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城市夢：從白領到打工人

淡豹

“由于大批的中產階級白領們或受到管理人士的指使，或受到科層制度本身的支配，幾乎人人都淪落成毫無生氣和個性，失去了工作的價值感和創造性的‘賺錢機器。另外，一如異化過程使工作失去了意義，他們對地位升遷的過度向往，以及通過消費來抬高個人聲望的慣用手法，也使得‘生存競爭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轉變為一場維護體面的斗爭（凡勃倫）。盡管通過個人的努力，尤其是通過教育這臺個人地位和聲望的‘提升機，白領或新中產階級們人人似乎都具備攀爬到社會階層體系中更上一層的可能，但無論是經理、領班、管理者、銷售員、男女文員，還是醫生、律師、教授和各類專業技術人員，這些中產階級的宵小之徒終生都充滿了地位恐慌和挫折感。”

“異化”這樣的學術大詞讓人眼暈，凡勃倫這樣的西方社會學家人名讓人摸不著頭腦，那我們把這些黑話都去掉，之后就有些觸目驚心了：簡直就像在說今天我們中的一部分。

不是嗎？“白領”性質的中產階級，受雇于一家機構，面對電腦，做辦公室工作，靠工資也擁有了資產，成為城市中的有產者。

不是嗎？工作可并不全然愉快：有時煩人的是老板那轉瞬即逝的浪蕩心意（“受到管理人士的指使”），有時問題在于太卷了——公司太卷，加班太多，升遷的機會則少，向前看似乎暗無天日。一半人的工作，自己不喜歡。另一半人喜歡自己工作的性質，可是討厭公司、討厭老板、討厭通勤、討厭客戶、討厭PPT。兩種人的共同點是在工作中找不到滿足感。為薪水每天去上班，年過三十后，每次過生日都擔心自己對公司而言太老了，未來會被“優化”掉，此地空余自己正在變老的身體（靠購物旅游與健身維持）、房貸、要交私立幼兒園保育費的小孩。而這幾項加起來，正是凡勃倫所說的，生存中維護基本體面的長期斗爭。

不是嗎？富人把教育和孩子當作消費品，而窮人指望靠教育讓孩子未來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農村戶口希望孩子至少嫁給“街上人”，體力勞動者希望孩子至少是“坐辦公室的”，皮膚能不太黑，即使那些工作是富人眼里浪費人生的小職員，齒輪卷過的鏈條上無名的一小截。學校，是一臺往往并無法令家長滿意、又給孩子帶來巨大壓力的“提升機”。

不是嗎？于是人們提著包去上班，無論前往信托基金管理辦公室、律師事務所、出版社、大學、央企、基層政府部門，還是廣告公司，無論是端坐在辦公室隔間里想要換站立式辦公桌，還是行走在路上的推銷員，都是“白領”意義上的職員。而下班后的少量閑暇中，人們沉浸在往往自己并不覺得多么有趣的社交和娛樂中，獲得一些“人味兒”。

1951年，美國學者C.賴特.米爾斯寫下這本《白領》。在美國，早期的移民帶著老歐洲的光榮，遷來姓氏頗長的歐洲貴族與大資產家，在這塊新大陸擁有土地，逐漸擁有地產農莊、銀行工廠，也就是我們說的可以牟利的“經營性資產”。

畢竟是新大陸，階層并不穩固。20世紀后，新移民涌入，人口海量增加，工人的后代也逐漸由于大眾教育的普及而獲得了教育和社會地位，這塊熱土上出現了新的中產階級類型——“白領”。白領過得舒服，卻總有恐慌感;白領不是自足的自耕農或小店主，總是受雇于什么人，受老板與市場的左右。在自身的教育程度、身體和技能之外，白領沒有什么依傍。白領隨時可能被勞動分工所拋棄。白領更擔心自己的孩子無法繼承自己的社會地位，會在階梯上下降一格。白領需要社交和文化產品，需要旅行和閑暇，但往往也因此捉襟見肘。

因此，白領生活得不苦，卻往往很難。

前面所引的話來自于這本書的譯者，社會學家周曉虹在前言中對這本書的評論（頁6-7），寫在2005年。那時的中國，“白領”還是個新詞，一個好詞，是礦工與家庭婦女的女兒向往的工作——成為白領意味著工作時是坐著的，在室內，“不用下地”，皮膚比自己的父母親要白一些，衣領上或許有通勤帶來的汗水，但不會有土灰。

改革年代的中國，人們向往城市化與工業化給自己的承諾，抓住這些機會把自己從流水線工人變成人力資源專員，從服務員變成收銀，從保潔員變成大堂領班，從推銷員變成理財顧問，這就是體力勞動者以及他們的后代，變成白領的過程。我們在《外來妹》這樣的電視劇中一再看到這種洗凈泥腿子、脫下工廠與服務員制服的城市夢——白領似乎意味著資產、體面與穩定。

到如今，當我們受過恐慌感的教育，讀過《流感下的北京中年》這種“中產階級一夜間剝離財富”的流行文章，當我們受過互聯網大廠“35歲趕人”危機感的洗禮，“白領”這個詞的含義不再那么令人安心。今天的人重新開始崇拜暴斂財富的貴族階級——在今天的中國，互聯網、地產與制造業新貴成為事實上的貴族階級。在取消帝制的時代，群眾將CEO的女兒稱為“公主”并不是誤會，倒恰恰用這個詞表現出了對階層之間巨大割裂的清晰認知。

也正因為此，白領不再是中產階級的意思了。如今白領有了更謙卑的同義詞——“打工人”。白領不再是藍領做的夢，而慢慢變成一種打工人的自嘲，說出社會階層漸漸鎖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