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一、呼吸
詩和生命的節律一樣在呼吸里自然形成。一當它形成某種氛圍,文字就變得模糊并融入某種氣息或聲音。此時,詩歌企圖去作一次僥幸的超越,并借此接近自然的純粹,但連最偉大的詩歌也很難抵達這種純粹,所以它帶給我們的歡樂是有限的,遺憾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是不能寫的,只是我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動用了這種形式。
二、事件
中國古代詩學有一條廣泛的寫作原則——“情景交融”,其字面意思是心情與風景交相混融,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其實包含了極為豐富的內容,古人對此最有體會,也運用得十分嫻熟講究。
何謂詩歌中的情景交融?其實就是講一個故事,這故事的組成就是事件(事件等于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可以是一段個人生活經歷,譬如生活中一支心愛的圓珠筆由于損壞而用膠布纏起來的過程,一副新眼鏡所帶來的喜悅,一片風景是怎樣地煥發了你良久的注目……總之,事件可以是大的,也可以是小的,可以是道德的、非道德的,可以是情感的、非情感的,甚至瑣碎荒誕的。這些由事件組成的生活之流就是詩歌的情景之流。
就我而言,我的許多詩都是由經歷(事件)所引發的感受寫成的,而這感受總是指向或必須落到一個實處(景),之后,它當然也會帶來遐想或飛升(情)。這事件本可以成為一部長篇小說,或一個長長的故事(如果口述,或許是兩個小時的故事),但情況相反,它是一首詩,一首二十或三十行的詩,更有甚者,有時竟是短短的幾行。這正是事件——情景交融——的張力,它驚人的戲劇化!
詩歌中的事件之于我,往往是在記憶中形成的。它在某個不期而遇的時刻觸動我,接著推動我追憶相關的過去,并使一個或多個事件連成一片,相互印證、說明、肯定或否定,從中一首詩開始了它成長的軌跡,最終形成并顯示出它的結局和命運。換句話說,這些經年歷月在內心深處培養出來的一個一個的故事,它們已各就各位,躍躍欲試。
就我個人寫詩多年經驗,一首詩的成敗全在于事件的運用,在于情景交融是否天然,故事是否完整,敘述的角度是否巧妙。一首失敗的詩往往是場景混亂的詩,一篇有頭無尾的故事,一個不知所云又一團亂麻的事件。失敗的詩往往每一行都是一個斷句,彼此毫無聯系。而一首好詩從頭至尾彷佛就是一句話,而一句話已說清了整個事情。
三、感受與表述
每當有人問我,一首詩是怎樣寫出來的?我都會立即想到兩點(當然不止這兩點):即一個詩人的感受能力和表述能力。因為我們常常有這樣的經驗,我們可能感受到了,但說不出來;可能說出來了,但離感受的精確度還有距離。好詩人無一不是對生活——乃至生命——有著獨特感受并且表述極其到位的人。話又說回來,這兩種能力(感受能力和表述能力)也并非神秘莫測,只要一個人有一定的“感時傷懷”的稟賦,都可以通過訓練而達到。訓練從觀察開始。
四、聲音
聲音應是一個寫作者首先要面對的——最神秘的——問題。蒲寧說,在寫作之前,他首先要尋找到一種聲音。
艾略特曾在《詩的三種聲音》一文中把詩的聲音分為三類:“第一種聲音是對詩人自己或不對任何人講話。第二種聲音是對一個或一群聽眾發言。第三種聲音是詩人創造一個戲劇的角色,他不以他自己的身份說話,而是按照虛構出來的角色對另一個虛構出來的角色說他能說的話?!笨梢哉f,我詩歌中的聲音就是艾略特所說的第一類(這是從主要方面說的,并非我的全部),北島的詩歌中的聲音當屬艾略特所說的第二類(早期北島,后來他也用第一類聲音說話),張棗應是艾略特所說的第三類聲音。正是如此,我的聲音是獨白。早期北島是宣言者。而張棗是典型的戲劇性交談,一個多聲部的交響樂家。
聲音在詩歌中至關重要,民族性抑或詩性都只能在聲音中突顯。眾所周知在詩歌翻譯中,文字的意義和意象均可翻譯,唯獨聲音無法譯,因此才有弗羅斯特所說的一句名言,“詩是翻譯所失掉的東西”。詩歌中的聲音是最具魅力的部分,其中也具有情感、意義以及某種區別于他人的神秘稟性。另外,身體問題也是詩歌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基本上可以說有什么樣的身體就有什么樣的聲音。身體的好壞胖瘦都會導致不同的聲音。身體就是一個人的氣質,而聲音呈現氣質……
哈金也認為我們的現代詩在聲音上出的問題最大,這或許是一種宿命,曾經是如此推崇漢詩的龐德也對漢詩的聲音表示過遺憾,他說漢詩“只有一些嘶嘶的聲音”。當然龐德對漢詩一直是搞創造性發明,他除對漢字的意象感興趣外,還無法欣賞漢詩的聲音。但我們也得承認漢詩的聲音比英詩的確要簡單得多。古典漢詩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更何況現代漢詩了?,F代漢詩如不在聲音上下大功夫,只有死路一條。
在不同聲音的驅動下,詩歌會呈現出不同的形式,為協調寫詩者的呼吸(音樂性),寫詩者將安排與之匹配的字詞句,從而形成一套只適合他——又使他與眾人相區別的——詩歌詞法、句法與文法。順勢而來,詩歌中的聲音應從兩方面來講,一是詩歌的音韻、節奏、排列等形式功能,二是寫詩者的口氣、語調、態度、氣質。當我們說他寫詩有一種獨特的聲音,便是對他的贊美,尤其贊美他寫詩時的姿態和語氣,當然也包括他獨有的詞法、句法與文法。
五、聲音與色彩
晚唐詩人陸龜蒙的一句詩:“酒旗風影落春流”(陸龜蒙:《懷宛陵舊游》),此句由三個詞(酒旗、風影、落春流)組成,一眼看去,堪稱音、色、形俱佳,漢字之美在此飄飄欲出。又不禁讓我感到(似乎是頭一次感到)漢字竟如此美麗、神妙,仿佛漢字之美是從“酒旗”、“風影”、“春流”開始的。這幾個詞雖是從大處著筆(并不細膩)但卻包含了唐詩的魅力以及唐人的大器。這句詩也使我想到俄國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所言:“許多俄國字本身就現出詩意,猶如寶石放射出神秘的閃光?!睋Q句話說,陸龜蒙所寫下的這七個字也正是在關系中——通過煉字,即配搭——表現出詩意的,但它們并不像寶石放射出神秘的閃光,而是像一幅清雅的水墨畫,為我們傳達出一種欲說還休的氣氛與意境。漢字的輕重緩急,聲音與色彩從來是在匹配中才可達至妙不可言的仙境,并帶給人“出其不意、羚羊掛角”的親和力。
六、逸樂
年輕時喜歡吶喊(即痛苦),如今愛上了逸樂。文學真是奇妙,猶如蛇要褪去它的舊皮,我也要從吶喊中脫出。逸樂作為一種價值觀或文學觀理應得到人的尊重。它提醒我們注意:“在明清士大夫,民眾及婦女生活中,逸樂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甚至衍生出一種新的人生觀和價值體系。研究者如果囿于傳統學術的成見或自身的信念,不愿意在內圣外王,經世濟民或感時憂國的大論述之外,正視逸樂作為一種文化,社會現象及切入史料的分析概念的重要性,那么我們對整個明清歷史或傳統中國文化的理解勢必是殘缺不全的?!薄叭鄙倭顺鞘?,園林,山水,缺少了狂亂的宗教想象和詩酒流連,我們對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構,勢必喪失了原有的血脈精髓和聲音色彩?!保ɡ钚?/p>
逸樂是對個體生命的本體論思考:人的生命從來不屬于他人,不屬于集體,你只是你自己。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認為小乘比大乘更直見性命,我不渡人,只渡自己,因此更具本質。生命應從輕逸開始,盡力縱樂,甚至頹廢。為此,我樂于選擇一些小世界來重新發現中國人對生命的另一類認識:那便是生命并非只有痛苦,也有優雅與逸樂,也有對于時光流逝,良辰美景以及友誼和愛情的纏綿與輕嘆。
當然,如果你不同意“美學高于倫理學”(布羅茨基),至少你應以平等之心對待二者,即你可以認為活在苦難里并吶喊著更有意義,但不應以所謂高尚的道德來仇恨逸樂之美。說到底,二者均有價值,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不同的人對不同的人生觀或藝術觀的選擇而已。用一句形象的話說,就是你可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另一個人也可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p>
七、自然
人們常常說詩貴自然,但“自然”又常常被人誤解成為要么是隨意寫,要么是簡單或無需技藝的代名詞。似乎寫詩不是一項具備專業性質的勞動,而是一件盡管從大自然中隨意采摘的樂事。此說當然大謬。而我在這里所說的自然,是指詩人寫詩時的一種恰到好處的姿勢和態度,即在做作(“虛”)與不做作(“實”)中達至最佳的平衡,從而來到詩最難能可貴的一點——自然。但要做到自然也需要許多講究,這講究在艾略特那里說得最為清楚,他在他那篇名文《傳統與個人才能》中如是說來:“差的詩人往往在應該自覺的地方不自覺,而在不該自覺的地方又自覺?!边@兒的“自覺”與“不自覺”完全可以換成“做作”與“不做作”。而一個詩人如深懂了這二者之間的微妙關系,他無疑就會成為一個好的詩人,即一位自然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