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高鑫 汪增相
摘要:求真是歷史學的本質屬性。在中國古代史學發展過程中,求真理念呈現出不斷發展與變化的態勢。先秦是中國古代史學求真理念的產生時期,直書成為當時史官記事和史家修史所普遍尊奉的原則。兩漢史學普遍推崇實錄精神,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和荀悅《漢紀》皆是實錄的典范之作,《漢書》首次明確提出了“實錄”的思想。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學的求真理念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在史料搜集與考辨、史文表述、史書筆法等方面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求真理論和方法。宋元明清史學在繼承和發展傳統史學求真理念的同時,重視史實考證的學術風氣蔚然成風。一部中國古代史學發展史,即是史家不斷追求史實之真的歷史。
關鍵詞:中國古代史學;求真理念;演變
作者簡介:汪高鑫,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5);汪增相,阜陽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副教授(阜陽? ?236041)
基金項目:貴州省2020年度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國學單列項目(20GZGX1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歷史教育與文化傳承”(16JJD770007)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3.016
求真是歷史學的本質屬性。在中國古代史學的發展過程中,歷代史家普遍重視追求史學的求真,以書法不隱為良史。從一定意義上說,古代史學的求真,是出于史學致用的需要。因為通過還原歷史本來面目,從中獲取歷史的經驗教訓,是史學的致用功能屬性所決定的。正是出于史學致用的需要,才有了史家的求真意識的產生與發展。學術界關于史學求真問題多有討論,然主要是集中于史家求真的個案研究,綜合性的研究成果較少。1本文旨在通過對中國古代史學發展史做出歷時性的系統考察,以對中國古代史學求真理念的演變過程做出深入研究。
一、先秦史學求真理念的產生
中國有文字記錄的歷史開始于殷商時代。《尚書·多士》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這種冊、典文字今天所見的也就是甲骨文1,它是我國已知的最早的成熟文字,也是我國歷史記載的真正開始。甲骨卜辭旨在卜問,是人神之間的一種通信,雖然與通常意義上的歷史書寫還有一定的距離,卻是我們了解商朝史實的重要憑借。一則甲骨文包含的明確的時間與世襲觀念,是我們了解殷商王朝歷史的基礎。侯外廬說:“殷代世系稱號可以說是意識生產的最有特征的符號。”“時間觀念的發現是人類最初的意識生產。”2這里的意識當然是指歷史意識。二則甲骨問事,立足的是現實,關心的是未來,因此,它要對真實世界中的生產、生活以及與各部落之間的交往和戰爭做出記載。三則甲骨問事是人神交流,自然賦予了其文字記錄以高度的嚴肅性乃至神圣性,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其具有真實性。正是甲骨文關于商周歷史的“真實”記錄,使其成為我們今天了解殷商歷史的重要史料。
周代已經建立起了較為完備的史官記事制度。據《周禮·春官》記載,周王室的史官主要有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御史之分,其中,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史除了“掌王之八柄之法,以詔王治”外,還“掌書王命”;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若以書使于四方,則書其令”;御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掌贊書”。另,《禮記·玉藻》有“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漢書·藝文志》也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等說法,說明周王室史官建置較為齊全且記事分工明確應是不爭的事實。諸侯之國也各有史官負責記事,如晉國的董狐、史墨,齊國的太史氏、南史氏,楚國的左史倚相等。這種各有所司的史官建置,體現了周人對歷史記載的全面性和真實可靠性的重視,是史學求真意識的體現。
更為重要的是,直書成為當時史官記事普遍尊奉的原則,或者說是“當時史官所應當共同遵守的法度”3。據史料記載,春秋史官對于與國君有關的歷史事件,無論善惡都要如實記載,做到“君舉必書”4“君作而順則故之,逆則亦書其逆也”5。《左傳》所記載的“太史簡”的故事,就是春秋史官崇尚并踐行這種秉筆直書原則的典型。齊太史四兄弟和南史氏寧可被殺頭,也要將“崔杼弒其君”的史實記錄下來,明確反映了春秋史官對歷史記載真實性的高度重視。
西周以來史官對于直書的高度崇尚,首先是與史官起源的神圣性有關。史官起源于巫,原為神職,學界對此多有論述。如李澤厚說:“‘史即是‘巫,是‘巫的承續”,是巫的“理性化的新階段”。6戴君仁認為“巫和史本是一類人,可能最早只是一種人,巫之能書者,則別謂之史”7。許兆昌則認為“后代史官所由發展而來的第一個源頭,就是巫”8。因此,作為“史”,其最初記事的目的,當也與神職有關——巫是要溝通天人的,自然要將人間的一些重大事情,如祭祀、狩獵、戰爭之類,專門記下來以向“天”匯報(這種“匯報”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將記載酋長和他治下的大事的冊子,燒給上帝看”9)。自然,這種帶有神學目的性的記事必須要求最大的忠實。在后世的史官記事中,神學的目的雖漸漸淡去,但記事須“直書”的求真思想卻因為現實的原因保留下來并得到了強化,成為一種史學傳統。
其次,與對歷史知識的鑒戒作用的重視有關。對于歷史的鑒戒作用,西周初年的人就已經有較明確的認識。如,《易·大畜·象傳》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認為歷史知識對于人們道德、品行和見解、器識的提高都有啟迪的作用。又如,《詩經·大雅·文王》曰:“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認為應當以殷商的歷史為借鑒,知道天命的難保。再如,《尚書·召誥》亦曰:“我不可不鑒于有夏,亦不可不鑒于有殷”,強調了以夏商歷史為借鑒的重要性,等等。然而,要做到以史為鑒,就必須保證歷史記載的真實性——虛假的歷史知識是沒有任何借鑒價值的。而周代史官多與現實的軍政事務保持著天然的聯系,有的甚至還直接擔任君主的老師或軍政顧問,因此在重視以史為鑒的思想前提下,必然會對歷史記載的真實性予以高度的重視。
最后,也與史官職守的專門化、世襲化有關。早期史官的職務較為復雜,但大約從商代晚期開始,隨著國家事務的日益復雜,國家形態也不斷進化,職官體制的內部分工日益專門化,一些史官亦開始專門司掌“作冊”(記事)的職責了。而遲至西周初年,記事成為當時史官的專門或者主要的職守。“史”字在商周的變遷,似乎能夠反映出這種史官職守變化的軌跡——在殷商甲骨文中,“史”“事”“吏”“使”本是一字,都可以寫作“
西周以來史官崇尚直書的傳統,對孔子修《春秋》有很大影響。孔子據魯史舊文所刪定的《春秋》在記載齊弒君之事時,便是采用了太史簡的書法:“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襄公二十五年)《春秋》敘事時也基本能夠做到“盡而不污,直書其事”2。《春秋》敘事雖然講究“據魯親周”和“為尊親賢者諱”等書法,但即使是對于周天子、魯公以及為孔子所稱許的齊桓公等人,《春秋》往往也能如實記錄他們的違禮行徑,并不加以回護,如“天王使家父來求車”(桓公十五年)、“丹桓宮楹”(莊公二十三年)、“刻桓宮桷”(莊公二十四年)、“齊侯來獻戎捷”(莊公三十一年)之類皆是如此。總之,“《春秋》基本上是一部記實事的史書”,它記載了大量統治階級爭權奪利、荒淫無恥的行徑,“把二百余年的臣弒君、子弒父的場景淋漓盡致地展現給后世的人們”。3當然,《春秋》的求真,還表現在對文獻的實證上。孔子治學非常注意文獻考實,他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4因此,在修《春秋》時,孔子也能夠重視文獻征實:“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5《春秋》正是在魯國國史的基礎上,參考了列國國史而修成的。也正因為如此,《春秋》所記,大多能得到《左傳》從史事方面的解說和印證。此外,孔子修《春秋》還注意“存疑”。孔子認為,“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6。對于有疑問的地方,則“闕疑”7。與這種思想相一致,《春秋》記事也注重“存疑”。如桓公五年記“五年春,正月甲戌、己丑,陳侯鮑卒”。《榖梁傳》對此解釋說:“鮑卒,何為以二日卒之?《春秋》之義,信以傳信,疑以傳疑。”1又如,桓公十四年記載,“夏五,鄭伯使其弟語來盟”。這里的“夏五”兩字,按《榖梁傳》的說法也是“傳疑”。顧炎武也指出,孔子修《春秋》,當“國史”“策書”的記載“或有不備”時,“得據其所見以補之”,而對于“傳聞”“所傳聞”,則能夠“參互以求其信,信則書之,疑則闕之,此其所以為異辭也”2。
不過,與《春秋》相比,先秦時期另一部重要史籍——《左傳》,應該說具有更鮮明的直書特點。《春秋》記事過于簡略,且講究用諱,以致其義難明。而《左傳》則不同,它記事不僅首尾完具、經過清楚,而且直書不諱,“盡而不污”。如《春秋》隱公元年記載,“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敘事過簡,使人讀之了無頭緒。而《左傳》則從“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開始敘述,直到“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結尾,用了相當長的篇幅,將事情的起因、過程、結果和影響交代清楚。又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記載,“冬,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溫。天王狩于河陽”。是為周天子受晉侯之召避諱,而《左傳》則毫不隱諱地直書其事:“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從而很好地反映了春秋初期周天子權威墜地而“政由方伯”的歷史實際。因此,若離開了《左傳》而單憑《春秋》的記載,人們很難了解歷史的真相。劉知幾稱《左傳》為“實錄”,說它使“善惡畢彰,真偽盡露”,并有“向使孔經獨用,《左傳》不作,則當代行事,安得而詳者哉”3的感嘆,實在是評價《左傳》記事求真的至當之論。
二、漢代史學對實錄精神的推崇
兩漢時期,以司馬遷、班固和荀悅為代表的漢代史學,對先秦史官和《春秋》經傳的直書傳統做了很好的繼承,他們分別所作的《史記》《漢書》和《漢紀》成為傳統史學崇尚實錄的典范之作,班固《漢書》還首次明確提出了“實錄”的思想。
西漢司馬遷著《史記》,非常重視對歷史真相的反映。首先,重視史料收集。司馬遷繼承孔子文獻征實的求真精神,非常重視對文獻資料的收集和利用。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要“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司馬遷的太史令身份,為其文獻資料收集工作提供了很好的便利條件。據《太史公自序》說,太史令司馬遷掌管著“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和漢代開國以來百年間的“天下遺文古事”,這些書籍可以說是包括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儒家經傳、諸子百家之書、史書以及漢代文獻。《史記》的撰述參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如《五帝本紀贊》的“余觀《春秋》、《國語》”,《殷本紀贊》的“采于《詩》、《書》”,《三代世表序》的“余讀《諜記》,稽其歷譜”,《十二諸侯年表序》的“太史公讀《春秋歷譜諜》”,《六國年表序》的“太史公讀《秦記》”,《吳太伯世家贊》的“余讀《春秋古文》”,《管晏列傳贊》的“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司馬穰苴列傳贊》的“余讀《司馬兵法》”,《孟子荀卿列傳贊》的“余讀《孟子》書”,《商君列傳贊》的“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屈原賈生列傳贊》的“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酈生陸賈列傳》的“余讀陸生《新語》書”,《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的“余讀高祖功臣”,《惠景間侯者年表序》的“太史公讀《列封》”,《儒林列傳》的“余讀《功令》”,《扁鵲倉公列傳》所載倉公所對醫案,等等。據張大可統計,“載于《史記》書中的司馬遷所見書,總計一○二種,其中六經及訓解書二十三種,諸子百家書五十二種,古今歷史書及漢室檔案二十種,文學書七種。”4除了傳世文獻資料外,司馬遷還通過游歷各地,實地調查、收集了大量自然和口碑資料。如《五帝本紀贊》說:“余嘗西至空峒,北過逐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周本紀贊》說:“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于洛邑。”《魏世家贊》說:“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為不然。”《淮陰侯列傳贊》說:“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冢,良然。”《項羽本紀贊》說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樊酈滕灌列傳》說:“余與他(指樊噲)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韓長孺列傳贊》說:“余與壺遂定律歷,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游俠列傳贊》說:“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此外,《史記》還運用了很多詩歌俚諺、文物圖像等材料。對于《史記》取材,后世史家多持肯定態度。如班彪說:“司馬遷采《左氏》、《國語》,刪《世本》、《戰國策》……務以多閱廣載為功,論議淺而不篤。”1班固也說《史記》“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2
其次,重視史料考辨。在司馬遷看來,網羅的“舊聞”并不都能當作可信的資料加以使用,還必須要“考之行事”。如《史記》記載傳說的五帝之事,便是以孔子的著作和有關文獻記載以及自己巡游各地的見聞相驗證的。《五帝本紀》云:“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三代本紀”各篇的“太史公曰”,對夏、商帝王的姓氏、大禹葬會稽、周天子是否“居洛邑”等諸多史實問題,都進行了認真考證。這種考辨工作主要涉及對儒家經傳的“厥協”和諸子百家材料的“整齊”,同時也涉及民間傳說材料的辨正,如《刺客列傳》說:“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考辨的主要原則是“折中于夫子”3“考信于六藝”4,但也重視實地調查材料的印證。對于真假難辨的史事,司馬遷則按照孔子的做法,“疑者傳疑”“疑者厥焉”5。如《老子韓非列傳》分辨不清老子和老萊子究竟是兩人還是同一人,便持“疑者傳疑”的態度,并書二人;《仲尼弟子列傳》“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為篇,疑者缺焉”。
最后,歷史記述“善惡必書”。司馬遷反對秦的暴政,《秦始皇本紀》全文載錄賈誼的《過秦論》,借此發表自己關于秦朝暴虐而亡的見解。然而,司馬遷又能對秦的統一之功給予充分肯定,認為“世異變,成功大”6。指出歷史上古圣王得天下靠的是“德”,而秦朝的統一靠的是“力”,二者雖有著高下之分,卻都是需要付出長期而艱辛的努力的,都來之不易。所以他說:“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7《史記》中關于具體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善惡必書”則更是非常普遍。如《項羽本紀》既欣賞項羽豪邁不群的英雄氣概,也指出了他殘忍好殺、剛愎自用、缺乏政治頭腦的人性與政治弱點;《高祖本紀》贊賞劉邦好謀能聽,規模宏遠,是不可多得的政治家,卻又能讓我們看到其貪財好色、卑怯自私、不講誠信的另一面;《武帝本紀》及相關傳記給我們描繪了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卻也如實指出漢武帝的好大喜功和貪生迷信;《越王勾踐世家》肯定勾踐忍辱負重,“有禹之余烈”,卻對其背信棄義、殘害忠良提出批評;等等。
正是因為司馬遷致力于求真,《史記》獲得實錄美譽。早在西漢末年,思想家揚雄就以“實錄”相稱許:“或問《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遷,曰實錄。”1班固更是稱贊《史記》說:“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2班固這番話既是對司馬遷的史才和求真精神的肯定,也是對《史記》的實錄特征的經典概括:第一,敘事條理清楚,或者說所敘之事的前因后果及經過清楚(“善序事理”);第二,史文明白、質樸而且表述準確(“辨而不華,質而不俚”“文直”);第三,所敘之事真實可靠(“事核”);第四,記事全面客觀,做到善惡必書,各從其實(“不虛美,不隱惡”)。而值得注意的是,班固所概括的《史記》這四點實錄特征,尤其是“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等,實際上常被看作實錄的基本內涵,并且成為后世史家極力追求的敘事求真的至高境界,《史記》也因此成為“實錄”的典范,是傳統史學追求實錄的標桿。
班固的《漢書》雖以“宣漢”為主旨,卻也具有追求實錄的精神。首先,重視史料的補充與核實。《漢書》關于漢武帝以前的史實,基本照抄司馬遷《史記》,卻也做了重要補充。其中有新增加的篇目,如《惠帝紀》以及王陵、吳芮、蒯通、伍被、賈山、東方朔、李陵、蘇武等傳,特別是《董仲舒傳》和《張騫傳》的設立意義不同尋常,前者凸顯了董仲舒儒學在漢代的歷史地位,特別是其中照錄的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這是漢代儒學綱領性的文獻;后者的設立,則突出了張騫通西域的歷史意義。其他補充記述內容的篇目則更多,如在漢初帝王本紀中,補充了大量有關社會經濟和重要事件、政令的材料;很多人物傳記都補充了不少具體歷史史實,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漢書》的民族史撰述,雖然在篇目上由原來《史記》的6篇減為3篇,內容卻更為充實,體例也更為整齊。內容的充實表現在各民族史傳的史料得到很大程度的補充,如《西南夷傳》的史料增加將近一半,《匈奴傳》的內容增加五分之三,其結果是不但保存了大量民族史資料,而且也使各民族史的發展脈絡更加清晰完整;體例的完整主要體現在《西域傳》,它是由《史記》的《大宛列傳》改寫而來,如果說《大宛列傳》由于兼記今天新疆與中亞西亞各國史實,民族史傳體例還不夠完備的話,那么《西域傳》顧名思義,則可以算作為純粹的民族史傳,它記載了今天新疆境內各民族的風土人情,以及漢、匈奴與西域的交流與戰爭情況,當然也兼記有中亞西亞的歷史。對于《史記》所不載的材料,《漢書》在使用時則非常審慎,采用必須有充分證據,否則就予以“闕疑”。如關于“馮商稱張湯之先與留侯同祖”,由于“司馬遷不言,故闕焉”3。又如漢武帝時期的大臣東方朔以滑稽著稱,《史記》本傳稱“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言下之意關于東方朔的故事后人多有附會。因此,班固言及東方朔之事頗為留心。經過考證比照,他得出結論:“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世所傳他事皆非也。”4由此可見,班固對待史料的態度是極其嚴謹的。
其次,直書不隱,不為漢諱。《漢書》“宣漢”,卻不為漢諱。《漢書》記事,對漢代弊政多能如實揭露。如,《食貨志》載董仲舒上言,指出漢代土地兼并非常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哀帝紀》說“諸侯王、列侯、公主及吏二千石及豪富民”等“田宅無限”,而百姓卻“重困不足”。《貢禹傳》指出自漢武帝開始,諸帝“爭為奢侈,轉轉益甚”,宮中之費“不可勝計”,“廄馬食粟將萬匹”,而百姓卻“大饑餓死”“人至相食”。不僅如此,漢武及其后諸帝“取女皆大過度”,而上行則下效,“諸侯妻妾或至數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數十人”,導致“內多怨女,外多曠夫”。《景十三王》記載江都易王劉建“專為淫虐”,不僅一貫肆意淫亂且任意草菅人命,“凡殺不辜三十五人”。而廣川王劉去也是行為“悖虐”之徒,“凡殺無辜十六人”,且殺人手段極其殘忍,“燔燒亨煮,生割剝人”,無所不用其極。班固對“文景盛世”時期的弊政也能不為其諱。如《賈山傳》借賈山之口,批評漢文帝居功荒政:“今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賈誼傳》將漢文帝時期的政局比喻作如同寢于未燃之時的積薪之上:“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所錄賈誼《陳政事疏》,直言當時的國勢已是“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偏以疏舉”。文景以寬刑著稱,然而班固對這一時期濫施刑法的情況也多有揭露。《路溫舒傳》借路溫舒之口,對景帝時期出現的冤獄情況提出批評:“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計,此仁圣之所以傷也。”這段話將景帝之時用刑之酷暴露無遺。
漢末史家荀悅受漢獻帝之詔,改編班固紀傳體《漢書》為編年體《漢紀》。該書作為帝王教科書,旨在通過總結歷史經驗教訓,以為現實政治提供歷史借鑒,自然高度重視秉筆直書。《漢紀》的直書,一方面,體現在對盛世清明統治的批評上。如評述西漢前期實行的輕徭薄賦的稅收政策——“百一而稅”,認為由于豪強富人“占田逾侈”,沒有田地的百姓不得不“輸其賦太半”,因此,雖然“官家之惠優于三代”,但百姓的負擔反而是“酷于亡秦”。1又如評述西漢明君漢文帝的用人政策,《文帝紀》明確指出:“以孝文之明也,本朝之治百僚之賢,而賈誼見逐,張釋之十年不見省用,馮唐白首屈于郎署,豈不惜哉!夫以絳侯之忠,公存社稷,而猶見疑,不亦痛乎!”《漢紀》肯定漢武功業,認為其“規恢萬世之業,安固后嗣之基……興事創制,無所不施,先王之風,燦然復存矣”。但對其統治的種種弊端也提出批評:“奢侈無限,窮兵極武,百姓空竭,萬民疲敝。當此之時,天下騷動,海內無聊,而孝文之業衰矣。”2“當武帝之世,賦役煩眾,民力凋弊,加以好神仙之術,迂誕妖怪之人;四方并集,皆虛而無實,故無形而言者至矣。”3另一方面,更體現在對衰世腐朽統治的揭露上。《漢紀》對西漢后期黑暗統治下正直之臣的為官之難、處境之險做了深刻的揭示。如成帝河平四年(前25年),丞相王商因議水事與大司馬、大將軍王鳳意見不一,而被后者誣陷致死。《成帝紀》借此事做了一番評論,字里行間,對在專制統治下的忠直之臣所遭受的迫害做了淋漓盡致的揭露:他們不被見容于時世,只好隱身深藏以避禍;隱身深藏猶難以自免,又只好佯裝愚狂以避禍;甚至死了還有懼怕,只好入海、蹈河而死。荀悅在此對專制制度的殘忍做了深刻的揭露,同時寄予了自己對這些正直之士的無限同情。考慮到荀悅“擁戴漢室”的正統政治立場,《漢紀》如此不加避諱地直書漢皇朝統治中的陰暗面,荀悅的“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學求真理念的發展
到了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傳統史學的“求真”理念有了進一步的發展,成為一套較為成熟的求真理論和方法。
首先,重視文獻史料的匯集與考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一些史家由于不滿前史的史料疏略,因此往往以史注的形式對前史進行史料的補充和考辨,如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劉孝標的《世說新語注》、酈道元的《水經注》和李善的《文選注》等即是如此。其中尤其以南朝宋人裴松之《三國志注》最為典型。在《上三國志注表》中,裴松之指出陳壽的《三國志》雖“銓敘可觀,事多審正。誠游覽之苑囿,近世之嘉史”,但也認為它“失在于略,時有所脫漏”,因此,“奉旨詳尋,務在周悉”;在“上搜舊聞,傍摭遺逸”的基礎上,對于“其壽所不載,事宜存錄者,則罔不畢取以補其闕。或同說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并皆抄內以備異聞。若乃紕繆顯然,言不附理,則隨違矯正以懲其妄。其時事當否及壽之小失,頗以愚意有所論辯”4。這里所謂“補其闕”,就是對史料的補充;而“備異聞”“懲其妄”和“有所論辯”,則是對相關史實的存異、存疑和考辨。也正因為如此,裴注不僅保存了三國時期大量重要的文獻史料,而且“開補闕體史注之新風,創史注式史學批評之方式”1,體現出強烈的史學求真精神,對傳統歷史編撰學的發展有深刻的影響。劉孝標注《世說新語》、酈道元注《水經》和李善注《文選》,同樣重視對文獻史料的廣征博引和考辨。《世說新語注》采擷的文獻達四百六七十種,其中“經史別傳三百余種,諸子百家四十余種,別集廿余種,詩賦雜文七十余種,釋道三十余種”2,而“其糾正義慶之紕繆,尤為精核”3。《水經注》所引書達四百三十七種之多,此外還收錄了大量漢魏時期的碑刻資料,具有很高的文獻史料價值。4李善注《文選》所征引的群書共有二十三類,多達一千六百八十九種。5此外,這一時期的一些史家自注之書同樣也重視史料的匯集,如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和王劭的《齊志》等,將一些不宜放在正文中的史料,以小字夾注形式(即子注)放在書中,很好地起到了匯集、補充史料的作用。
實際上,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的史學不僅在實踐上重視史料的匯集和考辨,而且對史料匯集與考辨的重要性做了理論解說。南朝梁人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就認為,歷史撰述在“追述”年代久遠的歷史時“代遠多偽”。因此主張“文疑則闕,貴信史也”。也就是說,為了保證史書的可信度,對于那些無法確證的材料,就存而不書或存而不論。劉勰嚴厲批評那些“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獨傳”的行為,認為這種不做史料匯集與考辨的行為是“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6唐代劉知幾一方面認為歷史撰述要廣泛采擷文獻史料,認為只有“征求異說,采擷群言”,才能“成一家,傳諸不朽”;另一方面,他又對范曄《后漢書》和唐修《晉書》等記載虛妄之事持強烈批評態度,說范曄記載王僑鳧履、左慈羊鳴等事是“朱紫不別,穢莫大焉”;而《晉書》載神鬼怪物之事則是“務多為美,聚博為功,雖取說于小人,終見嗤于君子矣”。在他看來,對于廣泛采擷來的文獻史料,作者應該持謹慎的態度,要“惡道聽途說之違理,街談巷議之損實”“異辭疑事,學者宜善思之”。7
其次,強調史文表述準確恰當。裴松之強烈反對史文表述的“虛妄”,主張歷史敘事應做到文實相稱,“凡記言之體,當使若出其口。辭勝而違實,固君子所不取,況復不勝而徒長虛妄哉?”8對于當時史書中存在的潤色、竄改史事現象,裴松之提出了嚴厲批評,認為這樣做“于失實也,不亦彌遠乎!”9劉知幾高度推崇《左傳》史文的“煩省合理”10。在他看來,史文表述應該準確恰當,做到“欲簡而且詳,疏而不漏”11“疏而不遺,儉而無闕”12。既不能“妄載”,也不能“闕書”,妄載就會“苦于椹蕪”,闕書就會“傷于簡略”。13此外,劉知幾還繼承班固的思想,認為歷史敘事“當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14。強烈反對“假托古詞,翻易今語”以及“虛引古事,妄足庸音”的行為,指責前者是“潤色之濫”,后者是“茍矜其學,必辨而非當者”,他認為這些“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的史文表述,是“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龜茲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1
最后,推崇秉筆直書。劉勰認為,史家寫史不能“任情失正”,而應秉持“素心”,效法春秋史官的秉筆直書,以公正的態度“按實而書”,做到“析理居正”,“述遠”不“誣矯”,“記近”不“回邪”。2西魏北周的史官柳虬則在總結春秋史官記事筆法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了“直筆”的概念:“故南史抗節,表崔杼之罪;董狐書法,明趙盾之愆。是知直筆于朝,其來久矣。”他反對當時“史官密書善惡”的記事制度,認為史官記事應當“皆當朝顯言其狀,然后付之史閣”,做到“是非明著,得失無隱”3。劉知幾的《史通》一書專辟《直書》篇,并通過《曲筆》《史官建置》等篇目的設立,對直書問題做出了較為系統的理論探討。其一,劉知幾對歷史撰述為何會產生直書與曲筆的原因進行了分析,認為既有社會因素,也有史家個人品質因素。就社會因素來講,《直書》篇開篇既說:“夫人稟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別,曲直不同。”既然社會上本來就有小人與君子之分,直書與曲筆也就成為一種必然的社會現象。同時修史往往是一種官方行為,能否直書也要取決于統治者的權勢和好惡,也就是有政治因素的作用。就史家個人品質因素而言,有些史家之所以能做到直書不隱,是因為這些史家看中氣節,能舍身殉名,如《直書》篇所列的歷史上南史、董狐、韋昭、崔皓等人既是這類人物。相反,有些人作史是為了阿時媚主,或“假人之美,藉為私惠”,或“誣人之惡,持報己仇”,4這些人寫成的史書當然只能是曲史、污史了。其次,劉知幾本人的歷史撰述態度非常明確,那就是主張直書,反對曲筆。他從史學的功用角度對此做了闡發。《曲筆》篇說:“蓋史之為用,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既然歷史撰述是一項擔負著“彰善癉惡”使命的神圣的事業,直接關系到歷史人物的命運,作為書寫歷史的史家,當然要秉筆直書,這是史家應有的歷史職責。再次,如何直書?劉知幾的回答是“善惡必書,斯為實錄”5,言簡意賅地表達了他的直書觀。為了做到善惡必書,史家應該有一種“烈士殉名,壯夫重氣。寧為蘭摧玉折,不為瓦礫長存”6的氣概;同時要有“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7的理智。
四、宋元明清史學實證風氣的興盛
宋元明清時期,傳統史學的求真在繼承漢唐以來的實錄、直書思想的基礎上有了新的發展,形成了一種較為普遍的重視史實考證的學術風氣。在史學崇尚實證風氣的影響下,涌現了一大批崇尚實證的史學名著,史學求真理念也得到了重要發展。
首先,宋元的疑古思潮與實證風氣的興起。宋元是理學興起并逐漸成為官方統治意識形態的時期,理學的發展所帶來的人們理性思維能力的提高,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史學求真思想的發展。
歐陽修雖以“知古明道”為治學目的,但卻也是宋代疑古思潮中的“先驅、開風氣的人物”8。在歐陽修看來,傳說之事久遠難明,學者治學應該效法孔子,“不窮遠以為能,而闕其不知,慎所傳以惑世也”9。而對于古書中記載的傳說,他主張以儒家經典為依據進行考辨,“經之所書,予所信也;經所不言,予不知也”10。這樣一種考證思路,在今天看來,盡管仍然是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有其局限性,但在當時卻無疑具有疑古求信的啟發意義。在具體的治史實踐中,歐陽修還收集并運用金石資料以證史傳的“闕繆”,著成《集古錄》,體現出其治學的“征實”風格,并從而開啟了金石考史的學術路徑,對后世產生極大影響。正是歐陽修學術的這種注重“考證”的求真風格,使其所著《新五代史》獲得乾嘉考史名家趙翼的“良史”之譽:“歐史博采群言,旁參互證,則真偽見而是非得其真,故所書事實,所紀月日,多有與舊史不合,卷帙雖不及薛史之半,而訂正之功倍之,文直事核,所以稱良史也。”1
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極為重視對史料的博采與考實。司馬光重視“正史”、實錄等官修史書材料,同時又能變通,認為“實錄、正史未必皆有據,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2,而一切史料去取的唯一依據在于考實。對于《資治通鑒》的博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許之以“網羅宏富,體大思精”。《資治通鑒》的編撰過程,體現了司馬光的考實精神。該書編撰經歷編寫叢目、修撰長編、“筆削”定稿三個階段,其中叢目的編寫,即是將史事按照年月的順序標明事目,在每一事目下,注明正史、雜史“并諸家傳記小說以至諸人文集”中記載該事的篇卷,“但稍與其事相涉者,即注之,過多不害”;而修長編時,則是將“事目下所記該新舊紀志傳及雜史小說文集,盡檢出一閱”;其中對于事同文異者,“擇一明白詳備者錄之”;對于彼此互有詳略者,則在參考各方的基礎上“自用文辭修正之”;而對于“彼此年月事跡有相違戾不同者,則請選擇一證據分明、情理近于得實者修入正文,余者注于其下”,并說明“所以取此舍彼之意”;若無法考其虛實是非,則兩存之。3在此過程中司馬光編撰了《通鑒考異》一書,成為我國第一部自著自考專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論說:“修史之家,未有自撰一書,明所以去取之故者,有之,實自光始。”當代學者也認為該書體現了司馬光史料工作中對求真的高度自覺,“為后世的史料學工作開了一個好的風氣”4。
吳縝是一位具有求真精神而長于考史的北宋史家,他認為一部史書要稱得上“信史”,就要做到“必也編次、事實、詳略、取舍、褒貶、文采莫不適當,稽諸前人而不謬,傳之后世而無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節之合,使后學觀之而莫感輕議”。其中,“事實”“褒貶”和“文采”是為史的三要素,而以“事實”最為重要:“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書,斯為事實。因事實而寓懲勸,斯謂褒貶。事實、褒貶既得矣,必資以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實矣,而褒貶、文采則缺焉,雖末能成書,猶不失為史之意;若乃事實不明,而徒以褒貶、文采為事,則是既不成書,而又失為史之意矣。”5正是由于對事實的高度重視,吳縝“生平力學,博通古今,多求前史之誤而參訂之”6,《新唐書糾繆》和《五代史纂誤》就是其考史的兩部力作。在吳縝看來,歐陽修和宋祁二人雖都是當世名儒,修撰《新唐書》時也“雜采諸家異說”,但由于二人“各據所聞,商略不同”,《新唐書》“帝紀表志”(歐修)與“列傳”(宋修)在事跡的詳略和先后方面“不免或有差誤”。7這種不盲從學術權威的求真態度值得肯定。
王鳴盛、錢大昕和趙翼,是清代乾嘉考據學背景下涌現出的三位杰出的考史大家,他們的考史著作分別為《十七史商榷》《廿二史考異》和《廿二史札記》,被稱為乾嘉三大考史名著。乾嘉考據學是以尊漢求是為旗幟的,從學術研究來講,其在名物考證、章句注疏、聲韻訓詁和校勘輯佚等方面,為整理古文獻做出了重要貢獻;而從學術思想來講,正是乾嘉漢學的興起,引領人們對宋學的懷疑之風,才最終導致了宋明空疏理學的衰落。在三大考史家中,王鳴盛和錢大昕都是乾嘉漢學的代表人物,屬于吳派主要學者,他們的治學路數都是由經學而入史學;趙翼雖然也屬于漢學中人,然治學路數則是由文入史,這也使得趙氏史學的經學氣味較淡。正是由于相同的漢學背景,三位史家治史都以考史著稱于世,而在考史中,又都以重視正史,肯定正史的史料價值,反對使用正史以外的材料進行考史為共同特點。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其商榷的對象,包括《史記》以來的十七部正史;而所商榷的內容,則如該書自序所言,主要包括“改訛文,補脫文,去衍文,又舉其中典制事跡,詮解蒙滯,審核舛駁”。其中的文字校勘是全書的重點,也是王氏擅長的地方。而典章制度的考證,由于舊注僅前四史有,王氏對十七史的系統考證,尤顯其史學價值。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實為其一生考史之結晶。《廿二史考異序》對該書的編纂歷程有一個詳細說明:“余弱冠時好乙部(史部)書,通籍以后,尤專斯業,自《史》、《漢》訖《金》、《元》,作者廿有二家,反復校勘,雖寒暑疾疢,未嘗少輟,偶有所得,寫于別紙。丁亥歲,乞假歸里,稍編次之,歲有增益,卷帙滋多。戊戌,設教鐘山,講肆之暇,復加討論。”從中可見該書成書之不易,用力之勤勉。該書的主要內容,包括文字校勘、典制考釋和名物訓詁等方面。涉獵正史廣博,為該書的考異帶來了相當大的困難,誠如自序所言:“廿二家之書,文字繁多,義例紛糾。輿地則今昔異名,僑置殊所;職官則沿革迭代,冗要逐時。欲其條理貫串,了如指掌,良非易事。”盡管如此,錢氏還是以其堅韌的毅力和深厚的考史功底,取得了極大的成功。趙翼的《廿二史札記》,按照其在自序中的說法,是自己閑暇之時“札記別紙,積久遂多”而成。該書名為二十二史,其實是二十四史,是按照時人的習慣,沒有將《舊唐書》和《舊五代史》算入其中。該書考史的方法是“以史證史”,自序說是“就正史紀傳表志中,參互校勘”。而所考正史的內容,雖然是以歷史事件與人物評論為主,顯示其與前二書考史特點的不同,卻也依然重視對于各正史史料取舍與史實真偽的考證。其中涉及史料取舍的篇目如《漢書移置史記文》《南史刪宋書最多》《薛史全采各朝實錄》等;而涉及史實真偽的篇目更多,幾乎對各部正史都有舉例,都做了考證、辨偽、糾訛和校補等工作。應該說,《廿二史札記》的考史成就,完全可以與前二史相媲美。
綜上所述可知,一部中國古代史學發展史,也是史家們不斷追求史實之真的歷史。盡管在中國古代史學發展的不同時期,史家們追求事實之真的實踐程度或有不同,理論方法也有所差異,彰顯的特點也并不相同,呈現出不斷演變的態勢,但這種求真的理念卻是一貫到底和矢志不渝的。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