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我去郵箱取信時,遇到了鄰居老太太。她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和我聊了好半天。
深秋的寒風吹拂著她的白發,她拉了拉圍巾,神情黯淡地說:“以前都是我的老伴兒出來拿郵件,他會趁機站在外面抽一支煙,抽完了才回來,因為我不讓他在屋子里抽煙。現在想想真后悔,他就這么一點兒嗜好,我為什么不讓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里抽煙呢?”
她想起逝世將近兩年的老伴,眼中汪著淚水。“頭白鴛鴦失伴飛”,她心中的哀痛可想而知。雖然她的女兒們在周末都會回來探望她,但是夫妻情終究是無可替代的。
夫妻間的相依相守,年少時是情深似海,到了老年則是義重如山。由海的波瀾壯闊到山的穩重不移,是要用盡一生來體認的。
總記得當年母親說過的一個比喻。她說:“夫妻就像牙齒和舌頭。舌頭常常被牙齒咬出血來,但過一會兒又會自然地好了。”我當時聽了卻生氣地說:“爸爸遠在外地,離你十萬八千里,連信都很少寫給你。有什么牙齒把舌頭咬出血來的事呢?”母親淡然一笑,說:“離遠點也好,眼不見,心不煩,我有你就好了。”
母親的內心在婚姻上所受的痛苦,豈是我這少不更事的女兒所能體會的?想想母親一生都在忍與等——忍受丈夫對她的冷落,卻又等待他的歸來。令人痛心的是,父親和母親一生都沒交談過多少句話,可是父親臨終時,緊握不放的卻是母親的手。那最后的一握,包含了多少懺悔、多少情意?
那是舊時代的婚姻悲劇,令人不可思議。如今,有的少男少女因兩心相悅而同居、試婚、結婚,而至離婚,由相敬如“賓”到如“冰”,似乎都不足為奇。是多變的社會形態、淡漠的人情使人們不再重視婚姻與夫妻情呢,還是“山盟海誓”只是文人筆下的歌頌之詞?
北宋詞人嘆息:“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而今天男女雙方打一通電話,就可情話綿綿,哪里還用得著“花箋”?一朝不合而分手,也就不會費什么“淚行”了。
但無論如何,男女雙方因相愛而結為夫婦,情感應當是最真摯、圣潔的。記得一位長者說過“幸福婚姻ABC”的名言:“夫妻要彼此欣賞,連缺點也能欣賞(appreciation),要彼此相依相屬(belonging),要彼此信賴(confidence)。在欣賞、信賴、相屬中,才能享受到無窮幸福。”說得真對。
詞人說:“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這個“換”字,不就是推心置腹、相互欣賞、信賴之意嗎?
說實在的,有情人成眷屬不難,成了眷屬要永是有情人,這才是做夫妻一生一世都得體味的深意。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愛與孤獨》一書)(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