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移

母親的兩眉中間有顆痦子,能叫痦子,是因為它凸出來,蠻大的。奶奶生前說母親就像是觀音菩薩。父親說像關牧村,慈眉善目的。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是兇的,父親倒是對我寬容的那一個。跟母親聊些生活瑣事,跟父親才能溝通人生經驗。
小學一年級,我不小心把同學的水杯打翻,哭著和母親說了,記憶中母親的反應是責備。下午放學后,騎自行車載我到夜市買了個一模一樣的水杯,隔天放學時送到學校,母親和班主任還在辦公室談話時,我和那同學仿佛和好如初。不出半小時,我就又把那個同學的熒光手環弄丟了。母親剛賠完水杯,又買了相同的手環賠給那女生。我一直搞不明白究竟是不是那同學故意栽贓,只是隨之產生的母親的責怪讓我羞愧和自責,并持續我的整個童年。每次犯錯后,她眼神中的苛責都像是不可原諒。
母親從小學習不好。初二騎自行車骨折在家靜養了半年,留了級,后來索性不去上學,到舅媽的旅社幫忙。17歲進了藥廠工作,每天早上從城西騎自行車到城東,工作是枯燥的,不過那幾年的工作是她為數不多的社交場合之一。她回憶起總是很生動地跟我講著如何培育猴頭菌,怎樣不小心把手扎傷。后來生下我,母親就再沒上過班。父親讓她相夫教子照顧老人,她便聽話地待在家。
家庭主婦的身份和母親從沒脫開干系。父親說家里的成員要各司其職,我負責好好學習,父親負責賺錢,母親要負責好做飯洗衣照顧家庭。團圓飯桌上,姑姑伯伯是客人,母親永遠是吃第二茬飯的人,碰杯的時候,她還在廚房忙著撈餃子。我很討厭這種地位的不平等。母親倒沒有太多心眼兒,也不懂得逃,抱怨過后,仍是沖鋒陷陣的那一個。
母親長時間被家庭捆綁,家庭成為她生活的全部重心,自閉式的生活讓她喪失了社交圈。父親總說母親享了一輩子福,只上了五年班就拿到了退休金。她也興奮地跟我說她終于領到了退休金,言語中頗有炫耀的成分在。我漸漸意識到,她與社會脫軌,早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唯一的愛好是快走。搬了新家后,鄰居們開始到附近的小公園散步,她也跟著出去。直到現在,除非家里有事,不然下雨天都是要打著傘走上一個小時的。
十幾年的圈養讓家庭失衡,也讓原本應該是制衡的家庭變得傾斜,父親封閉緊張高壓死板的工作氛圍蔓延到了家庭,母親也不再接受新鮮事物,她跟父親總是一派的,而矛盾的對立方只有我。
我開始探索母親新的生活方式。工作后,身上有些閑錢,我開始想著帶她去見更多的世面,將生活的注意力從我身上拿開。于是帶她輾轉于演唱會音樂節中,打卡新鮮的事物,至少是她沒有經歷過的。母親也十分給我面子,沉醉在其中。事實也證明每一次體驗都在刷新她的認知,家庭聚會里提起來有關的話題,她都搶著回答,自豪地說起她去過的演唱會,下面的聽眾都跟瘋了一樣地蹦跶。我倒總覺得差了點意思,每次都不太能讓她盡興。
喜歡拍花和穿大紅大綠的衣裳是中年婦女的統一行為習慣,母親也不例外,看到花走不動路,出去旅游一定是搭配得五彩繽紛。去年年休帶她去了云南,休假臨時批下來,只留給半天時間收拾行李,她著急地不知道拿哪一件衣服好,不停問著我的意見?!斑@件太厚啦,廣東那邊很熱,別帶了。”“這件都多舊的衣服了,拍照能好看嗎?”“這個這么花,這怎么穿?”我不耐煩地催促她收拾行李,她緊張得不知所措。最后滿滿一箱子,一半多是她的衣服。
玩得還算開心,我盡量克制我的脾氣,對她的性格表現出無限寬容,但終于還是在最后一天爆發了。
廣州連著下了幾天的暴雨,我一邊吐槽著天氣的反復無常,一邊擔心飛機會不會延誤。航班是半夜的,十點飛,十二點到,落地睡五小時,早上六點起床繼續上班。從白云山下來后,準備去市區的酒店取行李趕去機場。地鐵上人流滿滿,我一遍遍刷新著彩云天氣和機場的顯示屏,怕航班延誤。終于趕到酒店的同時,也收到了航班取消的短信。
她陪我在酒店的大廳坐著,看著我一個電話接一個,跟單位上下級請假,跟航空公司申訴賠償,跟同事詢問明早從廣州回去的動車路線,跟朋友請求幫忙訂高鐵站附近的酒店。我恨不得四個手機同時開工,母親在旁邊看著我。酒店訂好后,我拖著她和行李往過奔去,情緒瀕臨崩潰,邊定位酒店位置,邊思考明天的計劃。轉身一看,她在離我有十多米的位置站立,舉著手機拍樹上的花。我無可奈何地對她開始吼叫:“別拍了!”氣得開始流眼淚。她怕我了,心虛地說“走走走”。
拍照的手機還是三年前給她買的,普通的安卓機,屏幕比一般的手機大。她經常用來看電視劇,也常深夜耍手機玩游戲被我抓包,或被父親拿來吐槽這樣會把眼睛看壞。
開學前想幫母親把手機換了,先前她總是跑來房間問我手機提示內存不夠,讓我幫她清理手機。我勸她用我剛淘汰的蘋果手機,她抗拒新的事物和新的使用套路。說服多次后,終于同意了。我將通訊錄和手機照片軟件備份用了一天時間,她只用了半天,就要求換回來。我讓她再考慮考慮,這手機內存大,絕不卡頓。她仍堅持自己的想法。無奈只好再換回來,我隨意翻看著蘋果手機留下的她的通訊錄,關于我的電話號碼,足足有十個,備注的名字也有不同形式。我發現母親甚至有些可愛。
母親微信的頭像是一只乖巧的小貓咪。經常會蹦出來的語句也讓我十分驚喜,站在陽臺上看到三樓廚房案板上的豬肉,我說我也想吃肉,她說那趁他們不注意把那塊肉用鉤子釣上來。我哈哈笑她。周六去雍和宮祈福,給她發過去了煙霧繚繞的視頻,她問我怎么著火了?我跟她解釋是在燒香。
這些年母親愈發善良,開始心疼窮苦的人,看到可憐的人也總會跟我說起,覺察到社會的不公,看到開著蹦蹦車來小區賣醋賣西瓜的人也會跟我念叨,辦退休時懼怕公務員的頤指氣使,請求下次要我陪她去跟那幫人較量。我好怕母親也會成為被時代拋棄的人。爺爺葬禮的時候,母親也哭得很兇,同時理性地要求父親別把爺爺生前沒穿過幾次的棉衣燒掉,留下來送給至今仍住在窯洞里的爺爺的弟弟。父親生前對爺爺盡責盡孝,母親總打抱不平為什么又要出錢又出力,但每次看到超市有打折的太谷餅,都會十多袋十多袋地買。我知道,母親又怎么會不理解父親心意呢?只是心疼父親。
是什么時候發覺母親老的呢……是不再詢問她“媽,作業寫完了,我能看電視嗎”的時候?是她和父親來部隊看我,發現她有一小撮白發的時候?是我們之間的談話氛圍逐漸平等輕松的時候?是我看到她的門牙變形松動的時候?是飯桌上的菜放眼望去滿是綠色的時候?是與她打視頻看我喝可樂非要制止我的時候?還是感受到她的可愛的時候……
晚上十點多,母親一邊抱著平板打游戲,一邊用遙控器變換著頻道,電視屏幕停留在了河南臺的《武林風》,電視里傳出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媽?你什么時候喜歡看拳擊了?”“你看這個打得,哎呦呦。”
母親,一直沒變,也一直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