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建筑類型學的中國傳統城市建筑解讀
——以北宋東京汴梁城為例

吳銳

同濟大學 上海 200092

引言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建筑類型學再次興起并不斷成熟，城市改造和建筑創作越來越重視歷史與文脈，這一思潮從西方開始，并影響到了包括中國、日本等在內的亞洲國家。在當代中國，城市規劃與建筑創作越來越需要在傳統與現代兩者間構建聯系。因此，尋求中國傳統城市建筑中有價值的部分，并探討如何以現代的形式重新呈現，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北宋東京汴梁城作為古代中國城市的一個典型，堪稱古代最繁華、市民生活最多彩的城市之一，對此后歷代的城市規劃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因此，研究汴梁城的城市形態及其背后的精神力量，有助于挖掘出中國傳統城市建筑的“精華”，并為當代城市建設和建筑創作提供啟示。對此，建筑類型學是一個有效的分析工具[1]。

1 建筑類型學概述

1.1 建筑類型學的歷史與發展

類型，就是不同事物在某種層面上具有相似的特征而形成了一個類。從維特魯威開始，類型學的概念就被運用到建筑學當中。19世紀法國的德·昆西對“類型”做了明確的定義，他通過將“類型”與“模式”進行區分，從而確定出了“類型”的含義。他認為“模式”是清晰且重復的，而“類型”是模糊且帶著精神與情感的原則。法國建筑師迪朗對歷史上的建筑結構形式組合進行分析和歸納，形成了一套圖式，以此類推出其他建筑圖形。由此，出現了以“原型”為基礎的建筑設計方法。20世紀60年代，意大利建筑師羅西將人文內涵引入建筑類型學，提出城市是“集體記憶”具體顯現的載體。由于文化意義是重疊的，不是后一階段對前一階段的徹底顛覆，因此，保持歷史的延續性是一個重要的價值取向。

1.2 建筑類型學的內涵

建筑類型學設計方法的核心是“元”?！霸眮碜杂谡Z言學，就是將語言分為多個層次，用一個層次的語言來研究另一個層次的語言，用來描述語言的語言就是“元語言”。因此，建筑類型學的方法，就是從研究對象中抽象出“元語言”，即類型。更加關注建筑的內在形式結構，這一內在形式反映的就是人們集體的心理結構和審美意識。本文將嘗試用類型學視角分析北宋汴梁城的內在形式結構，及其所承載的中國傳統心理結構和審美意識中有價值的部分[2]。

2 對北宋汴梁城的類型學分析

2.1 城市格局

汴梁城的基本城市布局有三道城墻，分為大內，里城和羅城，三套城基本為正方形，但實際上并不規整，甚至接近于“菱形”。圖1中城市軸線并不十分突出，但也還是有一條御街從南薰門直通大內宣德門。然而這條中軸到了大慶殿之后就戛然而止，內廷里卻另有一條軸線位于主軸西側，兩者相互平行，甚至從宮殿的范圍來看，幾乎分不清兩者的主次。圖2中汴梁城內河道眾多，四條主要河流盤繞整座城市，對城市的布局也產生了一定影響。尤其是汴河，直通東南富饒之地，成為開封府重要的物資來源，因此汴河沿岸的市民生活十分豐富。

圖1 汴梁城格局

圖2 宮城布局

由此看來，汴梁的城市面貌呈現出“流動而不失嚴謹”、“靈活而不失規矩”的特征。這樣的城市布局特征也成為汴梁繁華市井生活的形態基礎。而要分析汴梁這一城市格局的類型，就需要與中國古代其他都城的類型進行對比。以長安城為例，長安的城市布局比北宋要嚴謹規整得多，這實際上與政治軍事的考量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同時，平原上新建都城也更容易實現規整的格局。另外，《周禮》對于國都營造的理想描繪肯定也對長安的規劃有著潛在的影響[3]。

相比于此，汴梁在作為都城之前就已經成為重要商業重鎮，這是因為其扼守大運河與黃河的交匯之處，也就是汴梁在做都城規劃之前已經具備了自生長力量，這一力量正來自于其經濟發達的地位。同時，汴梁作為一個地方城市，對方正的規劃沒有必要的需求，所以，其最初的形態基礎就是靈活而豐富的。至于其重要的軸線，甚至于三套城墻，都是在后來的擴建中逐漸形成的。畢竟作為都城，對于中軸的力量一定會有所追求，所以才出現了從南薰門開始的，寬三百米的御街。但由于城市的形態基礎已經奠定，要出現長安城甚至后來的明清北京城那樣穿透性極強的軸線，就會有些困難，也因此才在宮城出現了兩條軸線“并行”的現象。這也說明北宋君主對于城市遺產的態度是十分溫和的，而不是用強力對城市進行大型改造。這點將于下文進行探討。

至此，可以大致概括汴梁城的城市格局類型特征，或可稱之為城市格局“基本類型”。即以地方城市為形態基礎，以水系支撐的商業經濟作為推動力，并通過后續的改擴建置入理性力量，使其兼具活力和秩序，成為一個具備不斷生長的活力城市。盡管軸線表達的是控制，并使汴梁城失去了一部分流動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適當的軸線置入和理性控制，使得城市產生了一定的秩序感，并且與流動性相輔相成，可謂“剛柔并濟”。在改擴建過程中，對道路的拓寬、對防火和公共衛生等的改善都回應了城市生產和生活方式的發展，這一點就是理性的體現[4]。

2.2 街道的尺度與布局

汴梁城的街道有三個重要的特點。其一，城市道路和街道同構。許多重要的商業街像馬行街、汴河街同時也是通向城門的重要道路。甚至住宅區和商業區混雜在一起，到處都是店鋪。圖3對比長安城，長安內的商業除了在東西市之外，在里坊內也存在休閑性的商業場所，但道路和商業場所是完全分隔的。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市井生活在唐代就已相對豐富，只是北宋汴梁城更為開放和多樣化。

其二，街道寬度窄，密度高，布局不規則。這反映了汴梁城的城市發展條件和需求。一方面，作為重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人口密度不斷增大，對于交通和商業的需求始終迫切，因此需要增加街道數量、控制街道寬度，同時這也反過來推動了市政條件的改善，并維持住了靈活而且持續自生長的城市格局。另一方面，世俗生活的需求空前增長，人們對于交流和互動的需求也會對街道尺度產生影響[5]。

其三，“御街千步廊”展現都城獨有的親和性。盡管御街是都城的重要軸線，但是汴梁城的御街首創“千步廊”制度，并為此后歷代都城所沿用。即在御街兩旁設立長達幾里的走廊，并成為百姓進行商業活動的場所。圖4中對于軸線的這一改造實際上產生了多重好處。首先，在屬于帝王的軸線兩旁允許進行商業活動，使得帝王與百姓首次在城市形態上產生“互動”，并體現了這座城市對于市民生活的尊重與親近。其次，廊道的出現，對于軸線上豐富性的增加有著重要作用，也體現了“理性與控制”能夠與“感性和豐富”和諧共處的價值取向。最后，廊道同時強化了城市空間序列的鋪墊。低檐的克制和長廊的鋪墊，更加凸顯出宣德門的恢宏——作為城市空間序列的高潮。

由此觀之，汴梁城的街道類型特征，可概括為，多種街道要素同構，商業和市民生活成為重要的發展推動力，自組織性和自生長性較強，控制性向靈活性進行了適當的讓步。這一類型反映的是市民階層地位的上升，世俗生活的豐富性受到了尊重和發展，城市街道體系順應了城市生活的內在演變規律。

圖3 汴梁城街道商鋪眾多

圖4 御街千步廊

2.3 建筑形態

汴梁城建筑，乃至北宋建筑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由靈動的線條進行驅動。以宣德門、大慶殿為例，盡管是軸線上的核心建筑群，但建筑依然不強調豎向的“脫離重力”，而是橫向地進行延展，仿佛伏于大地之上。圖5中主建筑雖然高大，但是兩邊均用飛廊與側面低矮的建筑平緩交接。這一特征不僅出現在宋代建筑，中國高古建筑均有貼伏大地，強調橫向線條的顯著特點?？芍^中國傳統建筑的一個重要“原型”[6]。

再從建筑本體來看，兼具理性和感性的特征，所有的線條都干凈利落，恰到好處。形態上靈動和克制兼具。例如，垂脊往往飛揚靈動，正脊則筆挺簡練。建筑的豐富性和純粹性兼具，裝飾豐富而不繁雜，色彩明快而不失控制，斗拱增加但依然是重要的結構構件。相比唐代成熟大氣的建筑形態，北宋建筑通過對各種基本建筑形式進行組合，顯著增加了建筑的豐富性格，順應了時代本身的氣質。更為重要的是，《營造法式》在這一時期形成，規定了建筑的基本尺寸，難以想象北宋繽紛的建筑形式下是有著一套嚴謹的法則在支撐的，可見其建筑形式是理性和感性的共同作用而形成的，兩者相輔相成，最終創造出豐富而和諧的建筑形態。

另外，建筑形式允許尋求新的突破，例如汴梁城的世俗建筑樊樓，竟高過了宮殿建筑，這反映了當時的建筑形態和建造活動是具有相當的彈性和靈活度的。

圖5 大慶殿

2.4 心理結構與審美意識

無論是城市格局、街道體系還是建筑形態，最終都反映了這座城市的社會底色，即人們集體的心理結構和審美意識[7]。

作為汴梁城的“原型”的精神基礎，包含著幾個方面。其一，對日常生活的關注。給予世俗生活充分發展的空間，使得這座城市的人們可以真正關注生活并享受生活。說明這座城市已經超越了物質空間，而由更多的“社會空間”所組成，從而具有了相當大的包容性。

其二，界限的消解，帶來了更多共享的空間。不管是沿街立面的徹底解放、街道發展的靈活還是商住混合的形式，都是一種空間界限的消解，而物質空間邊界的破除，實際上也反映了人們精神空間界限的融解。人們更愿意拉近距離，進行溝通與對話，甚至帝王都能夠與百姓在同一個場所一起活動，形成互動關系。合作與共享成為構建人與人關系的一種價值取向。

其三，對城市遺產的尊重，體現了這座都城的文化氣質。在建立都城的伊始，都城的管理者沒有選擇用強烈的動作去改造汴梁，而是基本繼承了它已有的形態，只是做了適度的調整。這樣的態度與北宋重視文化的時代氣質是高度吻合的。

其四，與大地相融，從而擁有靈動與克制兼具的精神力量。不管是大慶殿兩側延展的飛廊，還是唐代殿堂深遠的出檐，甚至追溯到更為高古的時代，中國傳統建筑的重要類型特征，就是尋求與自然相融，從貼伏大地的姿態中獲得安定與和諧，又通過橫向線條的飄拂來創造建筑的生動性，但流動中又是克制的，不失其內在的“脊梁”[8]。

3 結束語

本文通過對北宋東京汴梁城的城市格局、街道體系、建筑形態和社會心理結構四個方面進行類型學分析，可以對汴梁的類型學特征得出以下結論：

從城市格局的角度，以經濟的發展和城市生活的變化作為城市生長的基本動力，通過后續的改建置入理性的規劃，從而使城市兼具流動性和秩序性。對城市遺產的有效傳承是其內在的精神特質。

從街道體系角度，世俗生活的自發性和豐富性是街道體系構建的基本推動力，各種界限的打破帶來了更多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共享和交流構成了城市基本文化特點。

從建筑形態的角度，建筑尋求理性與克制基礎之上的豐富和靈動，在多樣的形式之下不失內在法則的控制，與中國傳統優良的審美結構相互吻合。

從社會心理結構的角度，對生活的高度關注形成城市空間的包容性，互動既是人們的內在需求，又是城市形態作用的結果，兩者在相互促進中使城市更為繁榮。同時，尋求與大地和自然的融合是中國文化中具備永恒性的精神基礎。

至此，本文從北宋汴梁城中抽象出該城市類型的基本“原型”，尤其是其中體現中國傳統城市建筑人文價值和精神基礎的部分。希望能拋磚引玉，為后續研究提供參考[9]。

圖片來源

圖1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7526949）

圖2 （https://zhuanlan.zhihu.com/p/36297761）

圖3 （https://culture.ifeng.com/c/80kIty26U1Q）

圖4 （https://tv.cctv.com/2020/07/08/VIDEWqoxPxYAMEXsjPdqZIRr 200708.shtml）

圖5 （https://tv.cctv.com/2020/07/08/VIDEWqoxPxYAMEXsjPdqZIRr 20070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