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苦

顧曉蕊

那年盛夏，我去往蘇州游玩。這日，我進入一處園林中，園中處處是亭臺樓榭，小橋流水相繞。轉了許久后，臨近中午，熱辣的太陽吐著長舌，猛烈地炙烤著大地。我已是熱汗淋漓，腳步沉沉，以致無心再游，匆匆來到出口。

剛一出來，聽到吳儂軟語的叫喊聲：“蜜汁蓮子，好喝又清暑……”吆喝的是一位頭戴藍花布的婦人，她推著輛小車，上面放著個木桶，里面裝有蓮子羹。

我趕忙走上前去，掏錢買了一碗。我低頭看向碗中，飽滿嫩白的蓮子，用蜂蜜熬制過，還配有朵朵燦黃的桂花。我一口氣喝下大半碗，那一股淡香和清涼，即刻沁入心底，滲進了靈魂，令我感覺一陣清爽，燥熱頓消。

在兒時，我也曾吃過蓮子，只是那時覺得它味苦微澀，并不喜歡吃。故鄉的老屋門前，有一大片荷塘。荷花初綻時，嫩黃的花心，是蓮蓬初生。而后，隨著荷花的花瓣凋落，蓮蓬呈淡綠色，逐漸成熟后，會結出飽滿的蓮子。

我去荷塘邊玩，采了幾枝蓮蓬，細長的莖上，如頂著一只碗。我舉著蓮蓬，玩上一陣兒，這才轉回家中。我慢慢掰開蓮蓬，取出蓮子，褪去嫩綠的外衣，捏起白胖的蓮子，放入口中咬著吃。

新鮮的蓮子中，有細細的綠芯，故而，蓮子吃起來帶著微苦。我剛嚼了幾下，又吐了出來，皺著眉說，真苦，好難吃。

母親聽到后卻說，蓮蓬全身都是寶。蓮蓬殼和蓮子心，是極好的藥，能清心去熱。她將剩余的蓮子剝出，放到粥中一起熬煮，還說蓮子很有營養，小孩吃了補身體，長得快呢。

我曾看到過一則報道，古蓮子沉睡千年，仍可發芽開花，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種子。在北京的圓明園中，有一片蓮花基地，池內有數百年的古蓮子，經培育后開花。游客紛紛前來觀賞，無不為之稱奇。

我難以想象，一顆古蓮子，被深埋地下，在如墨一般的黑暗中，它如何熬過長久的歲月。在苦澀又空寂的時光里，它仍懷著一份期待，一份希望，那需要何等的襟懷，何等的堅毅，又是何等的寂寞啊！

如果換作是我，假如我是一顆古蓮子，是否能心如止水，一等就是千年。若細想下，答案顯然是不能的。先不說這漫長的等待，即使不被凍壞，也會被恐懼擊倒，更何況還要承受那無邊無際的孤獨。

一顆遠古的蓮子，看似弱小，卻又堅韌無比，擁有頑強的信念，詮釋了生命的奇跡。信念之于它，如一縷陽光，使它穿過重重的黑暗，迎來荷花盛開的日子，驚艷了世人的目光。

夏末的清晨，我在家附近的街頭，遇見挎著竹筐的女子，筐中裝有新采的蓮蓬，還帶著瑩亮的露珠。付過錢后，抱著一束蓮蓬，欣然回到家中。我將蓮蓬插入青瓷瓶里，擱置在窗臺上。那些青綠的蓮蓬，帶著清幽的禪意，將喧囂隔離在窗外，只留下一室的清寧。過了幾日，有點蔫萎了，我將蓮蓬從瓶中取出，小心地剝出蓮子。

我將蓮子送到嘴里，輕輕地咀嚼。蓮子淡淡的甜中，透著一絲絲微苦，清苦之中，又略帶著香。再接著細品，亦如茶，苦澀過后，還有些許的回甘。

我不由想到，這就像是生活，總會留有一些缺憾，然而，不完滿才是人生。我是在人到中年，嘗遍世間百味后，漸漸地，懂得了接納與放下。方才從悠悠苦心中，體悟到蓮子的愛意，以及這么些年來，藏于歲月深處的禪香。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