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工業遺產認定研究
——從價值評價到登錄標準

劉宗剛

肖 莉

梁 欣

西安作為建國初期國家規劃建設的八大重點工業城市之一，其工業遺產代表著建國后中國現代化建設的較高水準：蘇聯援建的國家156項重點建設項目中17項安排在西安，數量之多居全國第一；《西安市總體規劃1953—1972》中西郊“電工城”、東郊“軍工城”及“紡織城”的布局，也被視為解決歷史文化城市保護與城市工業新區建設的典范。然而，西安工業遺產的保護工作起步較慢，早期僅有極個別的工業遺存入選各類保護名錄。2018年—2019年，受西安市文物局委托，研究團隊對西安工業遺產進行調查研究。在充分參考團隊研究成果的基礎上，2019年9月，《西安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2018—2035）》公示中，有53項工業遺產被確定為歷史建筑予以保護。

1 工業遺產價值認定

1.1 工業遺產價值

國際上對工業遺產價值的認知是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2003年由國際工業遺產保護聯合會（TICCIH）通過的《下塔吉爾憲章》中明確工業遺產具有歷史價值、社會價值、技術和科學價值、美學價值及稀缺性和先例性特殊價值[1]；2012年TICCIH通過的《臺北亞洲工業遺產宣言》從國際背景闡述亞洲地區工業遺產的普遍價值，包括歷史價值、人文價值、景觀資源價值、美學與科學價值以及有形和無形的文化價值[2]。

1.2 國內既有工業遺產價值認定標準

我國關于工業遺產保護最早的文件：2006年《無錫建議》中指出工業遺產具有歷史學、社會學、建筑學和科技、審美的價值。2014年國家文物局頒布的《國家工業遺產保護和利用導則（征求意見稿）》中將工業遺產價值明確為歷史、科技、藝術和社會價值。2018年國家工業和信息化部頒布的《國家工業遺產管理暫行辦法》中沿用了上述工業遺產的“四大價值”。

城市層面最早有2007年上海依據《上海市歷史文化風貌區和優秀歷史建筑保護條例》對市工業遺產進行登錄，后續有無錫、北京、南京、武漢、黃石、銅陵、保定、株洲等多個城市出臺條例對其工業遺產予以認定保護（圖1）。

圖1 工業遺產認定保護相關法規時間表

圖2 西安西郊工業遺產分布

圖3 韓森寨工業遺產分布

圖4 紡織城工業遺產分布

在認定標準的內容方面，國家和地方標準都包含工業遺產四大價值，不同在于除《國家工業遺產管理暫行辦法》外，其他標準采用的是低限標準，即滿足所列標準中任意一項即可被認定為工業遺產，且一致將工業遺產的“稀缺性與唯一性”作為工業遺產的認定標準，而《國家工業遺產管理暫行辦法》在編制中認為稀缺性和獨特性會影響遺產的價值，但并不是決定價值的要素，故不單列[3]，同時強調了“具備良好的保護和利用工作基礎”的導向。

2 西安工業遺產資源特征

基于對西安市工業發展史的研究，西安的工業可分為四個歷史時期[4]，近代工業期（1869—1948）的遺產因年代久遠且早期缺乏保護意識，僅保留了1935年建廠的“大華紗廠”。在現代工業奠基時期（1949—1962），尤其是“一五”時期，國家與地方對西安工業固定資產的投資占全市投資總額的65.8%[5]，奠定了西安三大傳統工業帶[6]的基礎。

（1）西郊工業區

依據蘇聯專家的意見，工廠按照生產性質的相似性與生產關系的協作性，分布于大慶路兩側，以林帶相隔，目前留有“一五”期間建設的遠東機械廠、慶安機械廠、西安高壓電瓷廠、西安開關整流器廠、西安絕緣材料廠、西安電力電容廠、西安儀表廠等，是全國唯一能生產輸變電全套產品的工業區（圖2）。

（2）韓森寨工業區

于“一五”期間規劃140m寬、5400m長的幸福林帶，沿線布置昆侖機械廠、黃河機器制造廠、西北光電儀器廠、華山機械廠、秦川機械廠和東方機械廠等六座蘇聯援建“156項工程”軍工廠，是目前國內“156項工程”保存最為完整集中的工業區（圖3）。

（3）紡織城工業區

位于西安東郊浐河以東，以紡織工業為主，自1953年相繼建成國營西北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棉紡織廠，西北第一印染廠，以及相對應的工人居住社區和公共設施，是我國重點建設的棉紡織地區之一（圖4）。

3 西安工業遺產價值評價標準的探討

3.1 認定標準的若干討論

（1）價值與標準的對應性

圖5 西安工業遺產價值評價標準

分析各地方工業遺產認定標準，常出現一條標準對應多項價值，或多條標準對應一項價值的情況：如黃石市第三條標準“設施設備先進、代表性建筑本體尚存、建筑格局完整或建筑技術領先，并具有時代特征和工業風貌特色”中涉及科技價值，社會價值和藝術價值。保定市第二條“同一時期在本市同行業內具有代表性或者先進性”和第七條“傳統生產工藝、手工技能等具有較高價值”同時說明科技價值等。這種標準與價值的交叉在工業遺產認定實際操作中容易指代不明。

（2）標準中的定性與定量

目前僅有《工業遺產保護和利用導則》附件中，對遺產價值和影響因子附分值評價；《天津市工業遺產認定標準（草案）》從歷史、技術、建筑、景觀、社會及利用價值五方面各附20分進行評價[7]；其他標準均采用定性的方式。在近年來發表的相關論文中，遺產價值打分評價的模式也是眾學者討論的方式，但在實際操作中，打分制易受打分個體差異的影響，且有分數線準入門檻如何確定的問題。

（3）影響價值評價的其他因素

在歷史、科技、社會、藝術四大價值之外，以往的研究中還提出了工業遺產所具備的生態環境、精神情感、文化、群體、經濟、再利用、潛在價值以及真實性、完整性、代表性、稀缺性、脆弱性、多樣性和文獻記錄情況等眾多價值判斷因素[8-9]，過多的考慮因素會對工業遺產的認定倚重點產生影響。“四大價值”代表了工業遺產的固有價值，文化與精神情感以非物質形態依附其上，而生態、群體、經濟和再利用價值屬于固有價值的衍生價值，代表性、稀缺性、文獻記錄情況等則不是工業遺產認定的決定性要素[10]。

3.2 評價標準的構建

梳理西安市工業遺產的建設歷程及資源特點[11]，結合既有工業遺產價值認定標準優點[12]，以文字定性的方式確立歷史、科技、社會、藝術四大價值為第一層級，其他衍生價值納入下述條文闡釋層級，從而構建出較為清晰完善的西安工業遺產價值評價的標準（圖5）。

3.3 評價標準的解釋與示例

①與重要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或社團機構有較強的相關性：指工業遺產作為一種物證反映或證實某些重要歷史人物的貢獻、歷史事件的存在、社團機構的歷程等歷史要素。

【示例】東方機械廠為建國初期蘇聯援建“156項工程”之一，廠區規劃由蘇聯設計院完成設計，布局嚴謹、中軸對稱、分區明確，1959年建造初具規模，是20世紀50年代中蘇友誼的歷史見證（圖6）。

②在中國或西安工業發展史上具有開創性或產生了重要影響：指工業遺產所屬工廠企業曾是國家或區域內行業的開創者，行業生產中的“首次”、“第一”，或產量最多、質量最高、品牌在行業影響力大。

【示例】始建于1934年的大華紗廠，代表了當時國內紡織業生產設備的先進水平，也是西北地區第一個使用近代生產設備的紡織企業。其產品的質量和數量均處當時國內領先地位，“雁塔牌”細布更是在產量與銷量上全國最高（圖7）。

③對中國或者西安的工業發展史具有代表意義，或在某行業或某歷史時期具有稀缺性或唯一性：指工業遺產的特征較同類型遺產更為明顯和重要，在發展時期與地域范圍上有一定的覆蓋性，可作為國家或區域內工業發展的典型案例，數量稀少或某一發展階段現存的孤例。

【示例】西安西郊“電工城”內西安高壓開關廠、高壓電瓷廠、電力電容廠、絕緣材料廠、西安儀表廠因其內部的生產協作關系集中布置，是國內輸變電設備制造行業最具代表性的產業基地，也是國內唯一能生產行業內全套設備的工業遺產群（圖8）。

圖6 東方機械廠規劃格

圖7 大華紗廠紡織產業地位

圖8 西安電力電容廠生產車間

圖9 戶縣熱點廠進口發電機組

圖10 西安儀表廠“飛機大樓”

圖11 西安冶金機械廠檔案

圖12 蝴蝶手表廠生產車間

圖13 第五棉紡廠生產車間

圖14 陜西鋼廠建筑改造

圖15 西安幸福林帶

圖16 西安高壓開關廠辦公樓

圖17 馬騰空國家糧食儲備庫

④代表了某行業或某歷史時期先進的生產技術、生產設備、技術變革與創新：指工業遺產率先進行產業革新，包括工藝流程、生產技術、工業設備等，對行業的發展起到了顯著的推動作用，產生了生產的轉折或奠定了某種歷史地位。

【示例】戶縣熱電廠是蘇聯援建“156項”工程之一，也是惠安化工廠的配建項目，工廠保留了五臺發電機組，分別是“中蘇友好”時期蘇聯援助的三臺，“自力更生”時期自主研發的一臺，以及“反帝反修”時期東德進口的一臺，代表了電力行業生產的技術演進過程（圖9）。

⑤代表了某歷史時期先進的建筑結構、建造工藝、材料應用：指工業建筑在當時年代的設計建造具有前瞻性或獨特性，如建筑結構的大跨與懸挑、金屬結構的應用、材料的防火技術、施工建造技術的標準化與模塊化等。

【示例】西安儀表廠是我國第一個大型儀表廠，由東德援建，當時號稱亞洲第一。其主體建筑“飛機大樓”因獨特造型而得名，設計建造的標準、建筑材料與建筑技術在當時來說都屬最高等級，整棟樓的設備也均從德國引進（圖10）。

⑥與著名的技術工程師、勞動模范有較強的相關性，能體現技術的傳承與發展：指工業遺產固態價值中人的要素及其影響，通過梳理工廠企業中技術工種的師徒傳承與行業榮譽地位，挖掘工業遺產所承載的科技人文價值。

【示例】西安冶金機械廠是建國以來陜西省建設的第一個冶金機械專業生產廠，在60年的生產與發展中通過技術工種參與攻關項目實現技術的傳承與進步，也留存下了大量的人文歷史與集體記憶，如在國家科研項目——寶鋼升降裝置的研發中，涌現了一批有突出貢獻的人物，也實現了該裝置從國外進口到國內首家制造的突破（圖11）。

⑦在國家或西安地區具有較為強烈的社會認同、精神信仰與情感歸屬：指工業遺產所承載的社會認同和地域歸屬感，反映特定歷史時期下國家或西安地區的社會生活與文化風貌，包括企業職工工作與生活的集體記憶、與工業物質載體的情感聯系、與行業發展相關聯的精神追求等。

【示例】西安蝴蝶手表廠1968年由上海手表廠支援建立，是西北第一家機械手表廠，其產品蝴蝶牌手表在當時的年輕人中風靡一時，有極大的社會認同屬性。而現今所留存的工業遺產是退休職工的生活經歷與情感記憶的物質寄托（圖12）。

⑧推動了某歷史時期社會生活的發展，對工業文化、工業精神具有傳承與發揚的作用：指因工業而推動西安地區的社會、經濟、文化、居民生活的發展。

【示例】西安東郊紡織城以紡織行業棉紡廠、印染廠等相關工業集聚建廠，周邊配建蘇式街坊格局的職工住區、子女教育機構、醫療建筑、文化活動中心、區域公園等完善生活配套，在20世紀50—60年代遠離城市中心的區域實現了區域自給自足，人稱西安“小香港”（圖13）。

⑨具有推動地區社會經濟發展的能力與潛力，具有良好的保護和利用基礎：指工業遺產的保護性再利用價值，具備遺產活化的潛力，包括工業遺產所處區位價值、資源可利用性、基礎結構安全性、文獻記錄完整性等。

【示例】陜西鋼廠于1958年建廠，1988年轉型停產，2002年被西安建大科教產業集團收購，基于原有鋼廠廠區規劃與道路體系，利用原有廠房改建為教育教學建筑、酒店、博物館、創意產業辦公和商業功能空間，使老廠房在留存舊貌的基礎上重獲新生（圖14）。

⑩在城市規劃與設計中體現某歷史時期的工業區特點：指工業廠區在規劃設計中反映了某一時期的時代特征、價值取向與思想意識特點。

【示例】西安20世紀50年代幸福林帶的規劃是參考蘇聯專家建議，通過百米寬的林帶隔離城市建成區與新建工業廠區，在林帶外側設立六大兵工企業，而林帶內側配建企業居住與生活服務設施（圖15）。

?在建筑設計中體現某歷史時期或某建筑風格的典型特征：指工業廠房及相關配套建設的辦公科研建筑、生活居住區、文化活動設施、教育醫療設施等在建筑造型、結構、材料、裝飾細部等方面體現出典型的時代氣息與風格特征。

【示例】西安高壓開關廠辦公樓是“一五時期”蘇聯援建工廠的辦公樓，中軸對稱、斜坡屋頂與山花、建筑體量上中下三段式，左中右五段式，磚混結構，窗洞上方磚拱發券，具有明顯的蘇式建筑風格（圖16）。

?建（構）筑物的空間組合、景觀節點、工業設備、材料細部等具有典型的工業美學特征：指工業建筑物內部空間單元性陣列重復、大小高低空間組合，廠區的水塔、煙囪等標志物，廠區架設的管道設施、安裝的大型生產設備、鋪設的鐵路鐵軌等符合生產要求，又產生工業氛圍與視覺沖擊的特征物。

【示例】馬騰空國家糧食儲備庫是20世紀70年代響應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指示，憑借黃土塬地形，挖山打洞而建的大型地下糧倉，倉體共48棟，儲藏量9.8萬噸，規模屬亞洲之首。地下儲糧倉為單體漏斗形，上部洞口輸糧，底部靠隧道洞口相連出糧，其群體規模與空間尺度具有典型的工業美學特征（圖17）。

4 西安工業遺產的登錄保護

4.1 指定制度與登錄制度

圖18 西安工業遺產分布總圖

圖19 西安工業遺產信息登錄表

目前國內公布的工業遺產管理、保護與利用相關政策中的評估與認定，其實質是遺產保護中的指定（列級）制度[13]，在實施過程中，有申請周期長與遺產瀕危性的矛盾；所有權人意見影響保護身份的問題；且《國家工業遺產管理暫行辦法》中規定提交的書面申請材料內容中均不得涉及國家秘密，西安工業遺產還涉及軍工涉密企業如何認定的探討。而遺產登錄制度作為基于一定的標準和程序對遺產進行分類、記錄、認定并實施保護的一種方式[14]，調查與登錄在冊的方式更適用于西安工業遺產的保護。

4.2 西安工業遺產的登錄范疇

西安工業遺產的登錄對象：近代以來，在西安地域范圍內發生發展的工業活動中，具有較突出的歷史價值、科技價值、社會價值和藝術價值的工業遺存，包括物質和非物質部分。其中物質遺存包括與工業生產相關的廠房車間、辦公倉儲、生活配套等建筑物，鐵路、煙囪、水塔等構筑物，重要的道路與景觀格局等不可以移動遺存；以及與生產生活相關的設備工具，記錄工業發展的歷史文獻資料等可移動遺存。非物質遺存包括承載企業文化、榮譽與精神的集體記憶和承載相關個人情感、手工技藝的個體記憶（圖18）。

4.3 登錄標準的擬定

基于西安工業發展的歷史時期與工業遺存特點，以歷史年代與遺產稀缺性的相關性為考量，參考相關工業遺產標準中遺存存世時間的劃定[4]，將西安工業遺產的時間認定界限分為從近代西安民族工業誕生至建國后“一五”時期結束，和“二五”時期開始至1980年之前兩個時間段。針對調查中西安建國時期工業遺產多受改造搬遷計劃實施影響而自身沒有法定保護身份等情況，特別是“156項”工程中因廠區、設備、檔案保密而產生的價值信息認知不足等問題，參考英國遺產登錄中針對長期具有爭議或受到威脅的建筑所采取的應急式“提前登錄”措施，提出西安工業遺產的“自動登錄”與“評估登錄”兩個標準。

（1）自動登錄

西安自近代民族工業誕生至建國后“一五”時期之間建成，保存相對真實、完整的工業遺存，應認定為工業遺產并予以登錄。

（2）評估登錄

自“二五”時期至1980年之間建成，保存相對真實、完整的工業遺存，符合西安工業遺產價值評價標準中任一條件的，應認定為工業遺產并予以登錄。

結語

西安市工業遺產的認定與保護工作剛剛起步，而目前現行的工業遺產價值評價標準不一，迫切需要建立自身的價值評價標準。基于西安工業遺存的現存狀況與價值特征，建立適應性的登錄標準；基于工業遺產調查信息的設定，明確其價值并進行登錄保護，是在目前法定認定程序過程中有效推進工業遺產保護的手段。依托西安市文物局《西安重點工業遺產調查》項目，研究團隊對西安市域范圍內的工業遺存進行普查，并對符合西安工業遺產登錄標準的60余處遺存進行信息整理與登錄（圖19）。

資料來源：

文中圖表均為作者自繪或自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