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友誼

宋石男

對很多人來說，人生似乎不過是枯燥的習慣的堆砌，你做了一件事，再做一次，然后繼續做下去，在你意識到之前，你就成了那樣一種人，而且再無法想象自己可以變成另外的樣子。可是，如果你遭遇到突然進入你生命的愛和友誼，你就可以想象自己還能變成別的樣子，成為不同而且更好的人。

如果生活不是基于朋友的彼此情誼，那怎么還能有值得過的生活呢？對自己的知交好友無話不談，就像對自己一樣，甚至比對自己更坦白，因為他會激發你，比你自己更能激發你，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呢？如果沒有朋友對你的才能、性情與稟賦由衷地欣賞與熱愛，那么你再成功又怎么會感到應有的愉快呢？如果沒有朋友分擔你的痛苦失意，你要熬過逆境將是很困難的，即使熬過去也可能成為一個殘疾人，你會永遠失去你人生中最珍貴的一部分，就像失去雙手雙腳，但如果有朋友與你一起分擔，在任何最不庸俗的意義上激勵你，讓你看清你自己以及你所遭遇的問題，那你砍掉的雙手斬斷的雙腳就會失而復得，是朋友讓你成為整全的人，并且一直整全下去。

友誼的起源很難說清，它似乎是神造之物，所有好的友誼，都多少帶點神性，其中蘊藏著情感與意志、慷慨與無私，這些事物都不是凡人可以制造的。西塞羅說，只有好人之間才能發生友誼。他的意思應該是，友誼的基礎建立在美德之上，缺乏德性的友誼不是友誼，只是勾搭成奸沆瀣一氣。好人之間的友誼是永恒的，至少在生命的長度內是永恒的，有時甚至會超越生命，比如山陽死友的故事，就是如此。

蒙田的至交好友，寫《論自愿為奴》的波埃西，在臨終前懇求蒙田，要他在心中為自己留“一席之地”。蒙田當時不明白友人的意思，直到十年后才明白，于是寫出了不朽長文《論友誼》。在此文中，蒙田寫出了有史以來關于友誼最動人的聲明：“如果你逼問我為什么愛他，我覺得無從表達，只能回答：因為是他，因為是我。”蒙田的意思大概是，友誼的基礎建立在彼此的特質之上，而且更建立在彼此特質之間的關系上，從而回應了老友“一席之地”的臨終囑托。為死去的朋友在心中留下一席之地，意味著他的特質、他的生命永遠與你的特質、你的生命融為一體，你會帶著他繼續活下去，直到你死去，如果你有比你后去世的朋友，他會繼續帶著你們的特質你們的生命活下去，而每個人都有比自己后去世的朋友，于是你們就在綿綿不絕的友誼中得到永生。寫到這里我自己都驚呆了，有句拉丁名言說，記得你是凡人，記得凡人皆有一死，而友誼卻讓每個凡人獲得永生的機會，若還不承認友誼是帶著神性之物，我們就只能在庸俗與墮落中麻木不仁地活，以及死。

所有的朋友都在我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我會跟看待自己的愿望一樣認真地看待他們的愿望，我會因為認識他們而變得更好，我會因為他們而改變或不變，我會變得更好，他們也一樣。朋友的地位無可取代，那一席之地是用黃金澆筑的，火不可熔，水不可蝕。

古希臘人認為，友誼可以凝聚成整個宇宙。現代人沒有那樣的豪情浪漫，但我們仍然深深知道，友誼能凝聚少數人，讓他們即使不伸出雙手也能擁抱，不張開嘴唇也能親吻，并且驅使他們向彼此說出：“我們是兄弟，因為是你，因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