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冊淵 李楚悅

鹿鳴坤犧牲前的照片。吳明/《南方日報》
寒風凜冽,殘陽如血,像極了70年前他離開的那天。
黃繼光、邱少云、楊根思、孫占元……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的蒼松翠柏掩映下,我們逐一走過這些熟悉的英雄的墓碑,生怕錯過些什么。我們在尋找一個名字。
許多年前,朱錦翔也像這樣,在這里苦苦找尋過那個名字。那天,朱錦翔和同學實習完返京,途經沈陽,等她趕到這里,卻已錯過了開放時間。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和近在咫尺的“愛人”,壓抑多年的悲痛頃刻爆發,她淚如雨下:“他就在里面,從抗美援朝到現在我們就沒見過,求求您,讓我進去看看他吧!”守門的老大爺不忍,終于開了門……
70年前,同屬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第二師的朱錦翔和鹿鳴坤相識相戀。不久后,兩人先后北上,參加抗美援朝。然而,在1951年底的一次空戰中,駕駛戰機對敵作戰的鹿鳴坤不幸犧牲,再也沒能回來。從此,鹿鳴坤便成了朱錦翔生命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名字。
退休后,朱錦翔偶然看到雜志上在征集家書故事,她翻開珍藏多年的兩個人的通信,這段塵封于戰爭歲月中的純真往事才被慢慢揭開……
翻開1949年12月13日的《解放日報》,在第二版最下一欄的中間,有一條《華東航空處文工團招生委員會通告》,刊登著該團錄取的新生名單,其中就有朱錦翔的名字。那一年,她16歲。
朱錦翔從小就對軍人有著特殊的情感,這是她參軍入伍的原動力。她記得,那年在自己的家鄉浙江省臺州市臨海縣,一架專機呼嘯著降落在小縣城新辟出的一塊空地上,十里八鄉的百姓都跑去看,她也去了。從那天起,飛行員英武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少女心中。
所以,幾年后,一位熱心的大姐提出要給朱錦翔介紹一個飛行員對象時,她的心怦怦直跳。
1951年1月,在介紹人的家中,18歲的朱錦翔第一次見到了22歲的鹿鳴坤。“我一看見他就很喜歡,他一見我也很喜歡。”多年以后,朱錦翔說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臉上還帶著少女般羞澀的笑容,“他是山東人,高大英俊,說話也不會拐彎,爽直得很。”
半個多小時的會面,兩個年輕人自由地談心,朱錦翔芳心暗許。
第一次會面后,鹿鳴坤很久都沒再找過朱錦翔。朱錦翔自然也不好意思主動找他,心情從期待到失望,再到氣惱。她在心里嘀咕:“這個家伙!真覺得自己了不起啊!”
整整兩個月后,介紹人才來傳話,鹿鳴坤想約朱錦翔周六見面。“他說見面就見面,他說不見就不見,憑什么?我不見!”朱錦翔把心中的怨氣一股腦兒道出。
大姐連忙解釋:“你們上次見面后第二天,鹿鳴坤就去向組織上打報告了。可飛行員談戀愛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組織上光政審就審了兩個月,為開個證明還專門派人去了你的老家。你想想,這得有多不容易啊!”
朱錦翔恍然大悟。兩個年輕人終于走到了一起。
初戀的記憶成了朱錦翔在日后艱難歲月中支撐下去的精神給養。
那時,空二師師部搬到了現在上海動物園對面的一棟歐式紅磚建筑里,不遠處是一個廢棄了的高爾夫球場。朱錦翔和鹿鳴坤一周一次的約會常常約在那里。他們總是不知疲倦地在草坪上走著,談人生、談理想、談家鄉……兩個彼此欣賞的靈魂越靠越近。
朱錦翔至今還保留著鹿鳴坤送給她的照片,其中一張肖像照的背面寫著“錦翔同志留念:望你加強學習,提高階級覺悟,在工作中鍛煉自己,以忘我精神,繼續努力。鹿鳴坤”。
彼時,抗美援朝已經開始,戰爭的陰霾籠罩著國人,朱錦翔和鹿鳴坤深切地關注著局勢和家國命運。那次約會,他們第一次談到了死亡。

鹿鳴坤(左)和朱錦翔(右)年輕時的照片。《南方日報》
“如果我被派去抗美援朝戰場,也許我能當個英雄回來,也許,會犧牲。”鹿鳴坤半開玩笑地說。
聽到“犧牲”,朱錦翔嚇壞了,死亡離和平年代參軍的她畢竟太過遙遠。她一下子就哭開了:“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會犧牲!你怎么會死呢!”
看著號啕大哭的朱錦翔,鹿鳴坤慌了手腳,連聲安慰:“你看,我13歲就當兵了,和日本人面對面拼刺刀的時候我都沒死,現在有那么大的飛機保護我,我還能死?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別哭了,別哭了,你真是個孩子啊!”
分別如期而至。
由于部隊嚴格的保密規定,鹿鳴坤沒有告訴朱錦翔自己哪天離開,朱錦翔也沒有多問。直到那天,坐在房間里的朱錦翔聽見不遠處的機場發動機轟鳴,一架架戰機騰空而起,直入云霄,卻沒有返航,她便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已經遠赴戰場。
自此以后,朱錦翔和鹿鳴坤只能靠書信聯系。這些為數不多的信件一直被朱錦翔帶在身邊,無論是那些輾轉北京、蘭州、上海的日日夜夜,還是經歷大小運動、數次搬家,始終沒有遺失。現在,它們被妥善地保存在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等處,靜靜地向人們述說著當年這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在我們可以見到的一些信件里,散落著兩人相處的片段——
朱錦翔在1951年4月19日夜寫下的一封信中說道:“鳴坤同志,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以政治為基礎的感情建筑得更鞏固,在目前,我們只有各奔前程,等待勝利重歸,那種情景何等愉快。所以,我考慮結果,還是跟供應大隊走吧!”
鹿鳴坤則在9月21日的信中說:“這次我們都去鍛煉,你是在戰爭環境鍛煉,我是在空戰當中鍛煉,你望我當英雄,我望你爭早日入黨稱(成)模范。”
你望我當英雄,我望你早入黨——這個約定,朱錦翔銘記了一生。
正如信中寫的那樣,在鹿鳴坤赴朝作戰后不久,朱錦翔主動申請跟隨部隊來到位于中朝邊境的遼寧丹東鳳城縣,空二師的師部駐扎于此。時任空二師第六團第三大隊副隊長的鹿鳴坤,則與飛行隊駐扎在百余公里外的大孤山機場。
前方戰事吃緊,后方部隊的生活條件也非常艱苦。不過,相比于條件的艱苦,更加折磨朱錦翔的,是對愛人無盡的牽掛和思念。
大孤山野戰機場的來信,是鹿鳴坤所有消息的來源。薄薄的信紙穿越炮火,一來一回要一二十天。
戰爭總是殘酷的。一天,前線傳來鹿鳴坤戰友一大隊隊長犧牲的消息,他也是山東人,23歲。朱錦翔牽掛在前線的愛人,又不敢亂想。
1951年12月,朱錦翔所在的師部緊急撤回上海。回到上海沒幾天,戰友無意間向她說起:“聽說三大隊……”話說了一半,朱錦翔緊張地問:“是不是鹿鳴坤怎么了?”戰友沒再多說。朱錦翔強壓著不祥的預感,立馬寫信問鹿鳴坤好不好,前線戰事如何。她還告訴他,她很想他。
噩耗像暗夜一樣一點點抵達。“聽說又犧牲了一個大隊長。”朱錦翔又一次在戰友口中得知。她緊張地追問是誰,對方依舊閉口不言。后來實在瞞不住了,部隊領導找到朱錦翔,正式通知她:1951年12月,年僅22歲的鹿鳴坤在朝鮮前線犧牲。
痛失所愛是什么滋味?朱錦翔躺了三天,粒米未進,只是對著鹿鳴坤送給自己的鋼筆愣愣地發呆,任由眼淚不停落下……
戰爭結束后的第二年,朱錦翔的名字第二次出現在《解放日報》上,她被北京大學新聞系錄取。離開上海的那天,北上的火車已經快要開動,鹿鳴坤的戰友王萬玉駕著吉普車一路追趕,終于在火車駛出車站之前,將一張自己和鹿鳴坤的合照塞到了朱錦翔的手中。朱錦翔把照片捧在懷里,一路淚流。
從北大新聞系畢業后,朱錦翔被分配到《蘭州日報》當記者,后來又到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擔任副教授,在西北度過了動蕩的中年時代。再后來,她為人妻為人母,被生活催著往前走。關于天空、戰爭和失去的愛人,隨著那些戰火中的書信,被壓進心底,鎖入柜子里。
2005年7月下旬,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副館長張丁接到一個電話。“我的書信是和初戀之間的通信,當時還沒結婚,算家書嗎?”電話那頭,朱錦翔問。不久前,她在雜志上看到了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刊載的征集啟事,決定捐贈自己的書信,讓更多人知道這段故事。
此后,張丁陸續收到好幾封朱錦翔寄來的家書。泛黃的紙頁上,是她顛簸人生中被珍藏許久的,曾經犧牲于戰火中的愛情。半個世紀前的愛意,溫柔、克制又進步。
“錦翔:我剛從東北回來,收到了你的來信。當時我是累的,頭痛、腰酸,閱過信之后,我特別興奮。興奮的就是,你能針對我的思想來幫助我。我有這樣一個人經常幫助我,工作會更起勁,改正缺點會更快,你的幫助是真正的從革命利益出發……”在信里,鹿鳴坤說自己正為成為“半個飛行家”的光榮稱號而努力。
美軍的炮火在頭頂紛飛,鴨綠江畔出征的部隊步履匆匆。新生的共和國空軍力量薄弱,但戰爭開始的時候,沒有人畏懼退縮。或許是在機艙、在戰壕、在剛剛結束的一場戰斗之后,鹿鳴坤給自己的戀人寫下了這些文字。現在看來,每一個字都彌足珍貴。
后來,朱錦翔以自己的經歷創作了長篇小說《一個女兵的天空》。她的故事,打動了許多人。“講我的故事,是想讓更多的人記住歷史,記住那些為人民、為祖國獻出生命的英雄烈士。”朱錦翔說。
朱錦翔記得,在鹿鳴坤寄給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里,他這樣寫道:“現在那里還不冷,滿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是綠的,有特別一種感覺,更有一種關外味道。”
那些美麗的河流山川,那些最可愛的人,朱錦翔永遠不會忘記。
(摘自七一網 七一客戶端/《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