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楚雄青年寫作者的偏愛,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相較其他文類有優勢。當下活躍于省內外文壇的楚雄詩歌寫作者,已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特點,他們都接受過高等教育,對詩歌藝術的修煉有著較高的起點。從年齡來看,李玉超、許紅軍、果玉忠大致處于相同的階段,且都出身鄉土,與故土大地有著牽扯不斷的聯系,鄉村物象也常成為他們吟詠的主題。加上自身已跳出了土地的牽絆,寫作便成了一種自覺的追尋,尋找生命深處的精神之根。在返鄉與離鄉的拉鋸之中,詩歌情感力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他們對故土的歌詠帶著復雜的況味,并非一味贊美,也沒有決絕的逃離,而是在更為宏觀闊達的背景之上來咀嚼人生的意義。對詩意的把握和凝練與他們人生閱歷的豐厚相適應,與他們關于生活價值的感悟相銜接,詩與人生便成了一種互通款曲的雙向印證。
在立體的審美視角上反觀故土經驗,詩人們并不回避曾有的鄉村經歷,甚至還為自己對土地的背叛滿懷歉疚。李玉超《秋天的缺席者》正是這種愧疚之情的自然流露,當鄉土的色彩已從身體中漸漸消隱,當農事技巧已遺忘至蕩然無存的時候,詩人扎根的立足之地將在何處呢?他的《喜歡》采用一種倒置的詩歌邏輯來表達,因為出生土地的特殊性,讓他天性中有了民族和地域的標識,有了姓名昵稱中的喜感。前面詩歌的鋪排是為了最后一句的集中性表達,從反面言說中回歸正向的指稱,“喜歡查姆湖,故在那里/娶妻生子,白發蒼蒼”。《山中聽鳥》《清水河》《靈魂片》則分明是詩人經歷了生活搓揉之后的感悟,從充滿幻想的年齡進入冷冽的階段,增加了對歲月沉重的透析,一種堅守,一種明志,一種不屈,在簡短而流暢的語言中得到彰顯。李玉超還有一批優秀的詩歌曾發表于《人民日報》《詩刊》《民族文學》等。其中《幽州懷古錄》借文史意象抒今人之情,以個人精神訴求反映人類的大孤獨,祈之于詩行的引領去找尋靈魂知音,穿越時空,隔代共鳴,獲得了“靈魂對話”的超驗。發表于《民族文學》的《丈量》是一名游子對故鄉的守望,身在他鄉,滿目陌生,他將身邊之景與記憶中的故鄉相對應,以兩者的相似性來襯托對故鄉深沉的愛戀。一遍遍梳理異鄉點與點的距離,其實是一遍遍思念故鄉的每個角落,帶有鄉野出身的淳樸與執拗。在現實中生活,面對民族存續下來的服飾、禮儀與文明,他的心中掠過一絲隱憂,在同質化的時代潮流中,這些民族文化的結晶是否能逃脫被遺忘的命運?《慢》是對親人的追憶,肉身在塵俗中存活數十年,卻終歸于塵土,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在與漫長時間的對峙中,人類永遠是自然規律面前的弱者。這份帶有哲學意味的啟悟,增添了詩歌的藝術厚度。
這批80年代出生的詩人,徘徊在40歲的邊緣,年富力強的階段卻已知曉了生活的沉重,詩歌普遍有了滄桑的意味。筆下的故鄉充滿破敗之相,了無生氣。那些留守故鄉的親人,仍舊在與天謀食,與疾病抗爭,青春的記憶中多了些許苦澀之味。那些來自生活深處的經驗擊穿了鄉村少年曾有的憧憬,在個人歷史與當下體驗之間,形成了可供語言舒展力量的開闊地帶,而忠實于自我經驗之感,使詩歌找到了最堅實的地基。果玉忠的《夏夜》《續命》《青春——兼記牟定老城》《小滿》《進城的母親》,將那些鄉村物事、故土風華、人情世故熔于一爐,每一個句子都帶著體溫,每一個意象都傾注對于生活的理解,每一首詩都是詩人靈魂的一次淘洗。詩人將心放進堿水,清潔身體污垢,翻曬人性陰霾,以求將純粹的自我示于這個世界。他還有優秀的詩作如《信仰》刊發于《民族文學》,描繪的是滇中地區獨特的精神現象,人們對精神之物的迷戀與未知,使神與鬼的認識處于一種混沌狀態,是敬還是畏,只能按照自己的主觀意識進行自我建構。詩人透過物化的表層,直面一個地區的精神狀態,進而提煉出一種重視靈魂寄托的滇中人文景象,觸摸到了這片土地的精髓。組詩《紙上村莊》以一名離鄉游子的情緒書寫對故鄉的莫名感懷,無論是故鄉漢化的彝名,還是叩人心扉的民歌,抑或那些恍惚的神話,都植入了詩人深沉的情思,內心有虛榮,有愧疚,有憂傷,但都體現了一份對故土和民族的深情大愛。詩人盡管只是觸及故鄉現實生活或精神世界的某個側面,但筆觸的敏感,已有著構成“紙上村莊”的跡象。
許紅軍的詩歌充滿生命的痛感體驗,這與其人生經歷有密切聯系。他寫詩時間不長,但出手不凡,起步之初就頻頻在《大家》《邊疆文學》《滇池》等刊物亮相,并于2017年獲得第十三屆滇池文學獎。《指冷(二)》是詩人挑戰藝術表達難度的一次嘗試,詩歌故意避開那些常見的詞語組接和意象營造,充分動用隱喻、象征等手法,讓想象的翅膀乘著語言飛翔,將文學的修辭之美、譬喻之妙發揮到極致。只是讓人擔心的是,一味尋求奇崛的修辭效果,是否會讓語言失去具體的意義所指而走向另一種虛空。但愿詩人在藝術先鋒的道路上能有效規避誤區,實現詩歌內容與形式的和諧統一。
作為楚雄最年輕的詩歌寫作者代表,李昀璐的成熟已遠遠超過她的同齡人。當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還在為尋找素材、拼湊意象、捕捉靈感而茫然無措的時候,她早已登堂入室,找到藝術的堂奧,寫下一系列帶有奇思妙想的詩作,數量蔚為可觀,質量也都保持著較高水準。從她的近作來看,想象力依然是她作為詩人最核心的才華,從繁復的意象中,她試圖尋找詩歌與這個世界最本質的聯系,從中提煉出帶有哲理品質的內在要素。對于意義深度的苛求,使她的詩給讀者理解帶來了挑戰。但也有明晰之作,如《218班唱黃河大合唱》,從一群美好少年的激情合唱中,她看到了其血液的沸騰和品質的堅強。《一周歲》更是妙不可言,從剛滿周歲的孩子的視角觀察周遭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可愛。
蘇賢月是更年輕的寫作者,她的詩繼承了傳統文學簡約、典雅、重審美意象營構的特點,自覺著力于對想象世界的拓展和對語言的修持。《祈盼》的背景是一場人間災難,因為在當下,“武漢”已不再是簡單的地域所指,或者說其名稱所衍化而來的悲壯色彩和慘烈性已人所共知。這首詩在人們普遍的心理基礎之上避開“祈盼”的緣由,巧妙地用大自然現象來指代災難,將宇宙萬物的運行置于同一個整體之中考量。詩歌的藝術魅力在于含蓄,拒絕直白,事物之間隱秘而千絲萬縷的聯系經由想象的催化,找到規律的互通之處,對具體事物的表現也就增加了更為豐富的視角和維度。
楚雄年輕一代的作家能夠自覺將自身才華與國家發展、民族振興的時代主潮相統一,關注時勢大局,投身時代洪流,體貼民心所向。蘇文韜的小說《山那邊我的家》聚焦脫貧攻堅的時代主題,以一名離鄉打工又返回故鄉的青年人眼中家鄉的變化為線索,展開對這一歷史性變革的傾情書寫。小說主人公是來自省城社科院的副研究員陳天祥,他到烏石寨擔任扶貧工作隊長,有著知識分子的倔強,書生氣十足,不懂虛與委蛇,認準的事就要干。因是學者的緣故,他往往能看到一般行政官員所難以看到的文化的價值,于是在保護彝族文化、發展鄉村旅游業的過程中,甚至不惜與縣領導爭吵。小說創設的情境主要集中在陳天祥與副縣長的分歧,以及為動員彝族村民約乍阿苴一家搬遷而遭遇的拒絕,可見奮戰在脫貧攻堅一線的干部們普遍面臨的阻力與壓力。小說最后以陳天祥在自然災害中的犧牲結尾,凸顯了一位駐村干部的責任與擔當,勞累與奉獻。小說線條清晰,詳略得當,敘事明快,對于涉及脫貧攻堅的相關背景知識也拿捏得準,體現了年輕作家的博學好思。作為學院派的蘇文韜,從事專業研究之余仍勤奮地寫作了大量小說,以現實主義筆法返回自己民族的歷史和精神深處,去挖掘深厚的文化內蘊,自覺將民族傳統與時代責任擔在肩上,體現了新一代寫作者可貴的人文品格。
王瑩的《阿猛》是一篇擬人化的動物小說,以一只水蛭的視角和經歷,打開動物世界的窗口,它們也有如人類一般的喜怒哀樂,也在追求自己幸福的生活和居住的“世外桃源”。由于它們靠吸血為生,與人類是一種敵對關系,因此生存環境不斷遭遇人類的破壞,最終殞命火海。但是萬物共生的世界,每個物種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任何微小物種的消失,都會破壞整個生態鏈的平衡。小說在結尾描繪了一個和諧美麗的新家園,正是作者對于生態認知的一個體現,加深了此文的思想性。另外,敘事的流暢也是這篇小說的亮點,把一個故事敘述得條理清楚,引人入勝,這是成就一篇小說最初的基礎。作者還是在校學生,還將接受嚴格的寫作訓練。
本文論述到的幾位寫作者,多是活躍于當下文學界比較有代表性的楚雄青年作家。他們或作詩,或寫小說,或堅守傳統現實主義,或以現代派技巧提升作品藝術品質,均表現出嚴肅的創作態度,沒有絲毫玩弄文學的劣習。從作品內在的精神主旨到外在的表達形式,都朝著健康的方向努力,力求在思想的掘進中實現藝術質量的提純,而且已顯出愈益成熟的跡象。假以時日,相信他們必將大有可觀。
作者簡介:楊榮昌,1982年生,現供職于楚雄師范學院辦公室。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爭鳴》《當代文壇》等刊物發表評論110多篇。出版《批評的體溫》和《攢動的群山》等學術著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