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看著朋友發來吳建峰因強制猥褻罪、猥褻兒童罪被判刑十四年的消息,張書越癱坐在工位上,哭起來。
這是一個張書越意料之外,但內心期待多年的結果。身為男性,他沒遭受過初中老師吳建峰的猥褻與性騷擾,卻偶然“吹響了哨子”,把多位受害女生的陳年舊事再次頂至臺前。在另一位校友、受害者周貝蕾的接力曝光下,這場針對吳建峰的控訴變得聲勢浩大,最終召集了兩百多名受害者,也將吳建峰送上了法庭。
學校通報、警方調查,法院判決……發出那條指控吳建峰的微博時,張書越并未預料到接下來八個月的事態走向,他本意只是想,讓更多學生避開那個曾對男生施加暴力、性騷擾女生的所謂“名師”。
置身于風暴眼時,張書越和最早站出來的受害者周貝蕾的境遇并不相同。身為女性,周貝蕾的微博私信、評論中充斥著謾罵和詆毀,而張書越收到的則絕大多數是感謝、鼓勵和稱贊。
“也許這是一種性別的特權。作為一名男性,我甚至不需要真正經歷過性騷擾,只要說出‘我看到過,就值得被表揚,比如你來采訪我。”事件逐漸平息后,張書越才顧得上反思——在輿論漩渦中心,男性和女性面對的場域依舊撕裂,相較同一戰壕的異性戰友,性別,對他豎起了更為堅實的保護屏障。
“那么多女性遭受了痛苦和創傷,她們被淹沒了,甚至不被淹沒的人還要被抓出來當做蕩婦被羞辱,被批評,這非常不公平。”張書越設想,如果自己是一名女性,輿論未必肯對他寬容。

與十多年前那個怯懦男孩相比,29歲的張書越不再害怕吳建峰,不再恐懼老師的暴力手段和言辭羞辱,現在,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為自己的行為兜底。
事情始于一通電話——和許多個周四傍晚一樣,作為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的數據分析師,張書越一直在工位上加班,直到晚上8點接到多年好友阿花的電話,電話另一頭的人已經哭了整個下午。
兩人初中時期的老師吳建峰,是這場對話的主角。當天中午,已是四川綿陽東辰國際學校初中部副校長的吳建峰即將調職他校,他在張書越和阿花共同所在的微信群里,呼吁曾經的學生幫忙轉發自己的調任消息。
作為阿花的初中好友,張書越還記得多年前阿花曾講起過關于吳建峰的事,數學老師兼班主任的吳建峰會觸碰她的敏感部位。阿花把自己積累多年的絕望向張書越傾吐,“她覺得是命運在輪回的感覺”。如果這位老師調去新學校,又會有多少男孩女孩遭遇不幸?
好友講述時的不安、煩躁似乎歷歷在目,這通電話讓他意識到,那些灰色的記憶穿越時間,直到現在仍襲擊著這位女性。吳建峰毆打男同學,性騷擾女同學,初中時代的記憶一股腦地跑了出來,張書越的憤怒無法平息,他決定自己必須說些什么——時近夜里9點,他在班級微信群里發出了一段長長的質問,同時@吳建峰:“(你)幫助了我什么?是性騷擾,是拳打腳踢還是人格侮辱?初中三年幾乎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年,我甚至到現在還覺得時不時的惡心。你還想讓我幫你轉發、宣傳?宣傳什么呢,讓你去禍害更多的初中生是嗎?”隨即張書越退出了微信群。
退群后,張書越仍然無法平靜,他找到了吳建峰的任職信息,又編輯了一條朋友圈來控訴對方曾經的作為。次日凌晨1點,他把相似內容發上了微博賬號@午夜的龍貓電臺。這個賬號原本是他用來分享日常生活和讀書記錄,只有數量算不上太多的一萬余粉絲。
四天后,東辰國際學校2009屆學生、擁有百萬粉絲的美妝博主周貝蕾看到了張書越的微博,懷揣著對吳建峰的憎恨生活了十三年的她,很快轉發了張書越的微博,還直接點名吳建峰。第二天,擅用VLOG記錄生活日常的周貝蕾發出了一條五分鐘的視頻,坦承自己在東辰國際學校就讀期間,曾受到吳建峰包括摸胸、貼臉、接觸下體等多次性騷擾。視頻里周貝蕾的面部沒有遮擋,聲音未做處理,更沒有化名,盡管有好心人提醒她應該這么做。
有網紅博主參與,事件熱度發生了質的飛躍,“四川綿陽東辰國際學校校長性騷擾女學生”的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榜。此后連續幾天,周貝蕾不斷收到受害同學發來的私信,她把這些都整理起來,生怕錯過任何新證據,她一天只睡四個小時。統計的情況令人吃驚,有兩百多人被拉進受害者微信群,他們遭受侵害的時間,幾乎橫跨吳建峰在東辰國際學校的整個執教生涯。
然而,與蜂擁而來的受害者同至的,卻是各種各樣的質疑聲浪。“你們現在這些小孩是不是都想當網紅?”女兒實名出鏡舉報吳建峰,母親反認為周貝蕾是想借機炒作,她讓女兒做事多為兩個外孫女考慮。和十三年前一樣,親近的家人依然不相信吳建峰對周貝蕾做過那些事。
網絡上來自陌生人的敵意,比起母親的質疑,要更為露骨傷人,“對學校心懷惡意的差生”“不自愛”“ 蒼蠅不叮無縫蛋”“活該被吃豆腐”……周貝蕾的微博信箱里,塞滿了這樣的私信。嚴格來說,周貝蕾算不上是該類事件中的所謂“完美受害者”,入時的性感裝扮、刺滿文身的左臂、未婚先孕的經歷…… 這一個個標簽,最終都成為輿論攻擊周貝蕾時,瞄中的靶心,甚至有人言語惡毒地造謠她是“東莞的性工作者”。
“ 那么多女性遭受了痛苦和創傷, 她們被淹沒了, 甚至不被淹沒的人還要被抓出來當做蕩婦被羞辱,被批評, 這非常不公平。”
向我提起這些時周貝蕾表情平靜,她覺得自己有著作為一名網紅的修養,這些詆毀不足以壓垮她。“我的承受能力更強,臉皮也蠻厚,比一般人厚。”
感謝中國有你這樣美好的男性——這是一位女性給張書越的留言。“我是最先站出來的人,周同學是影響力最大的人。”張書越知道,周貝蕾是最先受到沖擊的人。
會覺得不公平嗎?我問周貝蕾,她對迎頭而來的指責做何觀感,這個在談到過去受到的侵犯和傷害時,言辭鋒利的年輕女人,只平靜地回答道:“男女從來沒有平等過。”

多年前,周貝蕾曾向親近的家人描述過吳建峰的行為,但當時,幾乎沒有人肯相信她這個學習不好的“壞孩子”說的話。
我與周貝蕾約在上海市中心一家咖啡館見面,她專程從郊區驅車一個多小時趕來。她真人比照片上更瘦,化了淡妝,頭發隨意地披著,與我想象中的百萬粉絲級別的網紅博主不同,她打扮簡單,身上的吊帶裙和襯衫加起來,甚至不超過一百五十元錢。
在張書越出現之前,周貝蕾曾有過兩次失敗的舉報經歷。第一次是汶川大地震后,周貝蕾和外公外婆搬離了四川,回到上海讀書。遠離了吳建峰,周貝蕾萌動了舉報的想法。“我們班的女生不敢站出來,說不定還有其他年級的學姐學妹呢。”周貝蕾開始在“東辰國際學校吧”發帖指控吳建峰,但她還沒來得及給那幾個留言的同學回復,帖子就被管理員刪除。
第二次舉報,是幾年前她去美國生孩子時,無意中看到東辰國際學校的一條活動微博,配圖里有吳建峰,初中的噩夢又回來了,周貝蕾氣不過,一邊轉發一邊指控。她的想法簡單直接,在孩子出生以前,要把這個老師送進監獄。
當時周貝蕾的粉絲有二十萬左右,她的發言并未引發過多關注。后來學校刪除了原活動微博,她轉發的微博,就變成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自說自話”,正在孕期的周貝蕾本就情緒不佳,評論里的罵聲讓她難以平靜,最終,她沒頂住壓力刪了微博。
“你千萬不要刪掉!不論是別人給你錢或是別的什么。”看到張書越微博的評論里有東辰校友為吳建峰辯護,周貝蕾第一時間給張書越發私信:“只要你不刪,我一直支持你 。”
早年在東辰讀書時,張書越與周貝蕾不是同級,兩人也并不相識,是因為共同舉報吳建峰建立了聯系。張書越最終沒有刪掉微博,哪怕作為最先站出來的人,在那段時間他經歷了全方位的撕扯——處理工作,聽受害同學講述,和媒體溝通,還要安慰父母的情緒。
在朋友圈發聲那晚,張書越照例給母親去電,他以為母親會罵他多管閑事,“她說,你替所有人把不敢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哪怕今后吳說你誹謗或找你打官司我們也不怕,這是成為一個正直的人的代價。但媽媽為你驕傲,非常驕傲。”

官司持續兩年多以來,鄒思聰從香港回到了深圳,他休過學,也不再做記者和編輯,這段經歷對他來說影響巨大,他覺得,“這件事關乎女性權利,既是女權主義的,也是超越女權主義的,是一個更廣闊的人性測試”。
不過事情接下來的發展,超出了大多數當事者的意料,四川綿陽副校長性騷擾女學生的報道頻頻出現在新聞媒體,風浪起了,張書越父母的擔心也來了。彼時案子尚未進入司法流程,沒人知道最終結果會走向何方。
站在臺前時,張書越用的是化名,但在綿陽老家,一個假名起不到任何隱蔽作用,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誰家的兒子。在綿陽事業單位工作的父母害怕吳建峰可能遭遇的報復,也憂慮周圍人的議論。“他們是相對默默無聞的人,突然之間被放在盒子之外,成為親朋好友議論的對象。”
因為擔心現有的指控,事發年代久遠,可能讓案件不了了之,張書越寫了一封倡議信,希望當下正受到性騷擾、毆打、辱罵的同學能站出來,一起完成指控,這封信由在東辰就讀的學生幫忙發在了他們的QQ空間、微博上。而此時,張書越的母親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覺得我又要把事情推向新的高潮”。曾經支持兒子的母親大哭著在凌晨給他打去電話,說自己無法站穩、呼吸加快、頭暈目眩,勸他不要再繼續參與該事。
“我的焦慮,和對這件事的恐懼沒有他們那么強烈,說出真相,我不怕受到壓迫和打擊。”那晚,張書越和母親的談話進行了近三個小時,一直持續到凌晨3點,他還是決定,要把事情繼續下去。
2020年4月29日,張書越從北京回到家鄉綿陽,一下飛機就先去做了筆錄。當天晚些時候,他還特地去了趟東辰國際學校,站在近十五年沒回去過的學校門口拍了張照片,發上微博,說:“我回來了。”
進入5月后,事件處理開始加速。5月1日,綿陽市涪城區警方通報,已對吳建峰刑事拘留,并向社會征集吳建峰的犯罪線索。
2020年9月18日,涪城區人民檢察院以綿涪檢五部刑訴(2020)41號起訴書指控被告人吳建峰犯強制猥褻罪、猥褻兒童罪,向涪城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因涉及被害人個人隱私,涪城區人民法院在11月4日不公開開庭審理了該案。
抗爭開始后的第九個月,2021年1月13日,張書越終于等到綿陽市涪城區人民法院對吳建峰猥褻學生一案的一審判決結果——判決書顯示,被告人吳建峰犯強制猥褻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犯猥褻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總和刑期有期徒刑十五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四年;同時禁止被告人吳建峰自刑罰執行完畢之日或者假釋之日起五年內從事教育及相關職業。
社交媒體上,常有人誤以為最先發聲的張書越是位女性。“遇到類似的話題,類似的場景,一般都是由女性來發言,對于男性的缺位,大家覺得理所當然。”張書越明白這種誤解從何而來,但在他的認知中,誤解形成的緣由并不合理,“不只姐姐會來,哥哥也會來”。
但并非所有站出來的男性,都能獲得同張書越一樣的對待。青年媒體人鄒思聰也是一樁廣為公眾所知的性騷擾事件的男性參與者——他同樣扮演了“吹哨人”的角色,但屬于他的故事,進行得卻遠不如張書越順利。直到今天,原本的性騷擾事件陷入膠著,他卻反被纏繞在這一事件衍生出的名譽侵權訴訟案內。
起訴自己名譽侵權的立案通知書,鄒思聰是在2018年11月收到的——三個月前,2018年8月1日,他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替女性好友何謙發出了一篇指控文章。文章里,化名為“女生C”的何謙敘述了2009年時,一位媒體前輩曾對其性侵未遂的經歷。
兩位知名媒體人當天在自己的個人公眾號發布該文,以表支持。一時間,這位被實名指控性侵未遂的媒體人,成了媒體圈和公眾視野里的熱門人物。而鄒思聰和何謙接下來的境遇,卻與張書越的故事背道而馳。鄒思聰發布何謙文章一個月后,曾通過個人公眾號實名支持何謙的前輩發了一篇新文章,稱自己只是為了“不辜負信任”才發文支持何謙,當晚即感到“焦灼不安”,覺得將這位“視自己為兄長”的人“判處了死刑”。何謙和這位前輩的聊天記錄最終也被截取后作為原告方證據出現在法庭上。
在這場曾經聲勢浩大的指控里,鄒思聰成為最后堅守下來的那一小部分人。“你陷得太深了”“別人都退了”“你應該淡出這件事”“是不是被別人利用了”……在另外兩人刪除文章后,也有媒體界的前輩前來說和,希望鄒思聰能刪掉文章,但被他一一謝絕。
“如果所有人都刪掉了文章,這對她(何謙)來說無異于毀滅性的打擊。”為了在歷史中留下痕跡、避免這場鼓起勇氣的公開控訴成為一次造謠,也是出于對好友的信任,鄒思聰決定繼續聲援何謙,支撐著讓她講出更多事實,但很快,這一事件中的被指控方,將態度強硬的鄒思聰告上了法庭。

2020年底,常遠以播客“不合時宜”主播身份,參加了三聯生活方式大會播客專場,他常會在這檔播客上探討一些女性話題。(受訪者供圖)
那一段時間里,工作、學業、官司從幾面拉扯著鄒思聰。替何謙發文前,他曾設想過自己可能面臨訴訟的風險,但親自參與一場司法訴訟,遠比他想象中的漫長且更費心力。他強迫讓自己按著日程計劃的節奏走,上午做編輯工作,下午處理那起名譽侵權官司的相關事務,晚上寫英文研究作業。日復一日,神經緊繃,過了兩個月,“整個人神志空了。”他去看過心理醫生,也按醫囑吃藥,醫生給出建議,有些事情可以往后推推再做。
看著何謙拒絕法官休息的提議,表示自己可以繼續, 鄒思聰還有身邊的律師跟著她一起流淚,“ 她怕自己沒機會再說了”。
然而,有些事推不開。2019年7月17日,案件召開庭前會議,鄒思聰終于有機會與原告的媒體人當庭辯論,何謙從美國回來為鄒思聰作證,另一位刪掉何謙文章的朋友也出庭作證,和他們站在一起。但也是在這場庭前會議上,何謙被原告追加為第二被告。
2020年12月,杭州互聯網法院宣判鄒思聰、何謙敗訴,要求鄒思聰、何謙于判決生效后三日內使用微信公眾號公開對原告賠禮道歉,為原告消除影響,恢復名譽。
一審判決書的第19頁,法院認定——“何謙雖盡其所能以‘親歷者視角向法庭回溯文中封閉空間的事件,但除何謙本人對這一近十年前事件的描述之外,二被告未提供任何直接或間接證據證明‘性侵(未遂)/性騷擾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經過,二被告提供的其他間接證據亦不足以令人毫無遲疑地確信其所述情況真實存在。”
“令人毫無遲疑的確信……這個標準定太高了。”鄒思聰和何謙手里沒有最直接的證據,比如當天酒店的錄像,當時的報警視頻,報警的記錄,“我也說了如果有這些,原、被告位置需要對調的。”
鄒思聰和何謙均不認可一審判決結果,已經提起上訴,但有些他們想保留下來的痕跡,還是消失了——如今查看微信公眾號“思聰的南方紀事”,已經找不到鄒思聰最初發聲的那篇文章。一審判決尚未生效時,文章即被微信以“存在涉嫌侵犯名譽/商譽/隱私/肖像行為”的名義刪除。
“我沒有刪文章……(那時)法院的結果都還沒生效,我們已經提起了上訴。”鄒思聰整理了資料,在微信公眾號后臺申訴,想找回原文,卻得到對方文章并未刪除的回復。他感到荒謬,同時也模糊地明白,即使他與何謙二審勝訴,“可能這篇文章也不太能夠回來了”。
今天的張書越,對女性議題保有著濃厚興趣,他讀過《厭女》《第二性》,也讀過《房思琪的失戀樂園》,最近正在看的是被稱為“女性命運史詩”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在張書越的記憶里,初中時面對的吳建峰像個劊子手,“他在你面前把別的頭顱砍下來,你會覺得恐懼,覺得下一個就輪到你了”。這種恐懼壓得當年那個矮小的男孩發不出自己聲音,他會和同學背地里叫吳建峰“老色狼”,但這更像是一種對恐懼的宣泄,那時他并不知道,吳建峰的那些行為是性騷擾,將會對那些女同學們,帶來怎樣的傷害。
對于另一個性別的理解和共情,并不是與生俱來。幾年前,張書越還不明白為什么有的女生會怕黑、怕老鼠、怕蟑螂,他的性別觀直到在英國讀大學時才慢慢建立。大二的《文化研究》課上,老師用了一節課的時間,來討論什么是女性主義,課堂上,他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生理性別,什么是社會性別。他覺得那一刻,自己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他開始讀書,開始了解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半數量的女性正在遭受的暴力、壓力和不平等。
張書越對性騷擾的認知輪廓,從幾年前爆發的Me too運動起,開始變得清晰。這場運動中,受害的女性時隔多年向外界坦誠說出了心底的巨獸,卻被公共輿論攻擊。“她們當時沒有站出來,不代表她們說假話。無論在什么時候說出來,都是表達自己對之前受到性騷擾和性侵害的抵抗。”看到、聽到的故事越多,張書越才越明白,“性騷擾”三個字,對一名女性所代表的含義。
Me too運動在國內興起后,鄒思聰的幾位女性朋友也曾向他講述自己經歷過的性騷擾事件,他驚訝地發現,“她們看起來都很健康,好像從來沒受到過什么傷害,但在那個時候,像是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的集體性爆發”。
在2019年7月的庭前會議上,鄒思聰親眼見證了出庭作證的何謙的崩潰和痛苦。時間、地點、聲音、動作、方向、顏色,坐在證人席上的何謙被要求描述所經歷的性騷擾和侵犯未遂的詳細過程,她現場比劃著記憶中的空間結構和方位。很快,她被允許暫停發言、整理情緒若干分鐘,庭內法警為她遞去了一盒紙巾。
“那個狀態很震懾人”。看著何謙拒絕法官休息的提議,表示自己可以繼續,鄒思聰還有身邊的律師跟著她一起流淚,“她怕自己沒機會再說了”。
受害女性對于這一經歷的恐懼記憶,仿佛永遠不會褪色。有記者問過周貝蕾,她對一審吳建峰的判決結果是否滿意,她毫不客氣地回道:“我有什么好滿意的?我對他的憎恨程度是不會減的。”但相較擔心自己再無發言機會的何謙,吳建峰的判決結果,給周貝蕾帶去了更多正向的影響。
此前,周貝蕾長時間進行心理咨詢,她為生活中遇到的日常性騷擾感到困惑。一次打車時,周貝蕾坐在前排副駕駛,出租車司機趁機揩油,周貝蕾連忙讓司機靠邊停車,丟下20塊錢逃走。當時的男朋友不能理解周貝蕾的做法:“這種事你還給錢?就應該直接踹他!”
每每回想起自己糟糕的處理方式,周貝蕾總是心有不甘,她憎恨過那一刻自己表現出來的軟弱,但卻無法在下一次碰到類似情況時,生出足夠勇氣。但現在,她似乎變得更有力量。前段時間,周貝蕾穿著吊帶衫、超短裙在酒吧參加派對,一個男人偷偷捏了她的大腿,周貝蕾二話不說,一把拽住對方的衣領,大聲質問。“我當時就想,還沒喝酒呢,我也太猛了吧!”
在不均衡的性別天平上,承受失重的,往往并不止于女性。在各種女權主義的書籍里,張書越能看到,男性同樣無法逃脫父權社會的壓迫,成為父權制規訓的對象。
三五歲時,張書越常被媽媽帶到公園,除了在公園里賞花、讀書,他還有一項重要任務——爬樹訓練。在母親看來,會爬樹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諸如力量、強壯等男性應有的特質。
童年時,張書越個子矮,一米來一次失敗的爬樹經歷而停止,上小學后,張書越體育方面成績不佳,母親又執意為他報了籃球班。帶球、走步……這些常規訓練讓對球類運動并不感興趣的張書越備受折磨。直到三四年級,看到付出的努力毫無效果,張書越的母親才終于放棄了培養兒子喜愛籃球的執念。
“我父母是傳統的父母,他們沒有更先進的性別教育。”直到現在,張書越的父母還是會對他嘮叨,女生應該考慮早點結婚,而男性,還可以拼拼事業。“男主外女主內,是他們慣常的思考。”
直到大學剛畢業后那幾年,鄒思聰才在工作的香港媒體里經歷了最初的一系列性別教育革新。日常業務中,鄒思聰發現似乎男性編輯、記者的報道選題往往集中在更宏大的話題。當年昂山素季當選,選題會上,有女同事提議做做女性領導、緬甸女權主義發展的相關稿件,男同事則質疑:為什么不報道緬甸民主化?“我們當時覺得那些東西一點都不重要,為什么要報道這種小議題?”
“你們這些直男”“你們這些女權主義者”……在與年輕的同事們的爭辯、學習中,鄒思聰開始反思自己的成長。“為什么我知道爺爺、外公、伯伯、叔叔們年輕時的經歷,而對女性長輩的故事似乎一無所知?”鄒思聰這才發現,在那些過去的歲月里,女性長輩們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
一名男性,從意識到女性的集體失語,到主動替對方發聲,為她們在公共事件中,爭取應有的權益。這樣的轉變,需要跨越漫長的時間,也需要經歷持續不斷的磕碰、打磨。直到今天,哪怕已經成為女性友人的“同盟者”,鄒思聰仍舊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在批判中學習的女權主義者”。
“男性其實很難是一個完美的女權主義者。”鄒思聰好友,媒體人、播客主播常遠是中文互聯網領域內少數宣稱自己是男性女權主義者的人之一,這種宣告讓他不斷遭受到來自兩個性別陣營的質疑。
“常老師好像很追求進步、很女權嘛。”在一些男性朋友的調侃里,常遠是為討好女性,甘當“婦女之友”。宣稱是女權主義者,也并不能讓常遠天然獲得女性群體的親近和認同。“恰恰相反,被罵得更狠。比較女權的女性,會批評你不夠女權,本身就反對女權的女性,批評你女權。”
2020年婦女節前夕,共青團中央推出的虛擬偶像江山嬌和紅旗漫引起了一股解構浪潮。常遠在公眾號“BIE的女孩”發出了一篇名為《紅旗漫,你支持女權嗎?》的文章,他嘗試著從男性視角,給出當下女性一些自己的支持觀點:
江山嬌,你別問我喜歡女人穿什么,你喜歡穿什么就穿什么。
江山嬌,你跟朋友出去喝酒蹦迪的話就玩盡興一點,我也有自己的死黨。
江山嬌,你跟我講邏輯、掉書袋的樣子真的好迷人。
……
推文發出后,很快有人攻擊常遠是“溫和男權”,“看到這四個字,我有點受傷,就賭氣說,以后不再參與性別議題的討論了。”但冷靜下來反思,常遠又承認自己的某些主張,確是“紳士主義的東西”,他轉過身去提醒那些表示很感動的女性,“不要感動,這可能是包著糖紙的毒藥,應該多看那些對我激烈批評的人”。
“ 你回不去了,因為知道以前是不對的。就像從野蠻進入文明以后,很難再退回野蠻。”
成為一名男性女權主義者,意味著要時常跟自己的身份作戰,反思幾乎要成為一種本能。在疫情期間,帶著打破性別刻板印象的好奇,喜歡踢足球的常遠嘗試去上瑜伽課。第一次做瑜伽的動作,常遠感覺像是在耍雜技,老師要求做的所有的伸展超出了他身體的極限,40分鐘里,他汗如雨下。
最近,常遠和女友郭榮非一起參與錄制了幾期有關親密關系的播客,有聽眾給播客留言,“常老師攜伴侶開啟了全國巡回double dating”,常遠回復:“‘攜這個字用得很不女權……”
對于那些罵聲,常遠初時想得很開,被批評是公開發言者的宿命,也是說話的代價,如果連這個都接受不了,就不要做公共論述。但時間久了,自認為是女性盟友的常遠依然會陷入一種傷心,“我說什么都被罵,因為我是男人”。
在播客《不合時宜》的一期節目中,常遠與耶魯大學在讀博士林垚對話,共同討論“一個中國男性要成為女權主義者有多難”。常遠同意林垚的一段表述:男性女權主義者被罵,需要考察一下細節,是覺得他們說的有問題,還是本質上就是讓他們閉嘴。如果只因為是男性,說什么都要被罵,這跟那些讓女性閉嘴的男性和父權社會有什么區別?
即便提醒自己要少做關于性別議題的公開發言,常遠仍會在播客中闡述自己的觀點。前陣子,他和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沈奕斐合作錄制了“在2021年聊性別”系列播客。在宣傳海報里,常遠和沈奕斐分別cos了畫家達利和弗里達,為了好玩,也是為表達“性別意識是每個現代人精神自由的起點”。
早年在北歐讀書、工作時,常遠接受到了性別觀念上的巨大沖擊。和外國女生約會,即便不情愿,他也要搶著買單。“對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是男性,她就會覺得不可理解。”搬家的時候,常遠讓一些交好的男性朋友來幫忙,因為多是重活,他會自覺體貼道:“女生就不用來了。”但后來發現,女孩們并非他原以為的那樣,能認同和欣然接受這種紳士主義色彩的“體貼”。
在荷蘭的公共媒體工作后,常遠開始更頻繁地接觸性別議題。“所有人都應該有性別意識,當你習得或者熟悉了性別觀念之后,性別意識會成為說話做事和看待問題的底色。”常遠認為,男性作為一個女權主義者,并不是一種道德的堅持和自覺,而是“你回不去了,因為知道以前是不對的。就像從野蠻進入文明以后,很難再退回野蠻”。
連續幾年,張書越都會在國際婦女節這天寫些什么,是為祝福鼓勵女性,同時也在鞭策自己。如何把一個男性培養成有性別平權觀念的人?張書越嘗試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還沒有找到答案。
今年5月之前,吳建峰的案件經過二審維持原判,刑期依舊是十四年。這次得知消息,張書越不像獲知一審判決時那樣,癱在工位上回不過神,而是發出一聲塵埃落定般的嘆息。
這場得來不易的判決結果,并不僅僅意味著一次單純的勝利,它給予了更多有類似經歷的人以信心——不久前廣東佛山女畢業生舉報老師性騷擾事件中,舉報發起人段卉不時會拿出張書越、周貝蕾舉報吳建峰的例子,去說服那些退縮的受害女生。
張書越最初建立的受害者微信群,現在還置頂在他的微信聊天列表里。“我會很長一段時間都把它置頂,說不定哪天又會出現一些新事情,我希望作為群主,能盡快地回答同學們的疑問。”
這個逐漸沉寂下來的微信群,于張書越而言,像是一枚人生的紀念章,提醒著他自己所背負的期待,也讓他“擁有看到女性的遭遇,理解女性的困境,并感受她們痛處的能力,也希望能具備挺身而出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