子,拳拳愛國之心在胸膛跳動,不肯與侵略者沆瀣一氣。1938年1月,在一路顛沛流離之后,梁思成和林徽因流亡至昆明并創辦營造學社。一年后,他們又隨營造學社輾轉到四川南溪縣的李莊。
李莊氣候潮濕,冬季陰冷、夏季酷熱。梁思成將他居住的地方叫做月亮田,一個浪漫的名字,可卻是兩間竹篾抹泥為墻的陋室,蛇鼠出沒于頂棚,臭蟲橫行于枕席。但簡陋的家里有一臺留聲機,幾張貝多芬的唱片,慰藉著困窘的時光。在山河破碎之時,作為留洋知識分子,他們與祖國共進退,始終堅信“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日子終將到來。
不久,林徽因的肺病復發,抱病臥床,梁思成只能兼做護士,隨身攜帶注射器;梁思成自己也得了脊椎軟組織硬化癥,步履蹣跚,行動不便。當年那對熠熠生輝的金童玉女變成了疾病纏身的瘦弱夫妻。雖說流亡的日子貧困交加,可梁思成卻見到了另一種奇跡——那些散落在深山之中的古老建筑,精美絕倫的石刻造像,逃過了光陰和戰火的侵襲,得以幸存,遺世獨立。流亡的建筑宗師看到幸存的古建筑,那種幸福不言而喻。在最黑暗的時代,如絲縷微茫,照亮一隅,慰藉他的心。
1944年,梁思成拖著病體,在同樣虛弱的林徽因的幫助下,完成了皇皇巨著《中國古代建筑史》。首次以“結構理性主義”的科學角度梳理了中國建筑的演化,提出了“以唐代為盛,到明代開始轉衰”的建筑史觀,并與西方建筑比較,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進行了科學的分析,其學術水平達到了空前高度。1946年7月,抗戰勝利,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到北平。據他們的次子梁從誡回憶:“我的父母也許沒有料到,這一走就是9年。當時他們都還年輕、健康、漂亮,回來時卻成了蒼老、衰弱的病人。”

經過炮火的轟炸、流亡的洗禮、疾病的侵襲,梁思成與林徽因的身體留下了歲月殘酷的痕跡,一如戰后滿目瘡痍的國土。數代人建造起的殿宇樓閣有多少都被付之一炬?但古建和生命同樣堅韌。戰爭前,他們踏訪中國各地所發現的那些古建筑很多都挨過了戰火的摧殘。在最艱困的1939年,林徽因在《彼此》中描述了一個國難日子里的尋常人:“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帶著血活著,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到榮耀,異于尋常的,他現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林徽因筆下的這個“尋常人”可以是她的丈夫梁思成,也可以是千千萬萬在戰亂中忍耐并期盼著的中國人。正如那些古老建筑一樣,經過風出雨打和亂世硝煙,有些會湮沒在歷史中,也有些會一代代翻新、重修,如人類生命般生生不息。歷史以這種最尋常不過的方式將人與建筑連在一起。而這也是梁思成作為建筑師的最大意義。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離開了人世。生命彌留之際,他還在為北京的城市保護奔走呼號。他從年輕時立志學建筑學開始,一生未改志向,一直到生命盡頭,為此傾盡了所有。透過那些故紙堆和發黃的相片,他為信仰至死不渝的精神令人心生敬意。他不僅僅是梁啟超之子、林徽因的丈夫,他更是一代建筑宗師。作為20世紀最富傳奇色彩的建筑學家,梁思成留給我們的不只是一本書、一座建筑、一段佳話,更是一種信仰,一種在艱難困苦歲月中不改初心的信仰。歲月易變,不變的依舊是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