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白云怡

編者的話:近年來,西方為何對中國共產黨的誤讀越來越多?當中國日益強大、國際影響力持續提升之際,一些西方政客、學者和媒體卻無底線抹黑中共的執政,他們的偏見之深、攻擊之惡劣令中國人不齒,也會讓人產生疑問和困惑。著名政治學者鄭永年(右圖)認為,西方對中國共產黨的誤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現在缺乏對中共的研究,而這一現象與西方自身的政治社會變化有關。鄭永年現為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近日他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對“中共不具備代表性”“中國難以形成有效的監督和糾錯機制”等西方錯誤認知進行剖析。鄭永年表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政治過程是開放的,任何精英分子、社會群體、經濟利益代表都可以參與其中,并通過內部協商使他們的利益得到表達,這并非西方所說的“一黨專制”,而是一種“多元一體”。
“不研究導致不了解,不了解又進一步誤導政策制定”
環球時報:近年來,西方政界和學界對中國共產黨的誤讀和錯誤判斷越來越多,對中國共產黨的“妖魔化”也越來越嚴重。您認為造成這一現象的根源是什么?
鄭永年:西方對中國共產黨的誤讀和錯誤判斷,很大程度上是源于近年來西方對中共研究的缺乏。從歷史上看,在1949年前,西方有斯諾等一些人對中國共產黨非常感興趣,曾專程前往延安持續、深入地報道中共;1949年到上世紀70年代,即使中國當時與西方溝通很少,但仍有許多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共的方方面面,出版了很多書籍,這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讓他們認為研究中共非常重要;然而,到了上世紀80年代后,西方研究中共的人以及著作越來越少了,他們要么認為中共“不再重要了”,要么認為中共“已經過時了”。
這一現象和西方自身的政治社會變化有關。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西方采取的政治制度本質上是一種精英民主,而政黨是精英民主的主體。但20世紀70年代以后,“一人一票”的大眾民主逐漸在美國等西方國家興起,它對西方的政黨制度產生很大影響。從那時起到今天,西方政黨一直處于衰落的狀態,其在社會的影響力日漸下滑,而新自由主義日漸興起,資本的地位越顯重要,政治被邊緣化,這也是英美等國今天普遍面臨治理危機的根源。
在這一大背景下,西方學者整體的研究方向從政黨逐漸轉向社會組織,轉向所謂的“后工業化時代”議題,這一趨勢也影響到他們對中共的研究。仔細觀察近年來西方研究中國的專著不難發現,研究中國環保運動、非政府組織的文章很多,但研究中國共產黨的極少。然而,到底是中共在中國扮演的角色更重要,還是非政府組織扮演的角色更重要?答案顯而易見。
西方許多錯誤的對華政策都是源于他們對中國共產黨的誤讀:不研究導致不了解,不了解又進一步誤導政策制定。西方一些所謂的中國專家、意見領袖更是從意識形態角度出發,傳遞出完全錯誤的判斷,比如“中國共產黨要崩潰”“應該把中共和中國人民分離開來”等。倘若美國不糾正這些誤判,它一定會在對華政策上繼續犯大錯誤?!?/p>
中國的政治過程“多元一體”
環球時報:您曾經形容中國是“開放一黨制”,我們對此概念該如何理解?
鄭永年:我把西方的政黨制度稱為“外部多元主義”。比如在美國,你可以支持共和黨或者民主黨,如果你兩個黨都不喜歡,理論上還可以組建自己的政黨。這意味著一個國家可以同時有幾個政治過程。
在“外部多元主義”中,政黨代表的是一部分人的利益,其生存和發展依賴于政黨的外部開放性。而在選舉時,政治認同非常重要,因為它是不同政黨獲得政治支持的重要工具。因此,西方社會的政黨往往建立在階級、階層、區域、民族、宗教和種族之上,很容易造成社會甚至國家的分裂。
與西方相比,中國是“內部多元主義”,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唯一的、長期執政的政黨,所以,中國只有一個政治過程。但是,這個過程是開放的,即任何精英分子、社會群體、經濟利益代表都可以參與其中,并通過內部協商使其利益得到表達。這并不是西方說的“一黨專制”,而是一種“多元一體”。
以人事制度為例,毛澤東曾說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這是其代表來源的多元性,但中國沒有山頭主義,因為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在其他利益的表達上,情況也是類似的。隨著中國社會經濟發展,中國的社會利益必然是多元化的,每一種利益產生后,都可以被吸納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政治過程中來,即解決問題的過程是在內部,而不是在外部。
“內部多元主義”的政治安排也是中國歷史文化特征的一種外在表現?!按笠唤y”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特征。在西方,帝國解體之后便是一個個獨立的國家。在中國歷史上,盡管分分合合,但“分”不是終極目標,“分”的目標仍然是“合”。但“大一統”并不是說利益的一元化,相反,“大一統”通過內部多元而得以持續發展。
環球時報:內部多元的政治過程會不會有“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的嫌疑?部分西方學者經常這樣質疑中國,認為中國沒有相互制衡的“三權”,難以形成有效的監督和糾錯機制。您怎么看?
鄭永年:西方的三權分立是行政、立法與司法三權在“外部多元主義”下的平衡,但別忘記,中國早在漢朝起就形成自己的三權分工合作體制,即決策權、執行權和監察權的分工。
另一方面,很多西方學者忽略了中國國內、黨內有多少權力間的互相制約,從中央與地方間的權力制約,到比如省委書記和省長之間的制約。中國的任何決策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這和西方一些人臆想中的完全不同。
西方對中國體制另一個錯誤的認知是,因為沒有三權分立,所以中國沒有糾錯機制,會“錯誤一犯就犯到底”。然而,把中美做一個比較就會發現,美國從上世紀80年代里根上臺到今天,一共換過七位總統,如果按照美國自稱的“有效的糾錯機制”,那么美國的很多政策錯誤早就應當更正了,但事實卻正相反:很多人都意識到美國的中東政策花費巨大但效果不佳,可到現在還沒有完成調整;美國的中產階級越來越少,很多總統有意改善這一趨勢,但積重難返。
美國的政黨政治如今已淪為相互否決的機制,而非政治決策機制。對這一點,越來越多的美國學者日感擔憂。從福山在上世紀90年代初提出的“歷史終結論”到今天美國流行的“民主實驗終結論”,是多么巨大的變化!而中國共產黨的政策一直在與時俱進。改革開放后,中國沒有錯失任何一個發展機會。倘若中國沒有糾錯機制,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可持續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中國同時做到了
環球時報:“合法性”是部分西方學者最常指責中國共產黨的議題之一。他們認為,中國不存在“一人一票”的普選,所以中共不具備代表性,它在中國的執政也沒有合法性。您怎么看待這種說法?
鄭永年:“執政黨的合法性來源于一人一票的選舉”只是現在西方學者的觀點,不是普遍的真理,不能把它當作衡量一切的標尺。
即便在西方,也并非從來如此。如果閱讀西方近現代史,會發現他們對執政者合法性的觀點是持續變化的。比如,在早期政黨還沒產生時,英國通過“老人俱樂部”(oldboysclub)形式來商討推舉誰出來執政。20世紀初期,西方國家有投票權的人都還
很少,比如英國在一戰以前主要是有產的、向國家交過很多稅的男性才有投票權,婦女沒有投票權,少數族裔更沒有。美國很早就認為自己是民主制度,但它的“一人一票”也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非裔平權運動后才開始的。
所以,“執政黨合法性只能來源于一人一票的選舉”完全是一個偽命題。我們無需按照西方有關合法性的定義來衡量自己。我認為,中共的合法性主要來自三點。
一是中國共產黨實現了中國可持續的經濟發展,這方面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二是中共實現了可持續的社會穩定,且這種社會穩定并非是像西方所說的那樣,通過獨裁或“警察國家”來實現。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在其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提出這樣一個難題——不發展一定會貧困,但如果在發展過程中把握不好,社會會出現不穩定,法國大革命就是一個案例。同時實現可持續的經濟發展和可持續的社會穩定并不容易,但中國做到了。
三是中共實現了可持續的政治制度的支持和引導,這是中國可同時實現可持續的經濟發展和可持續的社會穩定的重要制度根源。
環球時報:您此前在一次演講中提到,許多西方學者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只有經濟改革,沒有政治改革,但您認為,中國有非西方式的政治改革。能否請您進一步解釋這一觀點?
鄭永年:西方定義的政治改革很簡單,即多黨輪替、一人一票、三權分立等。如果用這一定義來衡量,那么中國沒有政治改
革。但非西方定義的政治改革,中國是有的,不僅有,它還是中國今天取得成功的根源之一。
從歷史和全球的視角看,二戰后廣大發展中國家從西方強國的殖民統治中獨立,但許多國家出現“換人不換制度”的情形:這些國家的精英尋求政治獨立,但他們也是西方培養出來的,西方的制度因此在許多發展中國家得以保留。
從表面上看,這些國家有了多黨制、“一人一票”以及自由媒體,但“有其名,無其實”,經濟發展不起來,國家也整合不起來。比如印度,國大黨基本上是一個家族性組織,以尼赫魯-甘地家族為代表,現在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是一個地區性政黨,正在向全國發展。但印度目前沒有一個強大到像中共一樣的結構性組織,所以該國總是出問題。
亞洲的一些其他國家則成功地從制度上“去殖民化”和“去西方化”,建立符合自己文明與文化的體制。除中國以外,我認為制度改革最成功的是日本和新加坡。但這兩個國家恰恰不被西方視為真正的民主,因為它們并未真正做到“政黨輪替”,更有許多西方學者認為日本是“一個偽裝成西方的東方國家”。
總體來看,既符合西方“民主”定義、又同時取得發展成功的國家少之又少。世界銀行有一個統計,在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中,二戰后沒有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只有二十多個,除了北歐和中東等一些國家,還有“亞洲四小龍”經濟體。而臺灣發展最好的時期是蔣經國時代,現在“西化”之后,臺灣的發展反而陷入停滯。所以,我們不要忘記馬克思的論述:經濟是基礎,政治制度是上層建筑。
我對中國政治改革的總結非常簡單:中國共產黨在推進中國政治社會經濟現代化的過程中,也實現了自身的現代化。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有些改革在經濟層面,有些在社會層面,有些在體制層面,只是我們沒有明確將它們稱為政治改革,且西方用他們自己的理論無法理解。
當西方的理論對中國的發展解釋不通時,他們不應簡單化地認為是中國做錯了,而應該想想自己對中國的認知是否出了問題。▲
環球時報2021-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