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決鐵屋，叩問“魂靈”：論魯迅《祝?！分械娜厥澜缂白晕覍徱?/h1>
2021-06-22 03:22:52陳岸峰
關(guān)東學刊 2021年4期
[摘 要]魯迅的《祝?！分械淖鳛橹R分子的“我”，是祥林嫂整個悲劇始末的旁觀者，其思想與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以至其間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乃是歷來被論者所忽略的。魯迅以其成熟的敘事技巧及心理描寫，為這篇小說構(gòu)建了三重世界。本文著重厘析這三重世界并勾勒出其旨歸，藉此呈現(xiàn)魯迅的寫作技巧，以及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中知識分子在面對啟蒙時刻的尷尬狀態(tài)。
[關(guān)鍵詞]魯迅;《祝?！?敘事策略;靈魂三重世界
[作者簡介]陳岸峰（1975-），男，哲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南寧 530006）。
自青年時代開始，魯迅已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命與中國的前途緊扣在一起，休戚與共。魯迅同樣以回憶故鄉(xiāng)作為其小說的基礎(chǔ)而崛立于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壇。魯迅對故鄉(xiāng)有無限的眷戀;同樣，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亦帶有無盡的唏噓。而其日后的書寫將以故鄉(xiāng)的記憶為基礎(chǔ)，以故鄉(xiāng)的魏晉風骨為方向，揭開了批判傳統(tǒng)與國民性的序幕，《祝?！纺舜酥械浞丁?/p>
一、《祝?！分腥厥澜缂捌溥f變的位置
歷來有不少論者從不同的角度論述魯迅的小說《祝?！分邢榱稚┑谋瘧K故事，而結(jié)論終離不開認為這篇小說乃作者對舊社會吃人禮教的暴露與控訴。
例如，林非：《〈祝?！翟谥袊F(xiàn)代小說史上的意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魯迅》，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6-145頁;程云峰：《從功能學說看祥林嫂的悲劇》，陳炳良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探研》，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203-222頁。汪暉認為，尋找和闡釋魯迅小說中的錯綜復(fù)雜、紛紜變幻的心理過程的演變邏輯，較之解析小說的外部敘事方式更為重要。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臺北：久大文化，1990年，第288頁。盡管如此，汪暉仍在其書中專辟兩章討論魯迅小說中的敘事。小說中人物的心理變化固然是把握其中心思想的重要一環(huán)，然而，很多時人物的心理變化與敘事策略實乃密不可分。
《祝福》中的敘事者（narrator）“我”作為祥林嫂整個悲劇始末的旁觀者，其思想與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以至其間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乃是歷來論者所忽略的。魯迅以其成熟的敘事技巧及心理描寫，為這篇小說構(gòu)建了三重世界。
《祝?！分兴^的“三重世界”，乃從人物所置身的不同環(huán)境與氛圍而言：祥林嫂的悲慘世界，作者采取的是限知的旁觀敘述角度;與之相牽連的是“我”的世界;至于祥林嫂與“我”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整個以魯四老爺為首的魯鎮(zhèn)，實乃中國社會之縮影，則又構(gòu)成另一世界。這三重世界既各自獨立存在，又緊密聯(lián)系，最終乃由以魯四老爺為首的魯鎮(zhèn)逐漸吞并祥林嫂的個體生命與敘事者的精神意志。
（一）祥林嫂的悲慘世界
小說中的祥林嫂可以不必有其人，而類似的人物在當時甚至于現(xiàn)今的社會則又不計其數(shù)。這是作者成功塑造的一個備受封建社會吃人禮教所壓迫的典型人物。祥林嫂不是魯鎮(zhèn)人，她是沒有名字的女人：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中人是衛(wèi)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wèi)了。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1頁。
在小說中，祥林嫂乃沉默的“零余者”（alienator），魯鎮(zhèn)中的“異鄉(xiāng)人”（outsider）：“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p>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頁。她是一件“活物”，婆婆將她劫走，賣給山里人賀老六作妻子，將所獲得的金錢作為她另一個兒子的聘禮。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13頁。
婚后，祥林嫂的惡運接踵而來，第二任丈夫死于傷寒，孩子又給狼銜走。闊別了魯鎮(zhèn)兩年的她又重回舊地成為魯四老爺?shù)膫蛉恕Ｈ欢冀K活在過去不幸的回憶中。旁人對她的不幸只當故事聽聽而已，久而久之，甚至對她生厭起來。她的死亡，可以說是起于柳媽的迷信思想的恐嚇所致：
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19頁。
連番打擊令她逐漸變得麻木，而柳媽的這番迷信的恐嚇則成為她揮之不去的惡夢，令她墮入迷信與惶恐，最終失常。
祥林嫂的惡運近乎西方悲劇中的“命運”（fate）那樣的不可逆拒，人物備受命運的拔弄而反抗乏力。她并不如莎劇中的伊底帕斯（Oedipus）般敢于直面命運而成為悲劇英雄，她只不過是一小婦人而已。她要求的只是安穩(wěn)的日子。所以，她追問“魂靈”有無的問題，所追尋的并非形而上的哲學思考，而是害怕死后難以面對兩位丈夫。這其實又是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念在作祟，為此她聽信柳媽之言而去廟里捐門檻。
在此，作者凸顯的是僵死禮教對人的窒息與壓抑，以及冷酷旁觀者的推波助瀾，令死了第一任丈夫之后，本來可重獲新生的她，再一次被無知、自私的婆婆推入惡運中，強行將她賣給另一男人，而身為“老監(jiān)生”的魯四老爺則袖手旁觀。當她再度經(jīng)歷家破人亡之后，她又回到魯鎮(zhèn)做女工。正當投入新生活之際，她又被身邊的閑言閑語所困擾，創(chuàng)傷與惶恐將她推向瘋癲、逼向死亡?！隘偘d”不僅是一種病理現(xiàn)象，更是一種文化的產(chǎn)物。“瘋癲”有時并不是病理上的“瘋癲”，而是外在權(quán)力或文化結(jié)構(gòu)對所謂“瘋子”的一種指認和診斷。在此，人為的惡勢力，包括利用禮教，較之命運的捉弄更為殘酷。這便是魯迅對當時社會的控訴之一，也是歷來論者所著眼之處。
然而，祥林嫂的悲劇只是整篇小說的前景，屬于第一重世界而已。更深層的是敘事者的內(nèi)心世界及其與祥林嫂的悲慘世界重疊而成，以魯鎮(zhèn)為背景的整個中國社會的縮影。
（二）敘事者“我”的內(nèi)心世界
與魯鎮(zhèn)這外在世界相對的是“我”的內(nèi)心世界。魯鎮(zhèn)的守舊氛圍，祥林嫂過去的遭遇、內(nèi)心的煎熬與徨恐及其被魯鎮(zhèn)終于推向死亡之途，均曾牽動、刺激“我”的內(nèi)心世界。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對《祝?！返摹皵⑹抡摺庇腥缦略u論：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魯迅（敘事者）在事后對于這個女人遭遇感到惋惜和悲傷，使他自己也益感孤獨。這一個城鎮(zhèn)已不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這些個人的感觸，使這一個冷酷的傳統(tǒng)社會的悲劇增加了幾分感情上的溫暖。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1979年，第36頁。
事實恐非如此。《祝?！氛麄€故事，最主要的是敘事者的心理變化所呈現(xiàn)的張力，其心理隨著祥林嫂的連串遭遇而不斷出現(xiàn)微妙的改變，一連串不安的感覺中夾雜著敘事者“我”對祥林嫂的回憶，不無同情、憐憫，苦于內(nèi)疚、掙扎，然最終被魯鎮(zhèn)的黑暗勢力所吞噬，這便是魯迅在這篇小說中的著力之處。
敘事者“我”甫回魯鎮(zhèn)不久則內(nèi)心非常不安，這種不安乃先由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所致，在此由敘事者個人的“內(nèi)心獨白”道出：
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6頁。
敘事者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說想離開。很明顯，在其意識中，他覺得魯鎮(zhèn)的氛圍很不尋常，常常令他覺得不安。其中，令他最不安的便是祥林嫂的出現(xiàn)以及其接踵而至的悲慘遭遇。而且，“我”更曾于重要時刻——她追問“魂靈”之有無之際，語焉不詳?shù)赝铺逻^去，自此“我”的良心便一直忐忑不安——“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6頁。此際，“我”敏感地覺察到魯鎮(zhèn)沒有改變中的最大變化，那便是祥林嫂的外表：
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nèi)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6頁。
祥林嫂對“魂靈”的追問造成“我”內(nèi)心的“不安逸”。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7頁。一個女乞丐所關(guān)心的竟是“魂靈”的問題，她在這問題上寄寓了希望與恐懼，而敘述者自己作為祥林嫂口中見多識廣的人，卻說不清楚“魂靈”之有無?！拔摇钡膬?nèi)疚便在于竟不知死后有沒有“魂靈”。祥林嫂與“我”的對話，其實便是《狂人日記》中的這一幕：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幺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茫彩且换铮矚g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p>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悖皩γ?？”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xiàn)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28頁。
外來的年輕人往往是鐵屋中人尋找答案的對象，而卻往往令期盼落空。同樣反諷的是，“我”確實是一個沒有“魂靈”的人（當然，這里的“魂靈”與祥林嫂所擔心的死后的“靈”是截然不同的），這可見于后來，“我”為清除祥林嫂之死所帶來的恐懼與內(nèi)疚而作的開脫方法，即與魯鎮(zhèn)那些麻木了的人一樣，沉醉于“祝福”的氛圍之中。在這里，“我”既解答不了她的疑惑，更增加了她的恐懼。于是，“我”心里覺得很不安：
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fā)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7-8頁。
至此，“我”還想到自己對“魂靈問題”的語焉不詳可能要負上“若干的責任”，可見良心仍未泯。然而，“我”并沒有任何實際的補救行動，而不安的感覺則促使“我”決定離開魯鎮(zhèn)：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8頁。
由此可見，“我”并沒有直面現(xiàn)實，而是選擇了逃避。這幾乎是魯迅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物的選擇。汪暉認為：
對“故鄉(xiāng)”的逃避恰恰又表明了敘事者并沒有真正告別他的“故鄉(xiāng)”，新的文化認同并未解開“魂靈”深處的盤根錯結(jié)的舊傳統(tǒng)，他本身無法成為改變“故鄉(xiāng)”結(jié)構(gòu)的有力因素或?qū)е卢F(xiàn)實變革的“希望”所在。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第284頁。
汪暉指出，敘事者的逃避“故鄉(xiāng)”反映的是未能解開傳統(tǒng)的魔障。從《祝?！愤@篇小說而言，“我”應(yīng)是一位“新青年”，否則不會對魯四老爺罵新黨時有那么敏感的反應(yīng)?！拔摇碑敃r雖對魯四老爺?shù)难孕屑肮枢l(xiāng)的種種有所不滿，但只是停留于內(nèi)心深處而已。實際上，“我”還是樂于做一個活在傳統(tǒng)中的順民。雖則如此，當“我”得知祥林嫂之死后的反應(yīng)還是與魯四老爺及鎮(zhèn)中人有所區(qū)別的：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jīng)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9頁。
此際“我”的內(nèi)心雖為她的死亡而感驚愕，此乃人性固有的同情心。此刻的驚愕雖未令“我”對祥林嫂之死有任何的反思，然而作者卻藉此凸顯了旁人的冷酷與無情。然而，及至“祝福”的前夕，在一片喜慶、溫馨的節(jié)日氛圍底下，“我”的內(nèi)心對于祥林嫂之死的整個事件則又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我獨坐在發(fā)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觎`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xiàn)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1卷，第10頁。
至此，“我”為她的死亡找尋了合乎邏輯的理由，早前一直縈繞“我”內(nèi)心的煩惱與內(nèi)疚也一掃而空，實際上是進一步凸顯“我”的怯懦與無能。“我”曾為她的不幸唏噓，甚至不無悲憫之情，然而最終“我”內(nèi)心的惶恐與矛盾終為外在的“祝?！笔澜缢淌桑?/p>
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1卷，第21頁。
為清除祥林嫂之死給“我”帶來的恐懼與內(nèi)疚感，“我”唯有與魯鎮(zhèn)那些麻木的人一樣，不再思索，不再追問，完全沉醉于“祝福”的氛圍中，以驅(qū)除“疑慮”與“不安”。汪暉對此現(xiàn)象有如下觀察：
故事（《祝?！罚┑臄⑹鲞^程成了敘述者道德責任的解脫過程，敘述者自身的“輕松”感終于匯入了造成祥林嫂悲劇的“故鄉(xiāng)”的冷漠之中。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第284頁。
然而，魯迅在批判淪為舊社會的“共謀者”之余，更主要的是在突出新一代知識分子既具不同于舊知識分子的眼光與識見，然而又怯于傳統(tǒng)的壓力，從而徘徊于清醒與眾人共醉之間的彷徨。
（三）魯鎮(zhèn)：作為中國縮影的世界
祥林嫂的悲劇與作為知識分子的敘述者“我”對事件的置若罔聞所構(gòu)成的便是小說中的第三重世界，以魯鎮(zhèn)作為背景，也就是現(xiàn)實中國社會的縮影。
作者一開始著力描摹的是魯鎮(zhèn)的封建氛圍。魯鎮(zhèn)那股令人窒息的封建氛圍乃以魯四老爺?shù)难孕屑捌渌鞒值摹白８！边@一儀式構(gòu)成的。作者透過魯鎮(zhèn)的人物與環(huán)境的不變，目的在于襯托出當時中國社會的衰頹與保守：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后，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5頁。
一切沒變，而唯一變的便是“老”了些。作者先讓讀者感受魯鎮(zhèn)的靜止狀態(tài)，繼而又在靜止中加上衰老的元素。
主導人物魯四老爺?shù)难孕屑凹抑形锲穭t乃守舊的象征：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yīng)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5頁。
這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便是封建社會的圖騰與禁忌（“祝福”）的捍衛(wèi)者。他樣子沒變，思想守舊依然，在那年代“大罵其新黨”，而所罵的卻“還是康有為”。作者以魯四老爺這樣的人物凸顯了魯鎮(zhèn)的保守與落后，他是這篇小說中封建、守舊勢力的象征，揭示的是魯鎮(zhèn)在歷經(jīng)辛亥革命之后仍然波瀾不驚、死水一潭的狀況。
當祥林嫂死于“祝?！钡那跋Φ南鱽?，這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的反應(yīng)是“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8-9頁。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臨近“祝?！钡臅r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9頁。而且，他早已不喜歡祥林嫂在“祝?！敝袔兔?，因為她是一個“寡婦”。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10頁。如今她的死，使他更加認定她的不祥。
由此可見，祥林嫂之死乃是對“祝福”這一祈福儀式的反諷——因為是女性、是寡婦，而且死的不是時候，由始至終她都被排斥于“祝?！敝?。
祥林嫂之死呈現(xiàn)了“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魯四老爺只重儀式而漠視人命，一個人的死亡竟未能引發(fā)他的憐憫，而且為其死的不得其時而發(fā)怒。由此可見，所謂“講理學”的人竟是如此的冷漠，謹守儀式而忽略了“祝?！钡膶ο竽耸恰叭恕?。此中所承襲的仍是理學殺人的反傳統(tǒng)思想，但這并非這篇小說的中心思想。《祝?！返闹行乃枷朐谟谕怀鲋R分子的軟弱無能。
二、“魂靈”叩問
以上三重世界，在上演的程序及正偏位置上亦有明顯的安排，以達到諷刺的效果。首先，作者先安排“我”與魯四老爺交談，并從中導出“我”對他乃至整個魯鎮(zhèn)的感覺。然后，“我”再回過頭來敘述“昨天”遇上祥林嫂時所產(chǎn)生的驚愕。當“我”得悉祥林嫂死了之后，作者安排“我”觀察魯四老爺與短工對其死的冷漠態(tài)度。由開始至此，作者采取由外界的刺激以透視“我”內(nèi)心的反應(yīng)?！拔摇睂︳斔睦蠣?、魯鎮(zhèn)以及重遇祥林嫂的印象，均有助于與后來的“我”的表現(xiàn)作對照，以凸顯“我”前后截然不同的內(nèi)心感覺。
然后，“我”在驚惶與不安之后倒敘祥林嫂的過去。這里敘述的主要是魯四老爺與魯鎮(zhèn)中人對祥林嫂的逼害，當年祥林嫂在“祝?！敝斜黄缫?，便是“我”對她的記憶的最后一幕。當“我”在回憶中醒來再投入現(xiàn)實的世界中時，幸福而熱鬧的氛圍包圍了“我”，而“我”最初那一點與魯鎮(zhèn)格格不入的感覺已完全消失。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相對而言，祥林嫂與魯鎮(zhèn)中人是外在世界，敘事者“我”則是旁觀者，而且主要集中呈現(xiàn)“我”繁復(fù)的心理活動而已，故亦可謂屬于內(nèi)在世界。首先是外在世界的沖突，由以魯四老爺為首以及以柳媽為幫兇的若干人等對祥林嫂進行歧視與恐嚇，最終達至禮教對個體的消滅。在這一過程中，“我”雖沒有實際參與消滅祥林嫂的活動，但實際上“我”的道德意識亦在面臨嚴崚的考驗。由此而言，三重世界實際上是互相沖突的。最終，以魯四老爺為首的保守勢力吞噬了祥林嫂的個體生命，而敘事者“我”的精神意志亦為之侵蝕與同化。作者以這樣的敘事模式的安排，從而達至對自視肩負天下的知識分子在當時的狀況下最深刻的揭露與批判;另一方面，也是對新社會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作了深刻的思考：究竟，在李鴻章（1823-1901）等人所謂的“三千余年的大變局，為秦漢以來未有之世變”當前，知識分子應(yīng)何去何從？
魯迅在《在酒樓上》中也塑造了呂緯甫這一人物以反映當時知識分子在面對新社會時的內(nèi)心矛盾與苦悶的情況。有關(guān)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身份及危機的論述，可參閱：Leo， Ou-fan Lee， “The Modern Wen-jen and Chinese Society”， 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Cambridge： P of Harvard U， 1973， pp.247-256.李歐梵在此書中將“五四”時期的“文人”視
為真正的文人的開始，其論據(jù)便是認為當時文人不參與政治以及具作為文人的自覺意識。此觀點
值得商榷：自古至今的中國文人，幾乎絕少不參與政治，特別是現(xiàn)代中國，更多文人參與或卷入政治。
三、吊詭的“祝福”
《祝福》整篇小說的核心乃圍繞“祝?！边@一節(jié)日而展開，而“祝?！币嗍情g接導致祥林嫂死亡的元素之一。故此，我們有必要追問，“祝?！弊鳛橐粋€傳統(tǒng)節(jié)日與祥林嫂之死有何關(guān)系？而祥林嫂死于“祝福”前夕，又有什么象征意義？
敘述者對“祝福”這一節(jié)日有如下描述：
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5頁。
“祝福”既是屬于整個鎮(zhèn)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即是說，至少所有鎮(zhèn)上的人，包括男性與女性均有權(quán)利接受神的祝福。然而，女人在“祝?！敝邪缪莸闹皇莻蛉说慕巧?/p>
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5-6頁。
“祝福”儀式“拜的卻只限于男人”，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男人與女人的身份地位的區(qū)別就在于此。祥林嫂既是女人，又有種種不祥的遭遇，自然被魯四老爺及“祝?！钡慕梢暈椴幌槿硕鸪诒蛔８Ｖ校嗉幢或?qū)逐出魯鎮(zhèn)這“人”的世界。換言之，她已喪失作為人的身份，她被禮教吞噬。在此亦反諷了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舊社會繩規(guī)的泥于形式而漠視或不諳“祝?！钡恼嬲饬x。然而，禮教的儀式與道德的準繩卻正是被這些如魯四老爺般的無知與冷酷的捍衛(wèi)者所操控。
“祝福”乃魯鎮(zhèn)中人以及魯四老爺最為重視的儀式。然而，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透過祥林嫂的悲慘遭遇，揭開了“祝?！北澈蟮莫b獰面目——僵死的禮教與冷酷的人心，“祝?！睂τ谙榱稚┮灾劣隰斔睦蠣敿罢麄€魯鎮(zhèn)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反諷。魯迅在此對整個中國的傳統(tǒng)禮教，提出了極具批判性的質(zhì)疑。
四、啟蒙與被啟蒙
誠如大多數(shù)論者所言，僵死的禮教與冷酷的人心乃魯迅在《祝福》中所著力控訴的重點，這正好配合了五四運動的反封建禮教的大前提。在《吶喊》的《自序》中，魯迅對其思想作了如下的剖白：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于自己，卻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420頁。
由此可見，魯迅在當時的思想是悲觀、無奈的;小說中所見的“希望”也是聽將令下的“曲筆”，為的是希望驚醒“做夢”的青年。這里雖是上述鐵屋子之喻從個人思想到其創(chuàng)作的再引申;作品中雖不恤用了“曲筆”以響應(yīng)同志的奮戰(zhàn)不懈，而他個人的思想則悲觀依然。在其《致李秉中》的信中，他說：
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魂靈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
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31頁。
他對自己的思想是相當清楚的，故而自覺地努力掙扎于“吶喊”與“彷徨”之間。然而在其名為《彷徨》的第二本小說集中，他卻又題下屈原的《離騷》句，既哀“日忽忽其將暮”，更吊詭的還是貌似積極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第4頁。其思想之矛盾，可見一斑。
魯迅思想之矛盾其實與其個人的經(jīng)歷以及與作為知識分子的自覺意識是分不開的。在日本留學期間，他曾與好友籌辦雜志《新生》，然而計劃卻胎死腹中。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417頁。相關(guān)的論述，可參閱曹聚仁：《魯迅評傳》，香港：新文化出版社，出版年份不詳，第31頁。至于與弟弟周作人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的銷售也不理想，心靈由此而受到現(xiàn)實的重創(chuàng)。據(jù)曹聚仁記載：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于是準備清楚，在一九○九年二月，印出第一冊，到六月間，又印出了第二冊。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東京。半年過去了，先在就近的東京寄售處結(jié)了賬。計第一冊賣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后可再沒有人買了。（第一冊多賣一本，那是他們自己去買來的，實際上只有二十位讀者。）至于上海，是至今還沒有詳細知道，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以后再沒有人買了。（第一冊印一千本，第二冊印五百本。）
曹聚仁：《魯迅評傳》，第32頁。
回國后，國內(nèi)政治的混亂現(xiàn)況與社會的衰頹境象更令他甘于頹廢，在浙江會館中鈔古碑作自我的沉醉，在寂寞中消磨青春。
有關(guān)魯迅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反應(yīng)及其在浙江會館的論述，可參閱曹聚仁：《魯迅評傳》，第36-42頁;第43-49頁。他當時的心情并非如其小說《吶喊》一樣像勇于奔馳的戰(zhàn)士，不但沒有吶喊的興致，甚至是悲觀、陰郁的，這種色彩一直是其小說的基調(diào)。在貌似奮進的小說中，更深層的是個人悲觀心態(tài)的呈現(xiàn)，這主要源自他對中國的未來與國民性的悲觀。社會的黑暗混亂與國民性的愚昧無知，令他看不出光明的將來，尤其令他痛心的便是知識分子的懦弱無能。故此，對知識分子的鞭撻與揭露便成為其小說中的重要題材，在《祝?！分械闹R分子“我”正是其鞭撻與揭露的對象。
事實上，《祝?！愤@篇小說主要是以祥林嫂的悲慘世界與敘事者“我”的內(nèi)心世界的互動而展開的?！拔摇钡膬?nèi)心世界的種種波瀾起伏的微妙變化，其實乃受祥林嫂的世界牽引的。祥林嫂的種種變化在“我”心中雖時而震撼，時而淡忘，然而她始終在“我”心中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初遇祥林嫂，“我”對她的印象是蠻好的，對其不幸也流露出同情心。然而自始至終，“我”是以居高臨下的知識分子的眼光，以及作為一位冷眼旁觀者目睹悲劇的發(fā)生。“我”與“她”，雖同居于魯鎮(zhèn)，卻處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由上述以敘事角度對《祝福》的分析中，我們可知魯迅乃以極為圓熟的敘事技巧達到對傳統(tǒng)中丑陋一面的揭露，以及對知識分子的鞭撻與嘲諷。由此而言，魯迅在《祝?！分兴\用的敘事策略與其思想是具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的。李歐梵指出：
如果說魯迅的人物刻劃是描繪現(xiàn)實和體現(xiàn)關(guān)鍵思想的主要方法，那么，他的敘述藝術(shù)，也就是表現(xiàn)人物以及人物之間相互行為的方法，就應(yīng)是他的技巧的最重要的方面了。應(yīng)當說，魯迅是中國文學史上有意識地發(fā)展小說敘述者復(fù)雜藝術(shù)的第一人?！斞笖⑹黾记傻牧硪粋€好例子是《祝?！?。敘述者是一個消極被動的、無感受力的知識分子。他被作者用來和主人公的痛苦相對比。這主人公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不幸激起她提出了那個重大的人生存在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本應(yīng)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敘述者更應(yīng)關(guān)心的。魯迅在這里又一次通過敘述的藝術(shù)形式說明了啟蒙的重要。
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63-64頁。
李歐梵認為魯迅透過敘述的藝術(shù)技巧說明啟蒙的重要性的見解是深刻的，然而小說的深層思想并非只單靠以主人公祥林嫂與敘述者的關(guān)系作為對比而達到的，而是透過前景的演出以暴露幕后的反應(yīng)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而展開的。透過《祝?！?，魯迅刻劃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下一位底層婦女的悲慘命運，這是這篇小說最為人稱頌之處。然而，透過上述的分析，魯迅是將前景與背景——祥林嫂的悲劇與敘事者的心理變化——緊扣一起，而前者對后者的牽引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位知識分子面對當時社會對人的壓抑與逼害所流露的彷徨心理——由其悲憫之心以至后來的無力感而至于快樂地沉醉于眾人皆醉的“祝?！敝??！拔摇边x擇與人同醉令整篇小說唯一的希望之光也撲滅。在“祝?！钡南矐c熱鬧背后，悲劇的氛圍彌漫了整篇小說，整個魯鎮(zhèn)就此沉沒下去。這也正與小說集前“上下求索”的題詞，形成絕大的反諷。
五、自我叩問
敘事者“我”的矛盾、苦惱的思想實乃魯迅個人思想狀況的反映，在《吶喊》的《自序》中他便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頁。
這里的鐵屋子象征的便是當時昏沉的中國社會，而作為眾人皆睡我獨醒的魯迅則陷入了兩難之中：嚷還是不嚷？
魯迅當時個人的思想困惑，實際上也就是《祝?！愤@篇小說中敘事者“我”的不安所在?！拔摇奔热恢浪秊樗篮蟮摹盎觎`”問題所困擾實乃出于貞節(jié)觀念作祟，“我”本來可以令困擾于這問題上的她從夢魘中清醒過來，借此使她脫離以魯四老爺為首的黑暗封建勢力;然而，“我”并沒有拯救她于萬一的決斷與勇氣。相反，“我”的良知正在漸漸消失，而她的悲劇也日益逼近。兩者的此消彼長，正好成為強烈的對比。一出人間的悲劇彌漫于“祝?！钡臒狒[氛圍中。
在這出悲劇中，魯鎮(zhèn)便是魯迅《〈吶喊〉自序》中的“鐵屋”象征的具體所指。
眾人昏死其中，而介乎屋里屋外的敘述者“我”從最初的敏感不安而至于最終亦“沉醉”其中。這揭示的不止是魯迅對當時腐朽的傳統(tǒng)與愚昧國民所產(chǎn)生的悲哀，
更深層的是對傳統(tǒng)價值體系中的棟梁——知識分子的失望而作出的諷刺。震撼人
心的是，“我”作為祥林嫂整出悲劇的冷眼旁觀者，雖一直掙扎于介入與袖手旁觀
之間，然而最終竟亦“沉醉”其中。讀者對敘述者“我”所寄予的期望亦最終落空，
汪暉亦認為：
第一人稱敘述者是小說中唯一對故鄉(xiāng)有些念舊之情而又真正格格不入的“新黨”，是唯一能在價值上對故鄉(xiāng)的倫理體系給予批判理解的人物，因而實際上也是“故鄉(xiāng)”秩序之外的唯一具體現(xiàn)代思想的因素，很自然的，讀者會把他做為小說中的某種“未來”或“希望”的因素。然而，敘述過程卻恰恰層層深入地揭示出敘述者與“故鄉(xiāng)”的倫理秩序的“同謀”關(guān)系（即對祥林嫂之死負有共同責任），從而在祥林嫂故事之外，引申出以自省為心理基礎(chǔ)的道德主題和敘述者對自身所處的兩難困境的逃避——這種逃避是對徹底摧毀了自己的幻想的“故鄉(xiāng)”的逃避，也是自己對故鄉(xiāng)發(fā)生的悲劇應(yīng)負的道德責任的逃避。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第283頁。
這樣的結(jié)果，更增強了整個故事的悲劇效果。
在此，魯迅所著力描摹的其實是一位知識分子對昏睡中的國人以至身旁事物的反應(yīng)，表達的乃是對知識分子的冷漠與怯懦的諷刺：知識分子已失去了其道德良知與改革陋弊的責任心。推而言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如不積極介入社會，其地位不止于被邊緣化、奴化，甚至將淪為黑暗力量的幫兇。
六、結(jié)語
由上述以敘事角度對《祝福》的分析中，可見魯迅在這一短篇小說中所蘊含的豐富意涵：由祥林嫂的悲劇并非純粹個人的不幸的表述，揭露一直自命啟蒙角色的知識分子在當時社會角色上的淪喪與當時整個中國的無聲沉沒的關(guān)系。作者批判的利刃所及的要害，并不止于指向利用“祝?！边@一圖騰作為殺人于無形的魯四老爺這一黑暗勢力，以及柳媽等幫兇，還有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的猶豫與沉默?！拔摇痹诒砻嫔想m并非主謀，然而作者透過成熟而繁復(fù)的敘事技巧與心理描寫，將良知的泯滅過程揭露無遺。盡管這篇小說對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的批判顯得最委婉，實際上卻是最響亮的鞭撻。
由此而言，魯迅在這篇小說中，表面上敘述的是個人的悲劇以及社會的黑暗與大眾的愚昧，然而真正著力之處卻在于作為知識分子“我”的心理描寫，故而造成前景與背景之別，以達到嘲諷的目的。這一寫作技巧上的策略值得深思之處在于，魯迅對社會現(xiàn)象的批判并不如其他作家般的赤裸裸揭露，而在于深層的諷刺以及省思?！蹲８！穼τ谔幱谛?、舊之交的知識分子所面對的社會角色與身份危機而言，在嘲諷的背后實隱含發(fā)聾振聵之苦心。魯迅小說中的思想世界，就是這樣徘徊于“彷徨”與“吶喊”之間，呈現(xiàn)其批判的張力。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摘 要]魯迅的《祝?！分械淖鳛橹R分子的“我”，是祥林嫂整個悲劇始末的旁觀者，其思想與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以至其間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乃是歷來被論者所忽略的。魯迅以其成熟的敘事技巧及心理描寫，為這篇小說構(gòu)建了三重世界。本文著重厘析這三重世界并勾勒出其旨歸，藉此呈現(xiàn)魯迅的寫作技巧，以及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中知識分子在面對啟蒙時刻的尷尬狀態(tài)。
[關(guān)鍵詞]魯迅;《祝?！?敘事策略;靈魂三重世界
[作者簡介]陳岸峰（1975-），男，哲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南寧 530006）。
自青年時代開始，魯迅已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命與中國的前途緊扣在一起，休戚與共。魯迅同樣以回憶故鄉(xiāng)作為其小說的基礎(chǔ)而崛立于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壇。魯迅對故鄉(xiāng)有無限的眷戀;同樣，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亦帶有無盡的唏噓。而其日后的書寫將以故鄉(xiāng)的記憶為基礎(chǔ)，以故鄉(xiāng)的魏晉風骨為方向，揭開了批判傳統(tǒng)與國民性的序幕，《祝?！纺舜酥械浞丁?/p>
一、《祝?！分腥厥澜缂捌溥f變的位置
歷來有不少論者從不同的角度論述魯迅的小說《祝?！分邢榱稚┑谋瘧K故事，而結(jié)論終離不開認為這篇小說乃作者對舊社會吃人禮教的暴露與控訴。
例如，林非：《〈祝?！翟谥袊F(xiàn)代小說史上的意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魯迅》，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6-145頁;程云峰：《從功能學說看祥林嫂的悲劇》，陳炳良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探研》，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203-222頁。汪暉認為，尋找和闡釋魯迅小說中的錯綜復(fù)雜、紛紜變幻的心理過程的演變邏輯，較之解析小說的外部敘事方式更為重要。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臺北：久大文化，1990年，第288頁。盡管如此，汪暉仍在其書中專辟兩章討論魯迅小說中的敘事。小說中人物的心理變化固然是把握其中心思想的重要一環(huán)，然而，很多時人物的心理變化與敘事策略實乃密不可分。
《祝福》中的敘事者（narrator）“我”作為祥林嫂整個悲劇始末的旁觀者，其思想與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以至其間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乃是歷來論者所忽略的。魯迅以其成熟的敘事技巧及心理描寫，為這篇小說構(gòu)建了三重世界。
《祝?！分兴^的“三重世界”，乃從人物所置身的不同環(huán)境與氛圍而言：祥林嫂的悲慘世界，作者采取的是限知的旁觀敘述角度;與之相牽連的是“我”的世界;至于祥林嫂與“我”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整個以魯四老爺為首的魯鎮(zhèn)，實乃中國社會之縮影，則又構(gòu)成另一世界。這三重世界既各自獨立存在，又緊密聯(lián)系，最終乃由以魯四老爺為首的魯鎮(zhèn)逐漸吞并祥林嫂的個體生命與敘事者的精神意志。
（一）祥林嫂的悲慘世界
小說中的祥林嫂可以不必有其人，而類似的人物在當時甚至于現(xiàn)今的社會則又不計其數(shù)。這是作者成功塑造的一個備受封建社會吃人禮教所壓迫的典型人物。祥林嫂不是魯鎮(zhèn)人，她是沒有名字的女人：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中人是衛(wèi)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wèi)了。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1頁。
在小說中，祥林嫂乃沉默的“零余者”（alienator），魯鎮(zhèn)中的“異鄉(xiāng)人”（outsider）：“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p>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頁。她是一件“活物”，婆婆將她劫走，賣給山里人賀老六作妻子，將所獲得的金錢作為她另一個兒子的聘禮。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13頁。
婚后，祥林嫂的惡運接踵而來，第二任丈夫死于傷寒，孩子又給狼銜走。闊別了魯鎮(zhèn)兩年的她又重回舊地成為魯四老爺?shù)膫蛉恕Ｈ欢冀K活在過去不幸的回憶中。旁人對她的不幸只當故事聽聽而已，久而久之，甚至對她生厭起來。她的死亡，可以說是起于柳媽的迷信思想的恐嚇所致：
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19頁。
連番打擊令她逐漸變得麻木，而柳媽的這番迷信的恐嚇則成為她揮之不去的惡夢，令她墮入迷信與惶恐，最終失常。
祥林嫂的惡運近乎西方悲劇中的“命運”（fate）那樣的不可逆拒，人物備受命運的拔弄而反抗乏力。她并不如莎劇中的伊底帕斯（Oedipus）般敢于直面命運而成為悲劇英雄，她只不過是一小婦人而已。她要求的只是安穩(wěn)的日子。所以，她追問“魂靈”有無的問題，所追尋的并非形而上的哲學思考，而是害怕死后難以面對兩位丈夫。這其實又是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念在作祟，為此她聽信柳媽之言而去廟里捐門檻。
在此，作者凸顯的是僵死禮教對人的窒息與壓抑，以及冷酷旁觀者的推波助瀾，令死了第一任丈夫之后，本來可重獲新生的她，再一次被無知、自私的婆婆推入惡運中，強行將她賣給另一男人，而身為“老監(jiān)生”的魯四老爺則袖手旁觀。當她再度經(jīng)歷家破人亡之后，她又回到魯鎮(zhèn)做女工。正當投入新生活之際，她又被身邊的閑言閑語所困擾，創(chuàng)傷與惶恐將她推向瘋癲、逼向死亡?！隘偘d”不僅是一種病理現(xiàn)象，更是一種文化的產(chǎn)物。“瘋癲”有時并不是病理上的“瘋癲”，而是外在權(quán)力或文化結(jié)構(gòu)對所謂“瘋子”的一種指認和診斷。在此，人為的惡勢力，包括利用禮教，較之命運的捉弄更為殘酷。這便是魯迅對當時社會的控訴之一，也是歷來論者所著眼之處。
然而，祥林嫂的悲劇只是整篇小說的前景，屬于第一重世界而已。更深層的是敘事者的內(nèi)心世界及其與祥林嫂的悲慘世界重疊而成，以魯鎮(zhèn)為背景的整個中國社會的縮影。
（二）敘事者“我”的內(nèi)心世界
與魯鎮(zhèn)這外在世界相對的是“我”的內(nèi)心世界。魯鎮(zhèn)的守舊氛圍，祥林嫂過去的遭遇、內(nèi)心的煎熬與徨恐及其被魯鎮(zhèn)終于推向死亡之途，均曾牽動、刺激“我”的內(nèi)心世界。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對《祝?！返摹皵⑹抡摺庇腥缦略u論：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魯迅（敘事者）在事后對于這個女人遭遇感到惋惜和悲傷，使他自己也益感孤獨。這一個城鎮(zhèn)已不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這些個人的感觸，使這一個冷酷的傳統(tǒng)社會的悲劇增加了幾分感情上的溫暖。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1979年，第36頁。
事實恐非如此。《祝?！氛麄€故事，最主要的是敘事者的心理變化所呈現(xiàn)的張力，其心理隨著祥林嫂的連串遭遇而不斷出現(xiàn)微妙的改變，一連串不安的感覺中夾雜著敘事者“我”對祥林嫂的回憶，不無同情、憐憫，苦于內(nèi)疚、掙扎，然最終被魯鎮(zhèn)的黑暗勢力所吞噬，這便是魯迅在這篇小說中的著力之處。
敘事者“我”甫回魯鎮(zhèn)不久則內(nèi)心非常不安，這種不安乃先由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所致，在此由敘事者個人的“內(nèi)心獨白”道出：
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6頁。
敘事者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說想離開。很明顯，在其意識中，他覺得魯鎮(zhèn)的氛圍很不尋常，常常令他覺得不安。其中，令他最不安的便是祥林嫂的出現(xiàn)以及其接踵而至的悲慘遭遇。而且，“我”更曾于重要時刻——她追問“魂靈”之有無之際，語焉不詳?shù)赝铺逻^去，自此“我”的良心便一直忐忑不安——“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6頁。此際，“我”敏感地覺察到魯鎮(zhèn)沒有改變中的最大變化，那便是祥林嫂的外表：
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nèi)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6頁。
祥林嫂對“魂靈”的追問造成“我”內(nèi)心的“不安逸”。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7頁。一個女乞丐所關(guān)心的竟是“魂靈”的問題，她在這問題上寄寓了希望與恐懼，而敘述者自己作為祥林嫂口中見多識廣的人，卻說不清楚“魂靈”之有無?！拔摇钡膬?nèi)疚便在于竟不知死后有沒有“魂靈”。祥林嫂與“我”的對話，其實便是《狂人日記》中的這一幕：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幺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茫彩且换铮矚g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p>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悖皩γ?？”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xiàn)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28頁。
外來的年輕人往往是鐵屋中人尋找答案的對象，而卻往往令期盼落空。同樣反諷的是，“我”確實是一個沒有“魂靈”的人（當然，這里的“魂靈”與祥林嫂所擔心的死后的“靈”是截然不同的），這可見于后來，“我”為清除祥林嫂之死所帶來的恐懼與內(nèi)疚而作的開脫方法，即與魯鎮(zhèn)那些麻木了的人一樣，沉醉于“祝福”的氛圍之中。在這里，“我”既解答不了她的疑惑，更增加了她的恐懼。于是，“我”心里覺得很不安：
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fā)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7-8頁。
至此，“我”還想到自己對“魂靈問題”的語焉不詳可能要負上“若干的責任”，可見良心仍未泯。然而，“我”并沒有任何實際的補救行動，而不安的感覺則促使“我”決定離開魯鎮(zhèn)：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8頁。
由此可見，“我”并沒有直面現(xiàn)實，而是選擇了逃避。這幾乎是魯迅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物的選擇。汪暉認為：
對“故鄉(xiāng)”的逃避恰恰又表明了敘事者并沒有真正告別他的“故鄉(xiāng)”，新的文化認同并未解開“魂靈”深處的盤根錯結(jié)的舊傳統(tǒng)，他本身無法成為改變“故鄉(xiāng)”結(jié)構(gòu)的有力因素或?qū)е卢F(xiàn)實變革的“希望”所在。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第284頁。
汪暉指出，敘事者的逃避“故鄉(xiāng)”反映的是未能解開傳統(tǒng)的魔障。從《祝?！愤@篇小說而言，“我”應(yīng)是一位“新青年”，否則不會對魯四老爺罵新黨時有那么敏感的反應(yīng)?！拔摇碑敃r雖對魯四老爺?shù)难孕屑肮枢l(xiāng)的種種有所不滿，但只是停留于內(nèi)心深處而已。實際上，“我”還是樂于做一個活在傳統(tǒng)中的順民。雖則如此，當“我”得知祥林嫂之死后的反應(yīng)還是與魯四老爺及鎮(zhèn)中人有所區(qū)別的：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jīng)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9頁。
此際“我”的內(nèi)心雖為她的死亡而感驚愕，此乃人性固有的同情心。此刻的驚愕雖未令“我”對祥林嫂之死有任何的反思，然而作者卻藉此凸顯了旁人的冷酷與無情。然而，及至“祝福”的前夕，在一片喜慶、溫馨的節(jié)日氛圍底下，“我”的內(nèi)心對于祥林嫂之死的整個事件則又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我獨坐在發(fā)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觎`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xiàn)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1卷，第10頁。
至此，“我”為她的死亡找尋了合乎邏輯的理由，早前一直縈繞“我”內(nèi)心的煩惱與內(nèi)疚也一掃而空，實際上是進一步凸顯“我”的怯懦與無能。“我”曾為她的不幸唏噓，甚至不無悲憫之情，然而最終“我”內(nèi)心的惶恐與矛盾終為外在的“祝?！笔澜缢淌桑?/p>
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魯迅：《祝?！?，《魯迅全集》第1卷，第21頁。
為清除祥林嫂之死給“我”帶來的恐懼與內(nèi)疚感，“我”唯有與魯鎮(zhèn)那些麻木的人一樣，不再思索，不再追問，完全沉醉于“祝福”的氛圍中，以驅(qū)除“疑慮”與“不安”。汪暉對此現(xiàn)象有如下觀察：
故事（《祝?！罚┑臄⑹鲞^程成了敘述者道德責任的解脫過程，敘述者自身的“輕松”感終于匯入了造成祥林嫂悲劇的“故鄉(xiāng)”的冷漠之中。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第284頁。
然而，魯迅在批判淪為舊社會的“共謀者”之余，更主要的是在突出新一代知識分子既具不同于舊知識分子的眼光與識見，然而又怯于傳統(tǒng)的壓力，從而徘徊于清醒與眾人共醉之間的彷徨。
（三）魯鎮(zhèn)：作為中國縮影的世界
祥林嫂的悲劇與作為知識分子的敘述者“我”對事件的置若罔聞所構(gòu)成的便是小說中的第三重世界，以魯鎮(zhèn)作為背景，也就是現(xiàn)實中國社會的縮影。
作者一開始著力描摹的是魯鎮(zhèn)的封建氛圍。魯鎮(zhèn)那股令人窒息的封建氛圍乃以魯四老爺?shù)难孕屑捌渌鞒值摹白８！边@一儀式構(gòu)成的。作者透過魯鎮(zhèn)的人物與環(huán)境的不變，目的在于襯托出當時中國社會的衰頹與保守：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后，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5頁。
一切沒變，而唯一變的便是“老”了些。作者先讓讀者感受魯鎮(zhèn)的靜止狀態(tài)，繼而又在靜止中加上衰老的元素。
主導人物魯四老爺?shù)难孕屑凹抑形锲穭t乃守舊的象征：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yīng)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5頁。
這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便是封建社會的圖騰與禁忌（“祝福”）的捍衛(wèi)者。他樣子沒變，思想守舊依然，在那年代“大罵其新黨”，而所罵的卻“還是康有為”。作者以魯四老爺這樣的人物凸顯了魯鎮(zhèn)的保守與落后，他是這篇小說中封建、守舊勢力的象征，揭示的是魯鎮(zhèn)在歷經(jīng)辛亥革命之后仍然波瀾不驚、死水一潭的狀況。
當祥林嫂死于“祝?！钡那跋Φ南鱽?，這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的反應(yīng)是“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8-9頁。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臨近“祝?！钡臅r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9頁。而且，他早已不喜歡祥林嫂在“祝?！敝袔兔?，因為她是一個“寡婦”。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10頁。如今她的死，使他更加認定她的不祥。
由此可見，祥林嫂之死乃是對“祝福”這一祈福儀式的反諷——因為是女性、是寡婦，而且死的不是時候，由始至終她都被排斥于“祝?！敝?。
祥林嫂之死呈現(xiàn)了“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魯四老爺只重儀式而漠視人命，一個人的死亡竟未能引發(fā)他的憐憫，而且為其死的不得其時而發(fā)怒。由此可見，所謂“講理學”的人竟是如此的冷漠，謹守儀式而忽略了“祝?！钡膶ο竽耸恰叭恕?。此中所承襲的仍是理學殺人的反傳統(tǒng)思想，但這并非這篇小說的中心思想。《祝?！返闹行乃枷朐谟谕怀鲋R分子的軟弱無能。
二、“魂靈”叩問
以上三重世界，在上演的程序及正偏位置上亦有明顯的安排，以達到諷刺的效果。首先，作者先安排“我”與魯四老爺交談，并從中導出“我”對他乃至整個魯鎮(zhèn)的感覺。然后，“我”再回過頭來敘述“昨天”遇上祥林嫂時所產(chǎn)生的驚愕。當“我”得悉祥林嫂死了之后，作者安排“我”觀察魯四老爺與短工對其死的冷漠態(tài)度。由開始至此，作者采取由外界的刺激以透視“我”內(nèi)心的反應(yīng)?！拔摇睂︳斔睦蠣?、魯鎮(zhèn)以及重遇祥林嫂的印象，均有助于與后來的“我”的表現(xiàn)作對照，以凸顯“我”前后截然不同的內(nèi)心感覺。
然后，“我”在驚惶與不安之后倒敘祥林嫂的過去。這里敘述的主要是魯四老爺與魯鎮(zhèn)中人對祥林嫂的逼害，當年祥林嫂在“祝?！敝斜黄缫?，便是“我”對她的記憶的最后一幕。當“我”在回憶中醒來再投入現(xiàn)實的世界中時，幸福而熱鬧的氛圍包圍了“我”，而“我”最初那一點與魯鎮(zhèn)格格不入的感覺已完全消失。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相對而言，祥林嫂與魯鎮(zhèn)中人是外在世界，敘事者“我”則是旁觀者，而且主要集中呈現(xiàn)“我”繁復(fù)的心理活動而已，故亦可謂屬于內(nèi)在世界。首先是外在世界的沖突，由以魯四老爺為首以及以柳媽為幫兇的若干人等對祥林嫂進行歧視與恐嚇，最終達至禮教對個體的消滅。在這一過程中，“我”雖沒有實際參與消滅祥林嫂的活動，但實際上“我”的道德意識亦在面臨嚴崚的考驗。由此而言，三重世界實際上是互相沖突的。最終，以魯四老爺為首的保守勢力吞噬了祥林嫂的個體生命，而敘事者“我”的精神意志亦為之侵蝕與同化。作者以這樣的敘事模式的安排，從而達至對自視肩負天下的知識分子在當時的狀況下最深刻的揭露與批判;另一方面，也是對新社會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作了深刻的思考：究竟，在李鴻章（1823-1901）等人所謂的“三千余年的大變局，為秦漢以來未有之世變”當前，知識分子應(yīng)何去何從？
魯迅在《在酒樓上》中也塑造了呂緯甫這一人物以反映當時知識分子在面對新社會時的內(nèi)心矛盾與苦悶的情況。有關(guān)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身份及危機的論述，可參閱：Leo， Ou-fan Lee， “The Modern Wen-jen and Chinese Society”， 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Cambridge： P of Harvard U， 1973， pp.247-256.李歐梵在此書中將“五四”時期的“文人”視
為真正的文人的開始，其論據(jù)便是認為當時文人不參與政治以及具作為文人的自覺意識。此觀點
值得商榷：自古至今的中國文人，幾乎絕少不參與政治，特別是現(xiàn)代中國，更多文人參與或卷入政治。
三、吊詭的“祝福”
《祝福》整篇小說的核心乃圍繞“祝?！边@一節(jié)日而展開，而“祝?！币嗍情g接導致祥林嫂死亡的元素之一。故此，我們有必要追問，“祝?！弊鳛橐粋€傳統(tǒng)節(jié)日與祥林嫂之死有何關(guān)系？而祥林嫂死于“祝福”前夕，又有什么象征意義？
敘述者對“祝福”這一節(jié)日有如下描述：
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
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第5頁。
“祝福”既是屬于整個鎮(zhèn)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即是說，至少所有鎮(zhèn)上的人，包括男性與女性均有權(quán)利接受神的祝福。然而，女人在“祝?！敝邪缪莸闹皇莻蛉说慕巧?/p>
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5-6頁。
“祝福”儀式“拜的卻只限于男人”，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男人與女人的身份地位的區(qū)別就在于此。祥林嫂既是女人，又有種種不祥的遭遇，自然被魯四老爺及“祝?！钡慕梢暈椴幌槿硕鸪诒蛔８Ｖ校嗉幢或?qū)逐出魯鎮(zhèn)這“人”的世界。換言之，她已喪失作為人的身份，她被禮教吞噬。在此亦反諷了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舊社會繩規(guī)的泥于形式而漠視或不諳“祝?！钡恼嬲饬x。然而，禮教的儀式與道德的準繩卻正是被這些如魯四老爺般的無知與冷酷的捍衛(wèi)者所操控。
“祝福”乃魯鎮(zhèn)中人以及魯四老爺最為重視的儀式。然而，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透過祥林嫂的悲慘遭遇，揭開了“祝?！北澈蟮莫b獰面目——僵死的禮教與冷酷的人心，“祝?！睂τ谙榱稚┮灾劣隰斔睦蠣敿罢麄€魯鎮(zhèn)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反諷。魯迅在此對整個中國的傳統(tǒng)禮教，提出了極具批判性的質(zhì)疑。
四、啟蒙與被啟蒙
誠如大多數(shù)論者所言，僵死的禮教與冷酷的人心乃魯迅在《祝福》中所著力控訴的重點，這正好配合了五四運動的反封建禮教的大前提。在《吶喊》的《自序》中，魯迅對其思想作了如下的剖白：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于自己，卻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420頁。
由此可見，魯迅在當時的思想是悲觀、無奈的;小說中所見的“希望”也是聽將令下的“曲筆”，為的是希望驚醒“做夢”的青年。這里雖是上述鐵屋子之喻從個人思想到其創(chuàng)作的再引申;作品中雖不恤用了“曲筆”以響應(yīng)同志的奮戰(zhàn)不懈，而他個人的思想則悲觀依然。在其《致李秉中》的信中，他說：
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魂靈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
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31頁。
他對自己的思想是相當清楚的，故而自覺地努力掙扎于“吶喊”與“彷徨”之間。然而在其名為《彷徨》的第二本小說集中，他卻又題下屈原的《離騷》句，既哀“日忽忽其將暮”，更吊詭的還是貌似積極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第4頁。其思想之矛盾，可見一斑。
魯迅思想之矛盾其實與其個人的經(jīng)歷以及與作為知識分子的自覺意識是分不開的。在日本留學期間，他曾與好友籌辦雜志《新生》，然而計劃卻胎死腹中。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417頁。相關(guān)的論述，可參閱曹聚仁：《魯迅評傳》，香港：新文化出版社，出版年份不詳，第31頁。至于與弟弟周作人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的銷售也不理想，心靈由此而受到現(xiàn)實的重創(chuàng)。據(jù)曹聚仁記載：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于是準備清楚，在一九○九年二月，印出第一冊，到六月間，又印出了第二冊。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東京。半年過去了，先在就近的東京寄售處結(jié)了賬。計第一冊賣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后可再沒有人買了。（第一冊多賣一本，那是他們自己去買來的，實際上只有二十位讀者。）至于上海，是至今還沒有詳細知道，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以后再沒有人買了。（第一冊印一千本，第二冊印五百本。）
曹聚仁：《魯迅評傳》，第32頁。
回國后，國內(nèi)政治的混亂現(xiàn)況與社會的衰頹境象更令他甘于頹廢，在浙江會館中鈔古碑作自我的沉醉，在寂寞中消磨青春。
有關(guān)魯迅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反應(yīng)及其在浙江會館的論述，可參閱曹聚仁：《魯迅評傳》，第36-42頁;第43-49頁。他當時的心情并非如其小說《吶喊》一樣像勇于奔馳的戰(zhàn)士，不但沒有吶喊的興致，甚至是悲觀、陰郁的，這種色彩一直是其小說的基調(diào)。在貌似奮進的小說中，更深層的是個人悲觀心態(tài)的呈現(xiàn)，這主要源自他對中國的未來與國民性的悲觀。社會的黑暗混亂與國民性的愚昧無知，令他看不出光明的將來，尤其令他痛心的便是知識分子的懦弱無能。故此，對知識分子的鞭撻與揭露便成為其小說中的重要題材，在《祝?！分械闹R分子“我”正是其鞭撻與揭露的對象。
事實上，《祝?！愤@篇小說主要是以祥林嫂的悲慘世界與敘事者“我”的內(nèi)心世界的互動而展開的?！拔摇钡膬?nèi)心世界的種種波瀾起伏的微妙變化，其實乃受祥林嫂的世界牽引的。祥林嫂的種種變化在“我”心中雖時而震撼，時而淡忘，然而她始終在“我”心中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初遇祥林嫂，“我”對她的印象是蠻好的，對其不幸也流露出同情心。然而自始至終，“我”是以居高臨下的知識分子的眼光，以及作為一位冷眼旁觀者目睹悲劇的發(fā)生。“我”與“她”，雖同居于魯鎮(zhèn)，卻處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由上述以敘事角度對《祝福》的分析中，我們可知魯迅乃以極為圓熟的敘事技巧達到對傳統(tǒng)中丑陋一面的揭露，以及對知識分子的鞭撻與嘲諷。由此而言，魯迅在《祝?！分兴\用的敘事策略與其思想是具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的。李歐梵指出：
如果說魯迅的人物刻劃是描繪現(xiàn)實和體現(xiàn)關(guān)鍵思想的主要方法，那么，他的敘述藝術(shù)，也就是表現(xiàn)人物以及人物之間相互行為的方法，就應(yīng)是他的技巧的最重要的方面了。應(yīng)當說，魯迅是中國文學史上有意識地發(fā)展小說敘述者復(fù)雜藝術(shù)的第一人?！斞笖⑹黾记傻牧硪粋€好例子是《祝?！?。敘述者是一個消極被動的、無感受力的知識分子。他被作者用來和主人公的痛苦相對比。這主人公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不幸激起她提出了那個重大的人生存在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本應(yīng)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敘述者更應(yīng)關(guān)心的。魯迅在這里又一次通過敘述的藝術(shù)形式說明了啟蒙的重要。
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63-64頁。
李歐梵認為魯迅透過敘述的藝術(shù)技巧說明啟蒙的重要性的見解是深刻的，然而小說的深層思想并非只單靠以主人公祥林嫂與敘述者的關(guān)系作為對比而達到的，而是透過前景的演出以暴露幕后的反應(yīng)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而展開的。透過《祝?！?，魯迅刻劃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下一位底層婦女的悲慘命運，這是這篇小說最為人稱頌之處。然而，透過上述的分析，魯迅是將前景與背景——祥林嫂的悲劇與敘事者的心理變化——緊扣一起，而前者對后者的牽引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位知識分子面對當時社會對人的壓抑與逼害所流露的彷徨心理——由其悲憫之心以至后來的無力感而至于快樂地沉醉于眾人皆醉的“祝?！敝??！拔摇边x擇與人同醉令整篇小說唯一的希望之光也撲滅。在“祝?！钡南矐c熱鬧背后，悲劇的氛圍彌漫了整篇小說，整個魯鎮(zhèn)就此沉沒下去。這也正與小說集前“上下求索”的題詞，形成絕大的反諷。
五、自我叩問
敘事者“我”的矛盾、苦惱的思想實乃魯迅個人思想狀況的反映，在《吶喊》的《自序》中他便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頁。
這里的鐵屋子象征的便是當時昏沉的中國社會，而作為眾人皆睡我獨醒的魯迅則陷入了兩難之中：嚷還是不嚷？
魯迅當時個人的思想困惑，實際上也就是《祝?！愤@篇小說中敘事者“我”的不安所在?！拔摇奔热恢浪秊樗篮蟮摹盎觎`”問題所困擾實乃出于貞節(jié)觀念作祟，“我”本來可以令困擾于這問題上的她從夢魘中清醒過來，借此使她脫離以魯四老爺為首的黑暗封建勢力;然而，“我”并沒有拯救她于萬一的決斷與勇氣。相反，“我”的良知正在漸漸消失，而她的悲劇也日益逼近。兩者的此消彼長，正好成為強烈的對比。一出人間的悲劇彌漫于“祝?！钡臒狒[氛圍中。
在這出悲劇中，魯鎮(zhèn)便是魯迅《〈吶喊〉自序》中的“鐵屋”象征的具體所指。
眾人昏死其中，而介乎屋里屋外的敘述者“我”從最初的敏感不安而至于最終亦“沉醉”其中。這揭示的不止是魯迅對當時腐朽的傳統(tǒng)與愚昧國民所產(chǎn)生的悲哀，
更深層的是對傳統(tǒng)價值體系中的棟梁——知識分子的失望而作出的諷刺。震撼人
心的是，“我”作為祥林嫂整出悲劇的冷眼旁觀者，雖一直掙扎于介入與袖手旁觀
之間，然而最終竟亦“沉醉”其中。讀者對敘述者“我”所寄予的期望亦最終落空，
汪暉亦認為：
第一人稱敘述者是小說中唯一對故鄉(xiāng)有些念舊之情而又真正格格不入的“新黨”，是唯一能在價值上對故鄉(xiāng)的倫理體系給予批判理解的人物，因而實際上也是“故鄉(xiāng)”秩序之外的唯一具體現(xiàn)代思想的因素，很自然的，讀者會把他做為小說中的某種“未來”或“希望”的因素。然而，敘述過程卻恰恰層層深入地揭示出敘述者與“故鄉(xiāng)”的倫理秩序的“同謀”關(guān)系（即對祥林嫂之死負有共同責任），從而在祥林嫂故事之外，引申出以自省為心理基礎(chǔ)的道德主題和敘述者對自身所處的兩難困境的逃避——這種逃避是對徹底摧毀了自己的幻想的“故鄉(xiāng)”的逃避，也是自己對故鄉(xiāng)發(fā)生的悲劇應(yīng)負的道德責任的逃避。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吶喊〉〈彷徨〉研究》，第283頁。
這樣的結(jié)果，更增強了整個故事的悲劇效果。
在此，魯迅所著力描摹的其實是一位知識分子對昏睡中的國人以至身旁事物的反應(yīng)，表達的乃是對知識分子的冷漠與怯懦的諷刺：知識分子已失去了其道德良知與改革陋弊的責任心。推而言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如不積極介入社會，其地位不止于被邊緣化、奴化，甚至將淪為黑暗力量的幫兇。
六、結(jié)語
由上述以敘事角度對《祝福》的分析中，可見魯迅在這一短篇小說中所蘊含的豐富意涵：由祥林嫂的悲劇并非純粹個人的不幸的表述，揭露一直自命啟蒙角色的知識分子在當時社會角色上的淪喪與當時整個中國的無聲沉沒的關(guān)系。作者批判的利刃所及的要害，并不止于指向利用“祝?！边@一圖騰作為殺人于無形的魯四老爺這一黑暗勢力，以及柳媽等幫兇，還有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的猶豫與沉默?！拔摇痹诒砻嫔想m并非主謀，然而作者透過成熟而繁復(fù)的敘事技巧與心理描寫，將良知的泯滅過程揭露無遺。盡管這篇小說對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的批判顯得最委婉，實際上卻是最響亮的鞭撻。
由此而言，魯迅在這篇小說中，表面上敘述的是個人的悲劇以及社會的黑暗與大眾的愚昧，然而真正著力之處卻在于作為知識分子“我”的心理描寫，故而造成前景與背景之別，以達到嘲諷的目的。這一寫作技巧上的策略值得深思之處在于，魯迅對社會現(xiàn)象的批判并不如其他作家般的赤裸裸揭露，而在于深層的諷刺以及省思?！蹲８！穼τ谔幱谛?、舊之交的知識分子所面對的社會角色與身份危機而言，在嘲諷的背后實隱含發(fā)聾振聵之苦心。魯迅小說中的思想世界，就是這樣徘徊于“彷徨”與“吶喊”之間，呈現(xiàn)其批判的張力。748B3134-27E1-4ADE-BA26-06F3CF920D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