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偉

舞臺藝術,首先是空間藝術,“時間性” 敘事需要在空間中展開。從古希臘創造舞臺雛形,到古羅馬布景樓和舞臺成型,被尺度限制的舞臺空間,基本規定了舞臺所能展開的空間范圍,時間敘事一直受到空間的限制和約束。我們經常“看到”的這個舞臺世界,僅通過有限的舞臺道具布景物,與觀眾的經驗對接,形成相應的心理暗示,獲得舞臺空間中傳達出來的信息接收和審美范式。傳統的舞臺空間形式,基本是戲劇內容的附庸配置,空間不具有敘事的主體性。因此,現存的舞臺空間固有的表現方式,對一部跨越時空的年代劇《前哨》而言,顯然是不夠的。如何利用新技術,妙用色彩語言與色彩象征,活化光效,特別是使用視頻圖像和舞臺現實空間互動,對固化的舞臺進行有機的拆解、重組、植入、復合、疊加、拓展,建構新的舞臺空間形態,豐富舞臺表現力,產生空間敘事的主體性,與時間性敘事構成互補融合。在這一點上,《前哨》的舞臺空間創新無疑是一次成功的實踐。
戲劇舞臺的空間有限,時間跨度大的年代戲,需要時間與空間的適時轉換,進一步拓展空間的張力。當代舞臺藝術面對的是復合代際的觀眾,特別是對缺乏歷史記憶的當代年輕觀眾而言,需要在舞臺空間上形成形象化瞬間可視的歷史場景傳達。《前哨》故事歷史跨度90年,時過境遷,社會形態、城市建筑與人物形象等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怎樣才能讓觀眾瞬間認知?為此,《前哨》巧妙地建構了虛實兩個空間,虛實互動來完成時間與空間的復合敘事。實體空間依然由現場演員的表演,與有限的物理道具具體呈現;虛擬空間則使用影視技術,通過動態的影視插入,大范圍構建視覺上的時空交錯。適時插入流動的電影影像,生動地向觀眾展現了左聯成立的那個時代的社會形態、城市建筑、車水馬龍的街道和人物關系,同時,也在瞬間完成了《前哨》故事發生的幾個關鍵場景的交代。影視插入與舞臺實景的交替,不但使舞臺顯得生動,豐富了舞臺表現力,也提升了觀劇者的觀劇體驗感。
影視傳達不但是直接空間敘事,也交代歷史細節。蒙太奇的畫面流動中,人物命運線索及生活背景,形成了點與線的系統連接。當影視播放代入了歷史感和時間性,也就通過場景反差,進一步強化了舞臺演員表演的現場感和存在感。時間與故事,就在虛實空間中,有秩序地循序漸進地發生。歷史中的人物影像和舞臺上的演員,相互補充、相互推動故事的深入。圖像與現場互補互認方式,觀眾可以通過串聯起的場景與人物脈絡,與自身的經驗認知對接,還原出戲劇故事的完整性。這種被譽為視覺表達3.0的影視插入法,需要主創人員對技術介入故事內容、人物行動方式的準確掐點,分毫不差對應人的視覺節奏,才能凸顯藝術效果。《前哨》中,當影視中的主人公行走在大街上,跨進大門的瞬間,準確地銜接上現場的演員進門的時刻。人物從動態的影像中出來,進入現場空間時,舞臺就被拓展和進一步打開了。觀眾也就在場景帶來的想象中,隨著視覺的變化,而置身于現場和歷史交互的戲劇環境中。
《前哨》劇本設計了歷史與當代兩條平行并有機交叉的故事線索,建構了立體的敘事結構。以當代左聯的研究者們的問題為導引,不斷解開歷史之謎的過程,也就是故事展開的過程。設置問題是藝術思維的起點,還原歷史史實和提升藝術價值是戲劇創作的基本目的。而在這過程中,建立當代視角復合敘事的同時,也順理成章詮釋了不同年代的年輕人的情感、命運、理念的認同感和使命感。
故事的主線是歷史故事,當代故事作為副線,恰如其分地與主線互相交叉推動劇情發展。在場景安排上,不斷交換的場景空間,需要有明晰的場景及符號區隔,使得兩條線既區別又交互。當代敘事基本都是以線條和色塊作為背景,基本不涉及復雜的實景安排,以人物交談為基本形式,人物行動區間都被推到舞臺的前端,盡可能地平面化處理,進而從背景圖像到人物行為,趨向舞臺畫面的抽象化構成,呼應思考者與研究者的身份定位。而歷史故事是《前哨》的故事主體。實景與影像共同演繹,現場演員厚實而豐富的表演細節,足以撐起整個舞臺空間的有序敘事。
《前哨》安排了一場魯迅講課的戲,魯迅和左聯進步青年思想互動交流,空間安排上人物互相穿插,把當代青年有機鑲嵌在這個歷史場景中。歷史人物在演繹故事,當代青年作為聆聽者和觀察者,巧妙地隱喻了兩個時代青年的一次跨時空命運合流。有一場關于文學觀念討論的戲,舞臺上特地設計安排了一個書房,形成大小空間的疊套的雙重空間結構,小空間明確指稱為書房,大空間通過不規則結構背景和上下漂浮的書本,轉喻出外部紛繁不安的社會和江湖。而分處大小空間的兩人對話,既賦予不同的空間語境,也放大和強化了細節意義。
舞臺是一個固化的存在,戲劇展開需要有很好的節奏感和時序感。《前哨》除了人物表演之外,也讓場景動了起來,形成動靜相宜的空間秩序,進一步體現了舞臺空間對故事內容的加持作用。其中最為典型的場景是胡也頻在獄中與丁玲的那場兩人戲。胡也頻基本是以靜態方式,定格在舞臺設定的監獄場景中,而丁玲卻是圍繞著舞臺,不斷轉換生活場景,從家中到獄中,配合丁玲的身體語言和急切話語,通過燈光塑造出不同的空間場景并不斷轉換。在場的胡也頻與不在場的丁玲,既像私語,又像隔空對話,一動一靜,十分精彩傳達出兩人相識相愛相知相守走過的真情歲月。丁玲在光打造的不同空間中移動時,也襯托出不同狀態下的丁玲人物形象,浪漫而溫情的畫面,各個時刻的風華歲月疊加和組合,像被時光刻印機有序地壓縮在同一個舞臺上。
另一個典型場景是獄中那場聊天戲。現場實景簡單深刻,只有床和腳鐐,空間指向十分明確。聊天戲持續時間較長,要打破單一沉悶氣氛,就需要背景畫面進行補充敘事。如何讓舞臺背景能動起來?首先大背景不斷重疊視覺畫面,有力的線條不規則地排列在畫面上,化解現場人物戲的單一性存在。而最有靈感的是創造了光效應,通過空間上部光的作用,建構了一個橫向結構的窗欞,好似外部導入的光源,窗口閃動些許的微光,不但產生三維空間感,而且在隱約可見的飄雪中,點明了正逢寒冬季節。動與靜交互,獄內狹小空間中的人雖然身體失去了自由,但思想的自由依然可以穿越高墻,放飛到外面廣闊世界去。
同樣是獄中場景之一,四人坐在各自的床上呈正方形畫面,面對觀眾,頭上一縷陽光從正上方窗口傾瀉而下,畫面規則穩定,油畫般的質感產生了極致的空間美。畫面也暗示著黑暗不能永遠遮蔽陽光,光明終將到來的信念。動靜兩相宜的空間塑造,不但完成了畫面的補充敘事,也給整部戲帶來了靈動和韻味。
《前哨》在舞臺視覺呈現上四次使用紅色,畫龍點睛點題。一顆子彈、一朵紅花、漫天桃花雨、前哨片名,四個關鍵節點的紅色,串連起整場戲的紅色隱喻。
戲開場一槍,射出的鮮血,綻放如盛開的花朵。開篇就破題,寓意烈士生命雖然短暫,但如鮮花一樣曾燦爛開放過,即使生命消失,依然留給世界一個燦爛如虹的瞬間。第二次紅色在場是在監獄里,柔石與馮鏗面對死亡時的一段對白,令人十分感動。作為五烈士中的年長者,柔石一直以穩重理性的大哥身份行事,馮鏗作為唯一的女性,也是豪放大氣的形象。在這場對白結束,當柔石手心打開一朵鮮花時,頓時傳達出革命者也柔情似水的生命溫度。《前哨》里安排了兩對感情戲,一對是胡也頻與丁玲,通過多個具體空間場景和故事情節呈現理想和生活的豐富;而柔石和馮鏗的愛情,以極簡手法使用象征意義的那朵鮮艷的花朵,就足以傳達出兩個生命間的情真意切。
第三次紅色出場,整個舞臺滿天桃花雨下,烈士們在花中起舞,交叉串連起他們年輕短暫生命的各個瞬間,傳達出烈士生命雖然短暫,但猶如鮮血澆灌鮮花,給世界呈現了光明和美好的期待,悲劇故事轉換出浪漫主義的詩意表達,桃花紅的隱喻意義被徹底打開。最后一次紅色,是先凝聚在左聯《前哨》雜志封面上,再通過影視鏡頭,定格在《前哨》的劇名上。《前哨》從一個歷史文本,轉譯完成了舞臺上一段活生生的生命歷程,通過浪漫主義的舞臺和視覺安排,留給我們記憶深刻的絢爛畫面。在觀眾的觀劇感受里,也就生發出“桃花依舊笑春風”的雋永意味和浪漫主義的情懷。
作為舞臺藝術,《前哨》的空間敘事做了不少有價值的創新表達,空間的安排創造了一種新的舞臺秩序。與事件和情節對應的布局與空間秩序,其實是主創者與觀看者的內心經驗交換,進而共同建構可感知的空間能力。空間、景物、人與氣氛,通過輪廓與線條、形態與色彩、光線與質感,組成為我們可視的舞臺空間,產生真正意義的結構之美。當代豐富的演藝實踐,如沉浸式體驗、觀演互動與錯位等,都是先在空間上重構從而創建新的觀演模式。因此,《前哨》的舞臺空間實踐,值得業界借鑒和研究。
(作者為同濟大學教授、上海戲劇學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