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一
正是年節下,雨水卻多起來。銀絲碳受了潮,寧嬰蹲在地上費力擦了半天打火石,到底沒能燃起暖爐。脾氣上來了,她索性把硝石一股腦全扔進炭盆里,恨聲道:“內務府那幫狗奴才!”
她一時在氣頭上,沒顧及內室榻上還睡著衛煬,這樣一嗓子喊出來,倒是驚醒了小殿下。衛煬揉著眼睛走到她面前,寢衣外頭只松松套了一件舊日賜下的袍子,袖管處的緙絲紋繡早已磨淡許多。室內冷,越發激得他皮膚呈一種半透明的蒼白,青藍的血管隱現,像瓷器上細細的冰裂。
他比寧嬰小三歲,十五的年紀,將將抽條,睡意未消,聲音也一徑沉落:“寧姐姐,怎么了?”
寧嬰哪里舍得讓他知道宮里跟紅頂白的閹宦們又暗暗克扣華英宮的用度,著意送來兩簍半濕的碳打發他們過冬。當下只帶了笑道:“方才喜兒進來回話,說年關里御膳房忙碌,殿下睡前吩咐下的櫻桃酪怕是要過會子才能送來。奴婢想著,還是得派個人去催一催才妥當些。”
衛煬半邊臉上還印著枕痕,聞言略一思忖,到底只抿了唇角道:“罷了,我現在不想吃了。寧姐姐,你幫我沏一盞香飲子來好不好?”
寧嬰素知自家這位失了恃的主子早慧,心頭一澀,卻也只應了聲好便去沏茶。比照著衛煬素來的喜好,砂糖甘草白鹽梅一樣不落。粉彩茶盞捧到他面前時寧嬰矮了身子,輕聲道:“殿下,今時不同往日,既已進了宮,在人前須自稱‘本殿,也萬萬不可再叫奴婢‘姐姐了。”
鹽梅是新近腌的,許是酸味沒祛干凈,惹得衛煬放下茶盞后高高蹙起眉頭:“無人時也得端著這些禮節么?”
冬至那日朔風吹折了院內枯桃的一根老枝,恰巧刺破窗紙。內務府一向不把華英宮的差事放心上,寧嬰等不來修繕的小黃門,索性自己調了糨糊勉強封上。而今已是除夕,那點糨糊早已擋不住寒風,冷意滲漏室內,直將衛煬十指指節凍得泛紅。沒有炭火,寧嬰只好把手爐套子拆下來籠住他裸露在外的雙手,鄭重點頭:“無人時,也須得這樣。”
衛煬擰眉不語,片刻后終于輕輕頷首。寧嬰暗暗嘆氣,撤下茶盞:“時辰還早,殿下再去睡會兒罷。奴婢去浣衣局瞧瞧前日里送去漿洗的禮服,得趕在今晚宮宴前替殿下換上呢。”
浣衣局自然也不是好相與的,寧嬰費了半日口舌才將禮服拿到手,翻檢時卻發現胸口處染了一塊拳頭大小的臟污。她皺了眉頭質問當差的宮女,被一句“不清楚”輕飄飄地擋了回去,當下怒火翻騰而起,不由冷笑道:“你們只打量三殿下母妃早逝無人撐腰,便以為軟弱可欺,卻不替自己掂量掂量——倘若宮宴上出了丑,圣上問起,難道要怪罪三殿下不會洗衣服么?”
幾句話說得對方面色訕訕,到底怕起來,忙將禮服收回,對著寧嬰賠笑道:“是我們的疏漏,姑娘莫急,至多再過一個時辰,定將禮服好好送去華英宮。”
北地風大,寧嬰一只腳剛跨出浣衣局的門檻,便有閑言碎語吹到她耳朵里:“……不過是個宮外生的野種,也敢拿著雞毛當令箭……”她握了握拳,到底忍下來。
寧嬰十歲時被衛煬母子收留。家鄉鬧了蝗災,她記得成群結隊的鞘翅織成黑云嗡鳴著掠過,而后農田便顆粒盡絕。全家以米湯充饑了幾天后,父母在一個蒙蒙亮的清晨將她喚醒,塞給她半塊饅頭說要帶她去城里趕集。
饅頭里混了迷藥,寧嬰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餓急了眼的雙親賣了幾錢銀子,在清醒后趁著夜色從人牙子手里勉強逃脫。有家難回,力弱體虛,她奮力跑過幾條街道,最后暈倒在云娘家門口。
初時寧嬰曾疑惑何以云娘育有一子卻無夫姓,后來從街坊的風言風語中知曉她曾是帝京首屈一指的歌伎,歡場里誤動真情暗結珠胎,為保全生父不明的衛煬不惜遠走宛陵,在此賃下一間小院以針黹過活。大概孤兒寡母總是人人可欺,寧嬰在云娘家住下的第二天,衛煬的前額被鄰家野慣了的孩童用石子故意砸破。他忍著沒哭,淚水全數憋在眼底,連鼻頭一道紅透。云娘沉默著替他上藥,寧嬰卻在她走后拉起衛煬的手,帶他到分隔兩家的墻根處握了土塊暗中還以顏色。
孩童的哭聲一瞬乍起如霹靂,寧嬰在始作俑者的嚎啕里翹起唇角,告訴衛煬這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日光被院內合歡樹纖細的枝條疏疏掛住,在衛煬微微泛紅的眼眸里篩落細碎光斑,點點如赤金。他望向寧嬰乖巧點頭,只說:“那么,應該用石頭。”
七歲稚兒的眼神并不見得如何銳利,但其中寒光隱現,竟讓寧嬰心驚。多年后她仍舊時常想起這一幕,并疑心是自己教壞了衛煬,才惹出這之后的如許禍端。
二
衛煬以三皇子的身份參加宮宴是頭一遭,禮服雖然漿洗得一塵不染,但并不合身。下擺過于寬大,覆過靴子牽絆他的腳步,他因此走得略帶踉蹌。
帝王坐于高位,抬了手喚他到宮殿中央。衛煬依著禮節下拜,宮燈環伺,燭火將殿內照得通明,寧嬰看見他那雙和云娘十足相像的桃花目沉靜如秋水,其中不含絲毫孺慕之情。
云娘在去歲初春逝去,沒趕上院內那株合歡的花期。寧嬰和衛煬變賣了她的簪環才得以操辦起一場葬禮,但很快便有官兵上門將他們請進帝京。及至衛煬面圣歸來,寧嬰才知曉那支進了當鋪的和合如意釵原是當今圣上臨別時贈予云娘的信物。
云娘是清倌人,從來只出賣一把囀如黃鸝的好嗓子。秦樓楚館幾多,恩客往來如萍聚云散,風月場中混熟了的云娘卻終究沒能抵擋住天子微服的風華。但她自有一副傲骨,寧可遠走他鄉獨自養大衛煬,也不肯拿了信物叩響禁苑的大門。這身傲骨令他們母子顛沛十五載,也令玉階之上的帝王牽記了十五個春秋,最終將衛煬送進朱墻環繞的天家之地。
入宮時衛煬執意要帶著寧嬰,但興師動眾之后皇帝仿佛忘記了他的存在。宮人慣會揣度圣意,于是華英宮漸漸門庭冷落。而此刻已過不惑之年的帝王注視他良久,撫摩著碧玉扳指緩緩道:“既已入了宮,年節后便與其他皇子一同進學。”
這道突如其來的口諭不啻于平地驚雷,話音落下后在場的皇親貴胄一時神色各異。序齒上下,衛煬前頭有中宮吳氏所出的太子衛煥和夫人李氏膝下的二皇子衛爍。前些年國舅爺在前線吃了敗仗,折進衛國許多兵馬,連帶著衛煥也仿佛不受帝王待見。與之相對,李夫人生父卻因揭發科場舞弊有功連升三級,官至尚書令,李氏一族也因此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衛國一早便有易儲先例,而今乾坤未定,衛煥與衛爍針鋒之間竟又被金口玉令帶挈著插進一個衛煬,局面一時迷離撲朔。不久寧嬰與衛煬便嘗到這深宮錯雜的苦果——第一次下學路上,衛煬就莫名落入了太液池中。
春寒料峭,被救上岸時衛煬面龐已然發青,但總算沒丟了性命。衛帝在下朝后匆匆趕來,見衛煬遲遲未醒,驚怒之下當場發落了隨行的宮侍。寧嬰不敢假手他人,親自捧了御醫開的藥方去抓藥,但走得急,剛跨出太醫院的門檻就迎面撞上了人,手里的藥霎時灑作一地。
衛爍已過及冠之年卻鮮少束發,青絲隨意披于兩肩,長眉入鬢,睫羽垂下淺淺覆住眸中春水。他彎腰將散落的藥材一一撿起,如潤玉琢成的一只手向寧嬰遞過去,暉光照徹,瑩然有暖意。
寧嬰連忙接過,屈膝行禮,一聲“多謝二皇子殿下”喊得衛爍笑起來:“你識得本殿?”
“除夕宮宴,有幸得見。”寧嬰字斟句酌答得謹慎,而后再一施禮便要退下,卻被衛爍叫住:“且慢。本殿正要去探望三皇弟,便由你帶路罷。”
寧嬰憂心如焚,一路上幾乎是大步流星,衛爍跟在后頭停了幾停,最后不得不再次出聲叫住她,扶著一棵梨樹潮紅了兩頰,吐息紊亂:“本殿素有氣喘的毛病,怕是趕不上姑娘這樣大的步子。”
寧嬰一怔,依稀想起宮人閑談時的確提過二皇子體有弱癥。當下忙又賠禮:“是奴婢一時心急,還望殿下寬恕。”
衛爍稍稍平復呼吸,擺了擺手道:“無礙。此間已快到華英宮,你且先過去罷,本殿隨后就到。”
湯藥煎好后寧嬰小心捧至衛煬寢宮,卻不意妃嬪皇子們烏泱泱擠了滿殿。衛煬已醒,天子望著他面帶關切,出語卻驚人:“可還記得是怎么落的水?”
衛煬面上仍舊青白,有宮人一早替他換過衣服,滿頭烏發卻仍未干透,沉沉如寒水蘸濕的鴉羽。寧嬰覺察到眾人在帝王發出問詢后皆有一瞬屏息,但衛煬在這詭異的靜默里只緩聲道:“是兒臣自己不小心。”
他說得極自然,異常蒼白的雙唇微抿,低聲補充:“連累父皇牽掛,兒臣愧不敢當。”
衛帝怔忪,目光在衛煬面上逡巡幾個來回,最終以極豐厚的賞賜為這場意外收了尾。
衛煬身子骨不差,調養了幾日后便恢復元氣。但他實在用功,片刻不敢松懈。寧嬰端了時鮮的果子進得書房,便見他伏在案幾上研讀一卷經注。春光融開新桃,一樹緋色透過簇新的窗紙映在衛煬半邊臉上,棱角初顯的五官因此柔和幾分。
寧嬰輕輕放下果盤,正要離去時卻被叫住:“寧嬰。”他偏過頭看她,唇邊似有笑意:“還記得幼時你告訴過本殿,‘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么?”
門外東風起,樹影晃動,拂落花瓣如粉雪。寧嬰看不透衛煬眼底幽光,只愣愣點了一下頭,卻見他笑意愈深:“朱子言,‘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寧嬰,你實在聰明。”
三
衛煬的聰慧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引起宮人們對華英宮的矚目。他開蒙雖晚,天賦卻極佳,一年過去,衛帝親自考核過諸皇子功課后竟允他進入御書房議事。
這意味著極大的肯定與看重,在此之前無人敢信流落宮外十五載的私生子竟能直接越過二皇子與太子并肩共議國事。而這份由衛煬帶來的殊榮顯然惠及華英宮上下,立夏甫過,寧嬰去內務府拿月餉,總管太監按例遞上兩包銀子后又小意奉上一袋金馃子。但她只一笑便錯開身位,到底沒領這份情。
歸途行經御花園的竹林,午后暑氣上蒸,寧嬰貪涼,擇了條幽僻小徑,不想腳步驚動一條通體碧綠的野蛇。蛇牙在腕上刺出兩點殷紅,她下意識發出一聲驚呼,卻見林葉簌簌,竟是衛爍從青竹深處轉出。
從寧嬰的形容中衛爍判定那是條無毒的翠青蛇,但仍舊在替她逼出淤血后才從袖中抽出手帕包扎傷口。深林遮住大半日光,衛爍向來隨意散落的墨發此時松松挽了髻,露出一截皓頸如玉。豆青常服未加綴飾,而身后碧海翻波萬頃,他身形單薄,仿佛直要融進去。腕上倏忽一緊,拉回寧嬰一點神思,她低頭去看,發現是衛爍打了個漂亮的雙環結。當下兩頰微熱,竟是鬼使神差地紅了臉。
道謝后寧嬰沒忍住問起衛爍來竹林的緣由,皇子殿下卻也并未怪罪她的失禮,薄唇牽出笑影,望著她道:“本殿來此尋一根制笛的好竹。”
寧嬰的訝異幾乎是脫口而出:“殿下會制笛?”
“自然。”衛爍從懷中取出一支六孔短笛,眼尾揚起:“不僅會制,吹得也不算太差。你想聽什么曲子?”
他說得輕巧,但寧嬰總還沒有完全失卻分寸,當下誠惶誠恐起來:“奴婢如何擔得起殿下親自吹笛。”
然而衛爍已將竹笛橫到唇邊,略一思忖后細細吹起來。寧嬰并不通樂理,只覺這支曲子低回婉轉,隱隱有泣訴之意。曲罷后衛爍默然佇立良久,寧嬰惴惴不敢出聲,最終仍是由他笑著打破沉寂:“早前母妃憂心本殿病癥,一概禁了這些玩意兒。技法生疏,當真是獻丑了。”
寧嬰哪里敢承受這一句“獻丑”,忙揀了幾句平日里夸贊衛煬的話來充場面,末了問道:“還未請教殿下,此曲可有名字?”
衛爍將竹笛收回懷中:“亂紅。”他側身望向竹海,風動時木葉相擦,仿佛低語。寧嬰聽得他輕聲重復:“此曲名為,《亂紅》。”
后來寧嬰知曉這名字源于前朝詩人的半闋舊詞: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原來不是好兆頭。
回到華英宮時衛煬多看了她腕上一眼,眉頭霎時鎖起:“怎么受傷了?”說著便讓宮人將庫房里收著的瘡藥全數取來。寧嬰笑道:“不過被路邊的小蛇咬了一口,已經包扎過了,不礙事。”
衛煬眉間川字卻更深,一面快步上前解開帕子查看傷勢,一面吩咐宮人去請太醫。寧嬰連忙止住:“何必如此大張旗鼓,沒得落人口舌。”
“寧嬰。”衛煬喚她,面目肅起,一字一句:“不會再有人欺負你,本殿保證。”
這句話極耳熟。云娘下葬那日,雨絲連綿了半日未停,寧嬰在衛煬頭頂撐起一把黑骨白面的油紙傘,握了他的手道:“姐姐保證,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傘面向他傾斜,寧嬰因此濕透半邊肩膀。彼時衛煬十指同樣冷如冰棱,聞言卻緣著她的掌心一點一點慢慢收緊,像溺水者攫住漂浮的稻草。
此后他們被一旨圣意宣入宮廷,境遇卻比在宛陵時更加坎坷。寧嬰拼盡全力,也只能勉強周全衛煬的衣食。而今衛煬足足比她高出一頭,寧嬰與他說話時不得不仰起面目,慎之又慎:“殿下,奴婢幼時曾聽言,小心駛得萬年船。”
衛煬曾笑說寧嬰聰明,事實證明他所言的確非虛——入秋后衛國邊疆再起動蕩,燕國三萬駐軍屢次于白城城關外尋釁滋事。戰事一觸即發,衛帝急召衛煥與衛煬商議對策。邊地多丘陵,衛煬主張以精銳部隊匿于其間,趁勢偷襲。戰術一板一眼布置下去,不料燕軍早有提防,竟提前埋伏硝油,接以火石反攻。是夜風起,火勢燎原,衛國精銳生還無幾。燕軍趁虛直搗黃龍,衛軍措不及防,一時潰散。
于是白城失守。
消息傳回帝京,群臣錯愕,龍顏震怒。衛煬隨之被帝王降下的一道諭旨禁在華英宮,非召不得擅出。
四
御膳房送進華英宮的食盒每日都由寧嬰仔細查過,才敢送到衛煬面前。戰事吃緊,帝王卻遲遲沒有再次召見三皇子的意思,于是食物也一日日壞下去。
寒露當天食盒內多了一碟金桂松糕,寧嬰用銀針將飯食一一探過,確認無毒后挑出尚未腐敗的菜肴送至主殿。衛煬卻在用膳后的一刻鐘內暈過去,面目青紫。
寧嬰大駭,急急趕赴太醫院,卻無人敢接下這份差事。她幾乎要哭出來,正準備豁出性命,忽聽得身后有人沉聲道:“見死不救,你們的腦袋不想要了?”
李夫人自入宮后便盛寵不衰,因此無人敢拂衛爍的面子,當下便有一位御醫硬著頭皮隨寧嬰回到華英宮看診。細細把過脈象,御醫查驗了剩下的飯食后提筆寫下藥方:“糕點內混有菊瓣,與雞肉同食便成此毒。所幸殿下用的不多,毒素未至關竅,開幾貼湯藥送服即可。”而后示意寧嬰近前,壓低了聲音道:“老夫多嘴,殿下體內余毒不止一種,姑娘日后需更加小心伺候才是。”
衛煬醒后,寧嬰將他毒發之事一一告知,包括衛爍的相救和御醫的提醒。秋雨連日而至,連衛煬眼中也仿佛潮濕有水汽。他握緊身下繡了云紋的褥子又慢慢松開,靜默一瞬后開口道:“寧姐姐,”笑意攀上他的唇角,眼底卻只剩冷冽,像凍結了十二月的寒冰:“你可否幫我請來衛爍?”
衛爍侯于御書房外,向帝王獻上破敵之法后燕軍果然節節敗退。白城失而復得,衛帝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太子衛煥并外戚吳氏里通外國的證據卻在次日由李氏一族于眾目睽睽之下呈于朝堂之上。
證據包括線人的口供和往來的書信,暗中調動兵力的函書上,吳氏所掌的撫遠將軍印清晰可見。群臣嘩然,衛帝不得不將太子并吳氏全族送往大理寺問審,吳皇后則被禁足中宮。
信中所言,衛煬得帝王看重,雖無外戚可倚,但仍舊令太子寢食難安。衛帝春秋正盛,太子卻難以安坐儲君之位,為保無虞,吳氏密聯燕帝,欲行一箭雙雕之計:先以衛煬失信于衛帝,擇機毒殺;再拉扯戰線以至帝京兵力空虛后,逼宮迫使衛帝禪位。
“當真是蠢吶。”衛煬捧了茶盞看雪,如此評價已被廢為庶人的衛煥。他一早被解了禁足,戰術外泄原非他之過,圈禁宮中時橫遭賊子毒害更是委屈。衛帝賜下厚賞以示撫恤,但經此一事,衛煬仿佛更愿意窩在宮里,除非帝王召見,甚少邁出門檻。
寧嬰手上正繡著一只魚戲蓮葉的荷包,聞言一笑:“倘若人人都似殿下這般耳聰目明,倒也少了這許多是非。”
衛煬對她從來坦誠,即便是暗中請來衛爍相商要事,竟也容許她在場。衛煬向衛爍一一剖析戰事疑點時語氣平靜,神色從容,絲毫不見悲喜。他主動提出交易:以一條退敵妙計換來曝光衛煥的通敵。
衛爍并未立刻應允,而衛煬也仿佛毫不心急,涂畫陣型的圖紙被他隨意推至案幾中央。一燈如豆,衛煬一半身形都被黑暗吞沒,形狀柔美的桃花眼沉如古井:“若非形勢所困,本殿不會做這樣賠本的買賣。”——寧嬰驚訝于他周身氣度的變化,一晃許多年,原來當初那個被鄰童肆意欺侮的孩子早已長大。
衛煬放下茶盞,走到她身旁看她耐心繡那支蓮荷的莖葉,未幾皺了眉道:“本殿從來不喜碧色。”
寧嬰一愣,卻也答得誠實:“這是給二殿下的。”眼見衛煬的面色有一瞬冷凝,寧嬰連忙補充:“前度多得二殿下助力,因此奴婢便想繡個香包聊表謝意……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大概是衛煬的目光愈來愈冷厲,說到最后,寧嬰竟然訥訥。
“既如此,本殿也不攔你。”衛煬收回目光,回轉了身子繼續望向窗外漫天的飛雪,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冷硬:“只是寧嬰,你到底該時刻記住,誰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五
香包里放了茯苓白術,是寧嬰特地尋了醫書研習的緩解氣喘的方子。衛爍笑著收了,賜她坐下:“本殿該如何謝你?”
寧嬰連忙擺手:“本就是為了答謝殿下多次出手相助,哪里還受得起殿下的謝禮。”
衛爍在室內也圍著狐裘,地龍燒得很旺,他的兩頰因此潤起輕紅的顏色,像人間三月里綴在枝頭的花。寧嬰看得呆了一呆,便聽他接著道:“本殿新學了一支曲子,趕早不如趕巧,便勞你聽上一聽。”說著依舊拿起那只六孔笛,樂聲隨即悠揚流瀉。
曲調意外地熟悉,寧嬰問:“這是《太湖春》?”衛爍長眉微挑,放下笛子,饒有興味:“你聽過?”
寧嬰直言不諱:“奴婢曾聽三皇子殿下的生母唱過。”
云娘原是江南人,偶爾針線活做得累了,便會搖著機杼唱起這首曲子。寧嬰幫她打下手,將各色絲線分門別類纏繞成團,再聽她說起太湖的銀魚、莼菜與菱角,漁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此度過歲月枯榮,寧嬰覺得那真是世外桃源。云娘看她似有向往,打趣道:“寧嬰也想當漁婆么?”
寧嬰面上一紅,還未回答,年紀尚小的衛煬便搶先道:“寧姐姐若想當漁婆,那我就當漁翁,每天都打好多魚回來給娘吃。”
憶及舊事,寧嬰面上不由泛起笑意。衛爍奇道:“寧姑娘想到什么趣事了?”
寧嬰倏然回神:“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衛爍將竹笛收起,指節輕叩幾案,喚來宮人端上糕點。一色碧玉酥一色木蘭糕,顏色相襯,像春意暖融下的葉與花。寧嬰意識到應當告辭,便施了禮預備退下。
衛爍卻談興正濃,吩咐宮人再上了一盞六安瓜片遞到她手上,問道:“寧姑娘自小與三弟一同長大?”他語氣隨意,仿佛閑話家常,寧嬰便也老實將云娘收留自己的始末和盤托出。衛爍面上起先帶笑,待聽完寧嬰身世,一時怔然:“未曾想到寧姑娘竟如此委屈。”
寧嬰想說自己如今已不算委屈,但大約是衛爍的同情太過真切,喉頭滾動,到底將那句分辯咽了下去。而后她便聽衛爍談起自己。
其實不必衛爍多言,寧嬰入宮數載,早已耳聞二皇子的事跡:李夫人入宮時身世不算顯赫,但貌美無儔,歌舞一絕,甫進宮便盡得萬千寵愛,不過數月就懷有龍裔。然而孕中多艱,失于調和,誕下衛爍后虧虛至今。二殿下尚未滿周歲時,宮外聘來的乳母偷偷抱了他去看楊花,誰知嬰兒體弱兼有飛絮引禍,衛爍由此染上氣喘之癥。
“自此后本殿便被母妃常年拘在宮里,悶得沒法子了,便偷偷做些木工。”他一指多寶閣,寧嬰這才發現上頭陳列了許多精工雕琢的木器。
“一次北風忽起,木屑亂飛,觸得病發,母妃便不許本殿繼續做這逍遙木匠。”衛爍飲下一口清茶,含笑支頤:“宮人們奉了禁令嚴加看守,本殿閑來無事時只好去太醫院閑逛,想著久病成醫,若能偷師到一星半點,便不必再勞御醫們費心。”
寧嬰恍然大悟:“怪不得殿下第一次見到奴婢,便是在太醫院。”
衛爍卻豎起一根手指左右晃動,眼底漾開笑意如水:“非也。本殿第一次真正見到你,是在浣衣局。”
衛帝子息不多,而他與太子并不投緣,在內苑中長到二十歲,幾乎可以算得孤身一人。聽聞自己流落在外的三弟進宮時,他曾遠遠看過一眼,而那個仿佛對任何人事都疏離戒備的孩子只有在面對貼身婢女時才會展露笑顏——這不免讓他感到驚奇,但也無甚興趣過多探知。
除夕那天他一時興起,支開隨侍獨自披了氅衣在宮中閑逛。走到浣衣局附近時便聽得一道氣勢十足的女聲:“……圣上問起,難道要怪罪三殿下不會洗衣服么?”他微微側目,依稀認出是衛煬帶進宮的那個侍女。穿著打扮與尋常宮人沒什么不同,但眉目間卻有一股與深宮極不相符的勃勃生氣,似驚蟄春雷,迫使他停下腳步。宮人語出挑釁后衛爍幾乎以為她要轉身撕爛那人的嘴,出乎意料,她只是握了握拳便忍下怒氣。
審時度勢,能屈能伸,衛爍當時想,這位姑娘竟有幾分兵家風范。
但眼下他并不準備舊事重提,面對寧嬰的疑色只笑著下了逐客令:“本殿許久未說過這樣多的話,竟有些乏了,寧姑娘怕是也該回去了罷?”
宮人點起燈燭,寧嬰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白玉地磚上被拉長,漸漸和衛爍的相疊。心頭一亂,慌慌張張地告了辭。
她那時還不知,自己與衛爍的這第一次長談,竟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六
衛煥被廢,儲位由此空懸。開春后衛煬被帝王頻繁召見,而衛爍同樣因獻策有功被準許隨時出入御書房。雖然兩位皇子的出身算得上云泥之別,但并不妨礙朝堂勢態不可控制地走向波詭云譎。
寧嬰漸漸發覺自己甚少和衛煬碰面。清晨時分備好的早膳送進寢殿,及至晚間仍舊原封不動。御書房與華英宮相隔不遠,有時寧嬰在宮門口便能看見剛議完國事行經華英宮的衛爍。他們偶有交談,雖然內容不過一兩句寒暄,但衛爍從來眼眉溫柔,仿佛春風化了雨落于其間,有時只是向她頷首致意,就足夠讓寧嬰心底逐寸生出歡喜。
很快到了衛煬生辰,寧嬰早早備下長壽面,及至晚霞漫天也沒有等來壽星。她在宮門候了許久,遠遠望見一盞琉璃燈逐漸迫近,卻是衛爍。她矮身行禮:“見過二皇子殿下。”
衛爍抬手示意隨侍停步,語調是一貫的柔和:“寧姑娘在等三弟么?”見寧嬰點頭,他微笑道:“三弟被父皇留下議事,恐怕還要過上一陣子。秋日風涼,姑娘不妨先回殿內等待。”
寧嬰心頭一暖,道過謝,卻仍舊候在門口。見衛爍面露疑惑,便含了笑解釋道:“三皇子殿下幼時曾在生辰當天走失,費了很大的工夫才尋回。那日奴婢曾向三殿下承諾,以后每逢三殿下生辰,奴婢一定會在門口等到他回來。”
這樣的答案顯然出乎衛爍的意料。他頓了頓,說:“你和三弟的感情很好。”燭光透過琉璃屏,在衛爍身上淺淺鑲出淡黃的邊線。寧嬰仿佛在他的話音里聽出一點悲涼,尚未來得及分辨,便聽衛爍繼續道:“上回贈與本殿的香包很好,得了空再做一個罷。”
寧嬰還未參透衛爍的話中意,衛煬便披了月色回到宮中。先前煮好的長壽面早已漲作一團,寧嬰只得重又燒開水下面。鍋內咕嘟作響時衛煬出現在小廚房門口,他倚著門框,面目模糊在夜色里,語氣無波瀾:“父皇要替本殿指婚。”
寧嬰一愣,隨即真心實意地笑道:“恭喜殿下!”
衛煬恍若未聞她的祝賀,繼續補充賜婚的細節:“是左相之女,婚期定在下月。”
“這么匆忙!”寧嬰微有訝異,但手上的動作一絲未停,麻利地將面條投入沸水中:“娘娘如若泉下有知,一定也為殿下高興。”
“寧嬰,你當真喜悅?”衛煬走進內室,昏黃的光蒙在他面上,寧嬰用力點頭:“這是喜事,自然喜悅。”
“那么,該讓你知道雙喜臨門。”他唇角浮起笑來,像初冬時節水面泛起的漣漪,叫人誤以為雪融冰消,其實不過是凜冬未至:“李家的大小姐被賜給了衛爍,與本殿同日成婚。”
寧嬰的笑僵在臉上,而這仿佛還不能使衛煬滿意,他繼續走近,形如春桃的眼眸同時彎起天真與殘忍:“聽聞你每日都同他說話,明日便好好祝賀他罷。”
手上一燙,是鍋內的湯水漫了出來。衛煬劈手將她扯至身邊,咬牙道:“你的手不要了?”
寧嬰這才于茫然中回神看向被衛煬握住的那只手,原來上頭被沸騰的面湯迅速灼出了一溜深深淺淺的水泡。但她總覺得那疼痛仿佛并不在手上,而是源于空蕩蕩的胸腔。
七
寧嬰傷了手,香包緊趕慢趕,終究在婚禮的前一天繡好。她剪去線頭,比照著日光細細審查繡面上那對七彩鴛鴦的針腳,確認無一絲錯漏后有一陣猶豫,但最終還是親自送到了衛爍面前。
宮殿內一派喜氣洋洋,奉上香包后寧嬰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開口道:“還未恭賀殿下大喜。”
日影西斜,暮色收攏在衛爍身上,輕飄飄地仿似連他也快要一道化去。衛爍屏退殿內侍從,仍舊同往日一樣含了笑問:“本殿給你吹的第一支曲子,你可喜歡?”
寧嬰憶起那片竹海,滿目挨挨擠擠的綠意里,衛爍卻吹出名為《亂紅》的曲子。當下輕輕搖頭:“殿下吹得極好,只是聽來太過哀傷。”
衛爍起身走至她身旁:“你讀過醫書,因此在香包中放入了茯苓與白術。”頓了頓,接著道:“那么,你或許知道,本殿所患之癥,其實無藥可醫。”
寧嬰疑竇大起,猛然抬頭,發現那對從來風平浪靜的眼眸里漸有霧氣,但又被他很快眨去:“回去吧,明天會是你的好日子。”
尾聲
衛國的新帝戴十二冕,披龍袍,緩步登上八十一階丹墀時,身側的刀筆吏如實錄下這位年輕帝王的前半生:帝,幼時流落民間,甲申二月,重回宮闈。帝性敏而好學,廢太子煥嫉其見用于先帝,以計害之。事敗,帝愈見重用……丁亥八月,先帝指左相女為帝之正妻,并允尚書令孫女與二皇子爍婚約。九月,爍氣喘病發,暴斃宮中……戊子正月,先帝降禪位詔。二月,先帝薨。三月,帝御太極殿。
寧嬰向衛煬追問過衛爍的死因,在禪位詔書昭告天下之后。彼時內務府正呈來天子的吉服冠冕,幾個宮人垂首伺候衛煬試衣。“朕,”他開口,殿宇過于空闊而有回音:“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那位好心的太醫曾冒死告知他體內藏有另一種毒,但無第三人知曉毒是衛帝親自種下,也甚少有人知道,他作為流落在外十五載的皇子,一朝回宮,不過是為了成為衛帝制衡吳氏的棋子。
衛帝鐘愛李夫人,這份鐘愛使他與李夫人極相似的云娘春風一度,也使他不惜犧牲自己與云娘的孩子將衛爍捧上皇位。
宮侍盡數退下,衛煬著黃袍,桃花眼瀲滟出諷笑:“落水太液池與衛燕之戰,皆是由朕的父皇親手設計。但他以為朕無反擊之力,朕偏要憑空生出尖牙利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左相并無實權。衛帝計劃在婚禮當日催發衛煬體內毒性,以絕后患。然而衛煬心術更在衛帝之上,出入御書房不過三載,竟已籠絡住大半個朝堂。情報線牽絲成網,他得以提前知曉衛帝每一步謀略,于是先發制人。
但衛爍仍舊成為這盤棋局上的意外,雖然這意外加速了衛煬的勝利。“朕在你的香包里多加了一味蓬茸,意在催他速死。只是沒想到,”衛煬嗤笑:“他本來也沒幾日好活。”
衛爍在太醫院游蕩經年,發現自己早已不剩幾年光景。木匠活與醫書都無法緩解郁悶時,他便到竹林中吹笛。宮人忌憚李氏威勢,往往贊他笛聲如仙樂,聽之如沐梵音等等,只有一個小宮女在他面前誠實地搖了頭。
當真是天真又單純,若沒人罩著,恐怕活不久。衛爍這樣想。他并不是不知這深宮里的蠅營狗茍,既然她與那個野心勃勃一心致自己于死地的小皇弟如此要好,那么自己提前死一死,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
入夜時他抽出兩個香包里的蓬茸置于枕上,最后只想,可惜了,他恐怕再也收不到這樣用心的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