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豪 周海涵發自廣東廣州

6月6日凌晨1點,村民葉廣亮拍下的海南村街景。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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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圍廣、村道多,基本都是農村房,沒有物業和小區,是比較難管控的因素。”
密接者多為首例感染者的街坊鄰居。其中有十余名村民,與村內首例感染者同屬一個廣場舞團體,5月23日,他們還在海南村一家飯店內聚餐。
“一些需要做化療的病人,突然發高燒的小孩,以及一些突發疾病需要轉運的藥物,還需要我們從中與交通、醫院等各方面協調。”
“這里的房東和二房東,就像幫居民傳遞疫情防控信息、提供生活幫助的中轉站。”
2021年6月6日凌晨1點,村民葉廣亮總算結束了星期日一整天的防疫工作。他拿起手機,拍下了城中村少有的寂靜夜晚,路上沒有居民,遠處只有路燈明亮。高約兩米的一排紅色阻擋墻蔓延到道路盡頭,拐個彎消失在夜色里。
“從來沒有見過這條街像現在這個樣子。”他向南方周末記者感慨。這條路原本是廣州市繁忙的花場,白天開店交易,晚上進貨打包,賣花的、買花的,貨車、三輪車,不分晝夜,川流不息。
截至6月8日,海南村已經連續5天沒有新增陽性病例了。
戰績來之不易。這個廣州城中村位于荔灣區中南街道,全國現存兩個高風險區之一。自5月28日凌晨檢出一例新冠陽性病例后,在7天內,海南村排查出29名感染者,其中有19人與第一例陽性確診病例有關聯。
“封村”在5月28日凌晨迅速啟動。那天凌晨1點,海南村五社社長林志峰正準備睡下,就聽到手機鈴聲驟起。手機那頭是海南村的村委委員,來電沒有問候,只有一句倉促的通知:
“疫情可能加重了。”
“準備工具、準備人手、準備干活”
海南村“巷戰”從5月28日第一個小時開始打響。
此前,村里一直根據廣州市荔灣區統一安排,組織村民進行核酸檢測。前一天,村里一位53歲的婦女因咽喉痛到醫院就醫,排查出新冠病毒陽性。
凌晨2點,葉廣亮被林志峰的十幾通電話吵醒。葉廣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在村里做了多年園林工程,有團隊、有工具,是村委開展應急工作時優先考慮的人選。
“準備工具、準備人手、準備干活。”正在開會的林志峰沒對葉廣亮說明“封村”的具體原因。另一邊,村黨支部成員梁均棋正奔走在漆黑的窄巷里,從五金店到竹木市場,購買“封村”所需的鐵絲網、竹竿等。
不到20分鐘,葉廣亮召集了12名村民,與同步行動的四十余名民兵一起,很快將海南村12個生產社中第1至第5個生產社片區的出入口圍住。民兵拉起警戒線,攔住車輛和人流,葉廣亮帶著村民用木棒、竹竿扎出了簡易圍欄。
海南村的封閉管理開始了。
根據廣州市荔灣區政府公布數據,2020年12月,這個城中村有在冊村民6534人,共2182戶。但多位社長估算,如果加上流動人口,常住人口數量將陡增到約四萬人。海南村位于廣州主城區荔灣區邊緣,與佛山市一江之隔,是廣州272個城中村之一。它由南丫、赤崗、棉村、菊樹等多個自然村組成,占據了中南街道約七成面積。在廣佛兩城通達的運輸網下,這里有數以千計的花卉大棚和成片的農村自建房。
“封村”第一天,防護措施擋住了約三千名居民的去路。
平時夜里12點多,年輕一輩的菜販會去附近鄉鎮收菜,運到位于赤崗西約(即赤崗西片區)的天嘉農貿批發市場。凌晨2點左右,他們的父母從海南村的家里趕來接管攤位。
這些菜販大多是居住在海南村的外地人,他們常以家庭為單位做蔬菜批發生意。
5月28日凌晨3點,封鎖線沿著花地大道,將赤崗、南丫兩地隔斷。直到兩天后,天嘉市場重新開放,這三千多名菜販才重新與家人團聚。
與“封村”同步進行的,還有密接人群的轉運。他們在隨后數天里,陸續被送往隔離酒店。密接者多為首例感染者的街坊鄰居。多位村民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其中有十余名村民,與村內首例感染者同屬一個廣場舞團體,這些街坊鄰居有著幾十年交情,5月23日,他們還在海南村一家飯店內聚餐。
在隔離期間,這十余名參加聚餐的村民,有多位都檢測出新冠病毒陽性。海南村12社社長原惠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27日晚間,“封村”指令未下達時,曾有一名同是舞團成員的海南村婦女回到自己位于佛山市南海區華福御水岸的家中。
5月29日,佛山市南海區發布通報稱,5月28日0時許,發現一例從荔灣而來的新冠肺炎初篩陽性病例。南海區檢出這家四口核酸均為陽性。同日,華福御水岸整個小區列為中風險地區,實行封閉管理。
“亮哥,幫我搞兩條煙啦”
從28日開始,葉廣亮一直在南丫的一個路口維持秩序。僅隔著一條道路,對面就是村民前往隔離酒店的集中上車點。
隨著疫情變化,荔灣區包括海南村的篩查范圍也在不斷擴大,更多的次級密切接觸者被找到。疫情防控指揮部的電話常在傍晚五六點打來,當晚九點左右,海南村的村民就要到集中點等待車輛統一前往隔離酒店。
廣州自5月29日起,實施疫情分級分類防控,將全市劃分為重點、次重點和其他三個層級區域。海南村及所在中南街為重點區域,實行“內防擴散、外防輸出、嚴格防控”的管理策略,主要工作為排查病例,確保感染者早被發現、嚴防外溢。
葉廣亮43歲,自小在海南村長大。3天時間里,他身邊已有4位朋友被要求隔離。他經常能接到村民的求助電話,其中有不少來自即將前往隔離酒店的村民:手機充電器忘帶了,洗衣液忘帶了,他甚至接到這種求助電話:“亮哥,要隔離啦,幫我搞兩條煙啦。”
“沒地方買啦,抽我的吧,不合胃口也沒辦法啊。”然后他趕回公司拿了兩條煙,放到了物品隔離區。
“(我們)第一次感受到病毒的無情,但同時也感恩全體被隔離人員的自覺性,政府的措施也很到位。”葉廣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封閉管理的前3天,葉廣亮每天上午10點出門,夜里一兩點回家。雖然時間長,但維持秩序的工作卻越來越輕松——街上的人越來越少了。“不要在街上,快點回家。”林志峰提醒村民的語氣從一開始的勸告,到警告,再到后來直接強制執行。
6月1日中午,中南街全域7平方公里實行“嚴格居家,足不出戶”的封閉管理措施。同日,廣州市公安局荔灣區分局增援的民警接替了葉廣亮的工作。
廣州市公安局荔灣區分局指揮中心副主任李文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5月29日至6月6日,廣州市公安局3次支援荔灣區,共派出1191名民警、輔警,加上荔灣區分局已投入封閉管理工作的警力,總人數已達4800名。
不同于現代化小區,足不出戶的封閉管理對城中村帶來了新挑戰。
不久前搬來海南村的高永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20年新冠疫情在湖北暴發時,自己正在荊州農村老家,如今在海南村又碰上封閉管理,他這樣的“外來客”不太適應。一開始,有些居民接到核酸檢測的通知,卻不知道所處哪個社區;隨著防控措施升級,他們家中出現物資短缺,卻不知該向誰咨詢。
高永康加入了數個由租客們組成的“物資團購群”,希望互通有無。但開始幾天,群里流傳的信息真真假假,無從分辨。
“有人有菜刀嗎”“有人能借個電飯煲嗎”……在這些物資群中,不時有居民這樣問。
6月3日起,廣州市在荔灣區的封閉街道里,安排了對接供貨的企業和流動供應車、臨時供應點。同時引入多個社會銷售平臺,一起參與居民生活物資的供應。
廣州市供銷社菜籃子小程序就專門面向中南街,推出了50元生鮮套餐和10元蔬菜包,此外,米、油、電飯鍋等日常物資也陸續開始供應。
這些天來,除了廣州市供銷社,北京的社區團購企業、廣州本地的社區配送和村里的小賣部,也都陸續進入居民們物資群。有的居民多出了蝦,便想在群里交換其他居民多余的荔枝。高永康發現,自己能夠得到的生鮮食品質量有了顯著提升。
在村民足不出戶的幾天里,廣州大同社會工作服務中心(以下簡稱“大同社工”)的社工陸嘉欣也與同伴一起,經歷了物資運送和救助病人的考驗。她一頭收集來自村民的看病就醫需求,另一頭則與中南街的社區醫院對接工作。“一些需要做化療的病人、突然發高燒的小孩,甚至突發精神疾病需要轉運藥品的患者,都需要我們做好情緒支持及心理安慰,還需要我們從中與交通、醫院等各方面協調。”
最初的慌張很快趨于和緩。頭幾天自己每隔3分鐘就要接一個電話,6月7日,陸嘉欣發現,“我手機響起的間隔,變成了15分鐘。”
城中村信息“中轉站”
受訪者并不諱言,海南村一開始就面臨很大的防控壓力。
與廣州市其他城中村一樣,海南村由數個自然村落組成,平日管理多由農村生產社負責。但廣州市規模最大的花卉市場集中地正位于中南街及附近。
李文濤認為,空氣流通較差、垃圾分類工作難到位、交通便捷導致外來人口不斷涌入,構成了中南街的基本面。“加上整個荔灣區的城中村改造項目也在開展,白天很多施工項目,所以進一步加劇了此處人流復雜性。”
中南派出所所長鄔松君同樣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無論是中南街還是海南村,它們的面積都遠超廣州市區的大部分街道和社區。“范圍廣、村道多,基本都是農村房,沒有物業和小區,是比較難管控的因素。”
截至6月6日,一支由民警、輔警、保安、民兵共計720余人組成的隊伍,構成了中南街封閉管理每一巷道街口的維護力量。6日晚上9點,鄔松君參加的公安部門工作會議決定,還將繼續投入警力,并對這里的管控進一步細化。
據媒體報道,荔灣區中高風險區域目前由村居干部、基層民警和醫務人員組成的“三人小組”進駐管理,按照200戶一個“三人小組”的人員配比,海南村已有50個“三人小組”居間運作,給居民提供包括核酸檢測、物資配送、傳遞需求等服務。
海南村內部,通過疫情防控也正在經歷一場小型的社會變化。
吳艷紅是海南村本地村民,她擁有的二十余間房子,幾年前交給二房東統一管理后,自己平常與租戶沒有直接聯系。
5月28日以來,吳艷紅卻把所有租客與二房東拉了一個微信群。一方面是村里出于防疫考慮,要求房東告知租客有關信息,但她的考慮不僅于此,“很多情況二手房東也不知道,比如在哪里買東西,在哪里做檢測。”
作為從房東手里接過房源、改造后代理出租的二房東,陳東向南方周末記者細數,自己手里共有156戶租客。隔離期間,每天都有幾十位租客向陳東咨詢疫情方面的各種問題。
“這里的房東和二房東,就像幫居民傳遞疫情防控信息、提供生活幫助的中轉站。”陳東說。
“租房的打工者要上班,平時我們沒有時間交流,但現在,我們相互熟悉了起來。”吳艷紅發現。
這些變化同樣被大同社工總干事周海明看在眼里。她發現,現在海南村的房東就像城市小區里的“樓長”,發揮著對接社長與村委的功用。
大同社工運營中南街道社工服務站已近十年。周海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盡管海南村與廣州其他城中村存在差異,但這些村莊近些年從家庭結構、經濟結構到社區結構的變化,都存在某種共性。“在應對和處置突發公共事件里,相比成熟的城市社區,(城中村)依然缺少經驗。”
周海明分析,這次疫情對城中村管理是一次鏡鑒。“在其中,除了來自政府、企業等外部力量的支援協助,還要依靠社區居民自己提出社區建設構想、建立體系化的防風險機制。”
臨近端午了,村里多了一樣尋常而又特別的物資:粽子。6月4日,一位海南村居民拍了一個短視頻:“一根蔥、兩個粽子、一塊五花肉、一個蒜頭和土豆,感謝房東送我居家隔離的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