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國家安全戰略研究”(18JZD058)。
李虎,同濟大學中國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同濟大學 中國戰略研究院 上海 200092領土權是現代國家的構成性要素之一,也是現代國際關系的制度性前提。政治理論學者一般認為,領土權包括施行管轄、享有資源、控制邊境以及阻止分離等一系列權利,而且在管轄權之上存在一種賦予或調整管轄權的元管轄權。但具體來看,國家施行管轄的權利可以進一步細分為管轄人員和管轄資源兩項相互獨立的權利,享有資源的權利也可以進一步細分為資源管轄權和資源所有權;而阻止分離的權利并不是獨立于管轄權之外,相反,它是管轄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時,完整的管轄權并不受制于一種更高的元管轄權,而是包含一種豁免權元素,可以免于其他主體的調整。
領土權; 霍菲爾德; 權利概念分析; 管轄權
D815.3A004413
在當代世界里,整個地球的絕大部分陸地和一部分水域分屬于200多個國家(和地區)。國家之間通常有著清晰明確的領土邊界,各個國家分別管轄各自境內的人員,享有領土上的資源并且管控跨邊界的人員和貨物流動。領土國家體系由此形成。這種體系一方面為各個國家劃定了“責任區”,促使各國通過內部的社會發展而不是領土擴張來展現國家的強大,同時也鼓勵各國通過解決各自內部的問題來實現氣候變化、恐怖主義和瘟疫等全球性問題的解決。但另一方面,領土國家體系造就和固化了國家間嚴重的不平等,人們跨越國界尋求更好生活前景的行為被嚴格限制,同時各國對自我利益的追求也可能成為解決全球性問題的障礙。這兩方面的事實都說明,領土國家體系直接而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機會、福祉以及國際社會應對全球性問題的努力。
領土國家體系的基礎是國家的領土權,也就是一個國家擁有對其領土的一系列權利。雖然領土權是現代國家不可或缺的權力,而國家權力的正當性也是政治理論經久不衰的課題,但是以社會契約論為代表的傳統理論主要關注國家對其公民的權威,并不關注國家對其領土的權利。傳統理論假設國家處于相對隔絕的地域空間內?;谶@一假設,重要的是國家如何獲得對其公民的權威,相對而言,國家對其領土的權利并不重要。這一假設顯然與現代國家是領土國家的政治現實相去甚遠:現代國家并不是存在于自然隔絕的地理空間內,而是存在于由領土權建構而成的權利空間內。傳統理論因而無助于我們思考領土國家體系的正當性及其限度問題。
隨著國家領土權的現實影響愈發明顯,傳統政治理論的缺陷也日益突顯出來。近十幾年來,為彌補傳統理論的缺陷,并為人們思考與領土權有關的現實問題提供理論資源,政治理論學者開始關注國家的領土權利。領土權研究已經成為政治理論的新興領域之一。與國際法學者不同,政治理論學者并不是研究主權國家依據國際法所擁有的實證權利,而是遵循自身理論傳統,將領土權利視為一種前制度權利或道德權利。他們試圖厘清領土權的道德基礎,即從道德的角度看,為什么一個國家擁有對一塊特定土地的領土權。
本文聚焦于領土權的概念研究,也就是探究國家的領土權的具體內涵。雖然國家的領土權是現代國際秩序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對于領土權能否被證成(justified)證成(justify)是西方政治理論和政治場域中的重要概念。證成的對象一般是特定的行為或者特定的權利和義務等規范,證成可以理解為“證明”一種行為或規范。正如西蒙斯在《證成與正當性》(Justification and Legitimacy)一文中所述:“證成一種行為、策略、實踐、安排或者制度通常需要表明,它是審慎理性的,或者是在道德上可以被接受的,或者兩者兼具。” 證成是提供理由來支持某一種行為或規范,并不是探究它的前因后果,因而證成不同于經驗研究中的解釋性研究。同時,證成亦不同于日常生活中個人為自己的行為提供理由,因為日常生活中對個人行為的解釋或辯護可以訴諸個人的偏好或宗教信仰等私人的理由,而證成需要訴諸某種公共的理由(例如共享的政治價值等)。在這個意義上說,證成是一種公共證成。西蒙斯的觀點參見:A. John Simmons, “Justification and Legitimacy”, Ethics, 1999, 109(4), pp.739771。公共理由或公共證成是政治自由主義和協商民主研究中的核心概念,精練的介紹可參見:John Rawls, “The Idea of Public Reason”, Deliberative Democracy Essays on Reason and Politics, James Bohman and William Rehg ed., MIT Press, 1997, pp.93141。 ,政治理論學者仍然存在爭論。有些世界主義者認為,領土權難以與全球平等和個人的遷徙自由等原則相融貫,因而無法在理論上被證成。而有些政治理論學者則試圖證成國家的領土權,但是他們對于如何做到這一點存在分歧:西蒙斯(A. John Simmons)等人采取個人主義路徑,認為國家的領土權源自于個人的財產權;摩爾(Margaret Moore)等人則基于一些集體權利來證成國家的領土權,進而發展出集體主義理論;斯泰爾茨(Anna Stilz)等人則采取國家主義路徑,認為國家因其有效且正當的管轄而獲得領土權。對領土權理論研究的最新介紹參見:Margaret Moore, “Territorial Rights and Territorial Justice”,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um2020/entries/territorial-rights, 20200524。領土權的概念研究是領土權理論研究的基礎性工作,其目的在于界定一個清晰的概念,能為各種證成或反對領土權的理論所共享,以使這些理論明晰其證成或反對的對象。除此之外,一個清晰的概念也有助于人們理性思索與領土權有關的現實問題。
本文旨在利用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系統地分析領土權的概念。論文的第一部分呈現領土權概念研究的現狀,并且細化領土權的概念研究所涉及的問題;第二部分介紹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第三部分基于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對各項領土權進行概念分析;在第三部分的基礎上,第四部分考察各項領土權利以及相關權利之間的關系;最后一部分簡要探討本文的研究結論可能具有的政策啟示。
一、 領土權的概念研究
著名政治理論學者西蒙斯在2003年發表《論國家的領土權》一文,首先使用了“領土權”這個概念。西蒙斯認為,與國家對國民的權利以及國家對外國人的權利一道,領土權是國家主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提出領土權包括五項具體的權利:
(1)有權利對領土上的人(即使是在境的非公民)進行(完全的或者部分的)管轄,以能夠實際控制和強制這些人;(2)有權利對領土上未被私有的土地和資源進行適當的完全控制;(3)有權利對領土上的私有土地和資源進行征稅并對用途進行管制;(4)有權利控制甚或禁止跨領土邊界的流動;(5)有權利禁止無節制地向外國人轉讓土地、隨意地撂荒以及私人或群體的脫離,進而限制或禁止“分疆裂土”。A. John Simmons, “On the Territorial Rights of States”, Nos, 2001, 35(1), pp.300326.
基于西蒙斯的定義,戴維·米勒(David Miller)在2012年的《領土權:概念與證成》一文中更為簡潔地界定了領土權。他認為領土權主要包括三項權利:
第一項權利常被稱作管轄權,即在相應的領土上制定并執行法律的權利。假如一個國家對某地域擁有領土權,那么身處此地域的任何人都必須遵守該國的法律體系,若違反該國的法律都應受到處罰。第二項權利是支配和利用領土上的可用資源的權利。舉例而言,假如領土上有可供開發的礦產資源,那么國家可以按照自認為恰當的方式來處置這些資源。第三項權利是控制跨邊境的人員流動和貨物運輸的權利。David Miller, “Territorial Rights: Concept and Justification”, Political Studies, 2012, 60(2), pp.252268.
米勒對領土權的界定被廣泛采用,幾乎成為領土權概念問題的“標準答案”。無論是在西蒙斯還是米勒的界定中,領土權都是由多項權利組合而成的權利。一般情況下,現代國家擁有領土權的全部權利項。但是在特殊情景中,一個國家可能會失去某項權利,或者說某項權利被其他權利壓倒。例如,面臨敘利亞難民的入境需要,歐洲國家的邊境控制權可能會被難民的生命權所壓倒。如果國家缺少某項權利,這是否意味著國家失去了領土權?如果不是的話,失去哪些權利項不會影響國家擁有領土權?為回答這些問題,卡拉·尼恩(Cara Nine)對領土權概念做了進一步的探索。
尼恩認為,領土權包含如下內容:(1)對領土上的人的管轄權;(2)對領土上的資源的管轄權;(3)對領土上的資源的所有權;(4)有權威來決定(和調整)在相關地區定居、移民或獲得公民身份的權利。Cara Nine, Global Justice and Terri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67.尼恩主張,作為管轄權的前兩項權利是領土權的必要部分,而后兩項權利則并不必要。這種區分的意義在于,如果一個國家只是失去后兩項權利,它并沒有失去領土權。例如,有些學者主張,國家特別是發達國家應該開發邊界,但是同時有權利對進入其邊界的人員進行管轄;也就是說,他們主張國家并不擁有邊境控制權,但是擁有管轄權。Arash Abizadeh, “Democratic Theory and Border Coercion: No Right to Unilaterally Control Your Own Borders”, Political Theory, 2008, 36(1), pp.3765.根據尼恩的概念,人們也可以一邊主張國家沒有資源所有權,資源富裕的國家應該根據其多于全球平均值的資源量向其他國家轉移財富,一邊主張國家有權利管轄其領土上的資源開發行為。
西蒙斯、米勒和尼恩的研究共論及了五項權利:(1)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2)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資源管轄權);(3)資源所有權;(4)邊境控制權;(5)反分離的權利。其他研究者對領土權的界定深受這些學者(特別是米勒)的影響,他們對領土權的界定可能有些差異,但沒有以這五項權利之外的權利來界定領土權。目前可以認為這五項權利是學術界對領土權的主要詮釋。
除此之外,領土權理論研究也常常涉及元管轄權(meta-jurisdictional rights)。元管轄權是一種特殊的管轄權,其管轄對象是上述管轄權(甚或是上述所有權利項)。艾倫·布坎南(Allan Buchanan)將元管轄權界定為一種創制或者變更管轄權的管轄范圍的權利。Allen Buchanan,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Boundaries: What Liberalism Has to Say”, States, Nations and Borders: The Ethics of Making Boundaries, Allen Buchanan, Margaret Moore 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31261.在領土權問題上,元管轄權的主要內容是變更國家的領土邊界并進而改變國家可以行使其管轄權的范圍。元管轄權通常被認為是與國家的管轄權相關但又是完全不同的權利。③根據這種觀點,一個國家可能擁有在其領土范圍內施行管轄的權利,但并不擁有創制或變更其領土范圍的權利,而其他道德主體(例如個人或者政治共同體)可能有權利創制或變更國家邊界以及賦予國家管轄權。這一觀點在邏輯上是清楚的,但問題在于,如果元管轄權可以和管轄權區分開來并且比管轄權更為關鍵和重要,那么證成領土權的首要任務就不是證成上述權利項,而是證成元管轄權。要厘清這個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元管轄權與管轄權的關系。
有關領土權概念的現有研究初步明晰了領土權的權利項以及相關權利,但是并不能完全回答以下問題:
(1) 這些權利對領土內外的道德主體來說意味著什么?對他們的行為會有怎樣的約束和影響?以對領土上的人的管轄權為例,這項權利的直接對象顯然是領土上的人,它可以規范這些人的行為,但它對領土以外的人又意味著什么?
(2) 這些權利項是否相互并列?是否存在某一項權利看似獨特但實際上是另一項權利的一部分?例如,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是否可以涵蓋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
(3) 元管轄權和管轄權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是否如學者們一般認為的那樣,元管轄權獨立于并且高于管轄權?
為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進一步分析領土權的概念。韋斯利·霍菲爾德(Wesley Newcomb Hohfeld)的權利理論具有開創性,也被廣泛運用于權利的概念分析中薩姆納:《權利的道德基礎》,李茂森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7頁。,是我們分析領土權的恰當工具。在利用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進行分析之前,我們有必要簡要介紹這一理論。
二、 霍菲爾德權利理論
霍菲爾德認為,權利(right)容易被不加區分地使用,這導致眾多理論和實踐上的混亂,因而他試圖嚴格地區分權利的概念?;舴茽柕绿岢?,狹義的權利指的是要求權(claim),但在實際的概念使用中,權利又涵蓋了特權(privilege)、權力(power)或者豁免權(immunity)霍菲爾德:《基本法律概念》, 張書友譯, 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第82頁。。要求權、特權、權力和豁免權是廣義權利的四項基本元素,也可被稱作“霍菲爾德元素”(Hohfeldian incidents)。每一項權利都可以分解出至少一項霍菲爾德元素。④⑥Leif Wenar, “Right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20/entries/rights/, 20200224.
(一)要求權
父母有要求子女贍養的權利。這就是一種典型的要求權。要求權作為一種權利元素,具有以下形式:
當且僅當B對A有做Φ的義務時,A擁有要求B做Φ的權利(要求權)。④(1)
如果一個人負有做某事的義務,那么意味著他在道德、法律或習俗上應該做某事。要求權與義務嚴格對應:A的要求權對應B的義務。例如,父母要求子女贍養的權利對應子女贍養父母的義務。因為人們通常認為“權利”與義務相對應,因此在霍菲爾德的理論中,要求權被看作狹義的權利。A要求B做的Φ既可能是去做一件事情的積極行為(例如救助他人),也可能是避免去做一件事情的消極行為(例如不傷害他人)。因而,要求權既可能是積極權利也可能是消極權利。消極權利要求一種無干涉(non-interference),而積極權利則要求義務主體積極地行為,提供一些善或服務。例如,不被傷害的權利是消極權利,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權利則是積極權利。
(二)特權
與要求權不同,特權并沒有相應的義務作為保障。每個企業都有追求利潤最大化的權利即是一種特權的實例。一個企業擁有追求更大利潤的權利,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企業有禮讓甚至配合的義務;相反,其他企業可以與它競爭,阻礙它追求更大的利潤。特權作為一種權利元素具有以下形式:
當且僅當B沒有不做Φ的義務時,B享有做Φ的特權。⑥(2)
因而就權利主體而言,擁有某種特權只是意味著對內容相反的義務的否定。擁有特權與其他人的義務狀況無關,因而特權既不是積極權利也不是消極權利。(1)和(2)都是充分必要條件命題,根據相應的推理規則,從(2)可得,若B有做Φ的特權,那么B就沒有不做Φ的義務。從(1)可知,若B沒有不做Φ的義務,那么A就沒有要求B不做Φ的權利。所以,B的特權對應A的“無權利”。但A的“無權利”并不意味著A有相應的義務。因而B有做Φ的特權與A是否有不阻止或協助B做Φ的義務無關,在A僅有做Φ的特權的情況下,B并沒有不阻止或協助A做Φ的義務,即B既可以不協助也可以不阻止A行使做Φ的特權。譬如,就中國移動而言,它有追求更大市場份額的權利,但與之競爭的中國聯通顯然沒有不阻止或協助它追求更大市場份額的義務。在移動業務領域只有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的那些年里,若中國移動獲得了更大的市場份額,中國聯通的市場份額必然減少,但中國移動并沒有侵犯中國聯通的權利;同樣明確的是,若中國聯通成功地阻止了中國移動獲取更大市場份額的行為,前者也并沒有侵犯后者的任何權利。每個企業都有在市場中追求更大利潤的權利,表明每個企業都沒有不追求更大利潤的義務。如果一個企業在某種情況下負有不追求更大利潤的義務,那么它在該情況下就沒有追求更大利潤的特權。
進一步比較要求權和特權,不難發現,它們都是相對于義務的權利元素,但是要求權與義務是不同的主體面對內容相同的規范要求,而特權和義務則是同一主體面對內容相反的規范要求。(1)中的“B(應該)做Φ”這個規范要求,對A來說是要求權,而對B而言則是義務。因而,A的要求權和B的義務一一對應,同時存在。相比而言,(2)中的“B(可以)做Φ”和“B(應該)不做Φ”分別是B自己的特權和義務。B如果擁有前一種特權,那么一定沒有后一種義務,反之亦然。所以,同一個主體不能同時具有內容相反的特權和義務,簡言之,同一主體的特權和義務是相互排斥的。但同一個主體的要求權和義務并不是相互排斥的,一個人可以同時具有做某件事情的要求權和義務。例如,在有些國家,一個公民既擁有投票的權利(對應其他公民的不干涉的消極義務),也負有去投票的義務。
(三)權力
要求權和特權是規定人們做或不做特定行為的一階規則(primary rules),表現為特定行為被允許、要求或禁止。而權力和豁免則是二階規則(secondary rules),明確主體如何解釋、變更或廢止一階規則或二階規則自身③④Leif Wenar, “Right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20/entries/rights/, 20200224;Leif Wenar, “The Nature of Rights”,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2005, 33(3), pp.223252.。軍官對士兵的權利就是一種典型的權力。權力作為一種權利元素具有以下形式:
當且僅當A在一組規則之下有變更自己或者其他人的霍菲爾德元素的能力時,A擁有一種權力。③(3)
前面已經提及,霍菲爾德元素包括要求權、特權、權力和豁免權。既然擁有權力意味著可以變更自己或其他人的“霍菲爾德要素”,那么擁有一項權力至少包含以下四種能力中的一種:賦予或廢止相關的要求權;施加或解除相關的義務;授予或變更相關的權力;給予或收回相關的豁免權。一個最低級軍官甲有權力命令一個士兵乙掩護戰友撤退,甲如果行使這一權力,就向乙施加了掩護戰友撤退的義務,并相應地廢止了乙第一時間撤退的特權,同時賦予了乙的戰友要求乙掩護的權利(要求權),乙及其戰友的規范境況因此而改變。甲或許不能授予乙某種權力或者廢除乙已有的權力,但甲的上級對甲的權力可以體現為對其提拔或免職,也就是授予或變更甲的權力。
(四)豁免權
軍官對士兵的權利是一種權力,而同級軍官相互之間的權利則是一種豁免權。作為權利的元素,豁免權具有以下形式:
當且僅當A在一組規則之下沒有變更B的霍菲爾德元素的能力時,B享有一種豁免權。④(4)
一個軍官甲沒有權力要求另一個同級軍官丙掩護戰友撤退,也就是說,甲不能向丙施加掩護的義務,正因為甲沒有這種權力,丙享有一種豁免權。一個國家沒有權力對公民的著裝顏色做出規定,因而相對于國家,公民選擇服裝顏色這一權利至少是一種豁免權。
通過對比可以發現,權力和豁免權都與規范意義上(而非事實上)的能力有關。就權力而言,一個道德主體擁有權力意味著它能夠調整一些其他道德主體的規范狀況(權利和義務等),這些主體也因而受制于它所制定的規則。但就豁免權來說,一個主體擁有豁免權則意味著一些其他主體不能夠改變它的規范狀況,也就是說,它不受制于那些主體所制定的規則。
要求權、特權、權力和豁免權都是權利的基本元素,任何一項具體的權利都至少包含其中一種權利元素。如同一種物質有自己的化學分子式一樣,一項權利也有其“分子式”,而這四項基本元素就是構成權利“分子式”的“原子”。譬如,個人的私有財產權的“分子式”可能包含著全部權利元素。一個人對其電腦的財產權部分意味著:(1)他可以使用此電腦(特權);(2)要求別人不使用此電腦(要求權);(3)解除別人不使用此電腦的義務(權力);(4)別人不能變更他的要求權(豁免權)。Leif Wenar, “Right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20/entries/rights/, 20200224;Leif Wenar, “The Nature of Rights”,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2005, 33(3), pp.223252.
雖然霍菲爾德提出其理論的最初目的是區分各種法律權利的概念,進而明確不同主體間的法律關系,他的理論也通常被應用于分析具體的法律權利在國內學術界,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被用于分析一些法律權利,這些研究包括:葉姍:《稅法權利的邏輯結構——以霍菲爾德的權利分析理論為據》,《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黃鳳龍:《所有權:是一種權利,但不僅僅是一種權利——霍菲爾德的基本法律概念及其價值》,《私法》,2012年第1期;汪敏:《論義務教育隨班就讀權利的邊界——基于深圳“李孟事件”的思考》,《中國教育法制評論》,2013年第1期;陸幸福:《論搜索引擎服務商在提供鏈接過程中的權利與義務——基于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的一種分析》,《法學評論》,2013年第4期;侯學賓、李凱文:《人體冷凍胚胎監管、處置權的辨析與批判——以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為分析框架》,《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張卓明:《多維度的選舉權——基于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的一個分析》,《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4年第1期;申素平、段斌斌:《在家上學的法律關系分析——以霍菲爾德的法律關系理論為分析視角》,《教育發展研究》,2017年第12期;王佳偉:《宅基地三權分置的法性質——以霍菲爾德基本權利理論為視角》,《上海法學研究》,2019年總第19卷;梁偉亮:《對經濟法權利的霍菲爾德式分析——一個分析法學的視角》,《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一理論不能適用于法律權利之外的權利概念。在權利研究方面頗有建樹的政治哲學學者利夫·溫納爾(Leif Wenar)將霍菲爾德的理論普遍化,認為它可以適用于所有的權利概念(包括道德權利)。溫納爾用霍菲爾德權利理論分析了財產權和人身權Leif Wenar, “Right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20/entries/rights/, 20200224.,并且以圖形的方式形象地展示了財產權和人身權的“霍菲爾德權利元素”。Leif Wenar, “The Nature of Rights”,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2005, 33(3): 223252.下一部分將利用霍菲爾德權利理論分析領土權的各個權利項,同時借鑒溫納爾的圖形來展示領土權的組成元素。
三、 領土權的霍菲爾德式分析
正如第一部分所介紹的,目前領土權概念研究主要論及五項權利:(1)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2)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3)資源所有權;(4)邊境控制權;(5)反分離權。這五項權利被認為是領土權的權利內容。利用霍菲爾德權利理論分別分析這五項權利,將呈現領土權對于領土內外的道德主體的規范要求和約束。
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首先是一種管轄權。管轄權是在一定范圍內制定、調整并貫徹合法規則的權利。Allen Buchanan,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Boundaries: What Liberalism Has to Say”, States, Nations and Borders: The Ethics of Making Boundaries, Allen Buchanan, Margaret Moore 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31261.管轄權包括屬人管轄權和屬地管轄權。國家對本國公民的管轄權,依賴于一種基于公民身份而形成的范圍,是典型的屬人管轄權,而對領土范圍內人的管轄權則顯然是屬地管轄權。作為一種屬地管轄權,這種管轄權針對身處一個國家的任何人,無論這些人是該國公民還是外國人,該國都有施以管轄的權利。一個國家擁有這種權利意味著可以制定并執行一些規則,要求或禁止特定類型的行為,并將這些規則適用于領土范圍內的所有人。David Miller, “Territorial Rights: Concept and Justification”, Political Studies, 2012, 60(2), pp.252268.這種權利首先包含一種權力要素:國家可以向領土范圍內的人設定或解除相應的權利和義務。例如國家可以制定法律,禁止誹謗他人,由此國家具有要求領土范圍內任何人不得誹謗他人的權利(要求權),領土范圍內的人也由此具有一種不誹謗他人的法律義務和不被誹謗的要求權。同時,國家的管轄權還包含特權要素,只有國家才可以實施一些行為,譬如合法地使用暴力。
國家與其領土范圍內的人是管轄與被管轄的關系,但國家對這些人的權威只是這種管轄權的一面,它的另一面是針對對這些人擁有管轄或管理權利的其他主體。針對特定領土范圍內的全部或部分的人,相應國家很可能不是唯一有權利制定并執行規則的主體:在一個國家的內部,各種自治團體也有權利規范其成員的行為;一個國家外部的國際組織和其他國家也可能對該國領土范圍內的人有管理或管轄的權利,例如,對于領土范圍內的外國人,其祖國對他們也有管轄權威。要確定管轄權的內容,還需要明確一個國家與這些其他主體的權利關系。
人們通常認為,相對于領土范圍內外的其他主體,國家的管轄權具有排他性。這種排他性首先意味著國家的管轄權不受其他主體的調整和變更。具體來說,其他主體沒有權利廢止國家制定的法律和規章。同一領土范圍內,就同一事態可能有不同的規則,例如,同時存在靠右行和靠左行的交通規則。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的管轄權威被否定,因為國家可以將就一些事態制定規則的權利授權給地方,也可以為一些規則設定例外情形。但一旦國家就某些事態制定了普適全國的規則,那么這些規則就不容領土范圍內各主體的挑戰和調整。其次,領土范圍外的主體沒有更高的權威來調整一個國家的管轄權威。如果一個“國家”的管轄權來源于另一個國家的授權,它所制定的法律可以被另一個國家任意地變更,那么這種政治實體不是一個國家,相應的土地也不會是它的領土。因而,國家對領土范圍內人的管轄權威不應該受領土外其他主體的調整。在這個意義上,國家的這種管轄權威表現為一種豁免權。
但只具有豁免權元素并不能保證國家的管轄權是一種排他的權利。這一點在自然狀態中更為清楚。在洛克理論中,自然狀態下的人們都有執行自然法的權利,這種權利是不受區域限制的,在任何地方都有效。而且,任何人都沒有權力來變更他人的執行自然法的權利,換言之,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執行自然法的權利表現為一種豁免權。但即使個人擁有這種豁免權元素,這種權利也不是排他的,個人并不擁有只有他才能執行自然法的特定區域。一個人在特定土地范圍內要擁有一種排他的執行自然法的權力,他就需要有權力變更其他人在這片土地內執行自然法的權利,也就是說,相對于他,其他人在這片土地內執行自然法的權利不具有豁免權元素。同樣,國家的管轄權要成為一種排他的權利,它不僅要有豁免權元素,還需要包含權力元素。
對于領土范圍內的各個組織,因其處于相應領土范圍內,國家對它們的權力元素與國家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權力元素一樣,國家的法律和規章自然適用于它們,它們制定的規則不能與國家制定的規則相抵觸。對于領土范圍外的其他國家和組織,國家制定的規則并不適用于它們,國家沒有一種直接管轄它們的權力,但是一個國家擁有管轄權意味著它有權力變更其他主體在它的領土范圍內的管轄權威。擁有上面這種權力元素,并不意味著一個國家內不存在其他管轄權威。一個國家可以允許本國領土內的特定部分或特定人享有一定的特權,例如,一個國家允許身處其領土內的外國元首和外交使節等人享有外交豁免權,免于當地法律的管轄。這相當于允許其他國家在本國擁有管轄權威,但是這種管轄權威的存在需要得到所在國家的許可或者基于有約束力的國際規則。一個國家若沒有這種權力,其他國家在它的領土范圍內進行管轄的權威就包含了一種豁免權元素,這個國家的管轄權威也就不是排他的。例如,20世紀大量存在的領事裁判權,就是相應國家的管轄權缺乏這種權力元素的表現;就其他國家在當時中國的領事裁判權而言,“享有領事裁判權的國家的僑民在華犯罪, 或與他人涉訟, 中國官員和法律都不能對其管轄和制裁”趙曉耕:《試析治外法權與領事裁判權》,《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第7276頁。,這樣一來,當時的中國政府也就無法管轄領土范圍內的所有人。
以上是關于國家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的分析,這種權利所可能包含的權利元素如圖1所示:
與對領土范圍內人的管轄權一樣,對領土范圍內資源的管轄權也是一種屬地管轄權,針對的是領土范圍內的資源利用和獲取行為。擁有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意味著國家可以制定并執行關于如何利用資源以及資源歸誰所有的規則。例如,確立并貫徹在領土范圍內有效的一種財產權制度,規定不準污染土地和撂荒,等等。在這個意義上,資源管轄權是一種權力。在國家制定的資源利用和獲取規則之下,領土范圍內的人負有了相應的義務,國家具有了相應的要求權。
與國家對領土范圍內人的管轄權一樣,資源管轄權中也包含對領土范圍內外其他主體的豁免權元素和權力元素。資源管轄權的四種權利元素如圖2所示:
領土權中的資源所有權是一種對實物的所有權,表現為享有領土上的資源以及禁止外人獲取領土上的資源。David Miller, “Territorial Rights: Concept and Justification”, Political Studies, 2012, 60(2), pp.252268.所有權是一種對特定物的排他性利用和控制的權利。Jeremy Waldron, “Property and Ownership”,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20/entries/property/, 20040906.土地財產權即是一種典型的所有權。如果甲對一片土地擁有財產權,則意味著:(1)他可以占有并利用這片土地(特權);(2)他有不讓其他人利用這片土地的權利(要求權),其他人因此負有不利用的義務;(3)他有權力解除別人的不利用的義務(權力);(4)其他人沒有權力來調整甲的上述特權、要求權和權力(豁免權)。土地財產權的要求權、豁免權和權力元素主要針對其他人,是土地財產權“對外”的面向,而占有和使用等特權則是針對權利主體利用土地的行為,是其“對內”面向。
與土地財產權類似,資源所有權作為一種所有權,具有所有權所應有的權利元素。擁有資源所有權意味著:(1)國家可以利用土地上的資源(特權);(2)國家有禁止外人利用領土上資源的權利(要求權);(3)國家可以解除外人不利用的義務(權力);(4)其他主體沒有權力來調整國家的特權、要求權和權力(豁免權)。資源所有權的權利元素如圖3所示:
上文已經討論三種權利,分別是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資源管轄權和資源所有權。就權利類型而言,前兩項權利都是一種管轄權,而且都是屬地管轄權,可以被統稱為領土管轄權。就權利所針對的對象而言,資源管轄權和資源所有權都是一種針對資源的權利,可以被統稱為資源權。
除了領土管轄權和資源權,領土權還包括邊境控制權和反分離權。顧名思義,邊境控制權是對跨邊境的人員流動和貨物運輸進行控制的權利。當前有厚和薄兩種邊境控制權觀念。厚的邊境控制權包含了圖4中標明的四種權利元素。國家擁有這種邊境控制權,不僅可以“高筑墻”以阻礙人員的進出,更為重要的是,邊境外的人有不經允許不得進入的義務,換言之,若國家筑了高墻,并以此表明拒絕外人進入的要求,墻外的人有不翻墻的義務。而有些人持有薄的邊境控制權觀念,認為國家只有可以“高筑墻”的特權和豁免權,境外人員并沒有不翻越的義務,也就是說外人可以翻越。有關邊境控制權的討論參見:Arash Abizadeh, “Democratic Theory and Border Coercion: No Right to Unilaterally Control Your Own Borders”, Political Theory, 2008, 36(1), pp.3765; David Miller, “Why Immigration Controls Are not Coercive: A Reply to Arash Abizadeh”, Political Theory, 2010, 38(1), pp.111120。
如果說邊境控制權的一部分是針對人員或貨物從特定領土中退出等行為,而反分離權所針對的是特定領土的一部分分離出去的情形。分離意味著一塊土地上的人們不再有義務服從原有國家的管轄,換言之,原有國家制定的法律和規章不再適用于他們。而從原有國家的角度來看,一部分領土分離出去意味著它在那片土地上的領土管轄權歸于無效。如果一個國家內的部分人擁有分離的權利,那么將意味著他們有權利使國家的法律和規章失去約束他們的效力,這顯然是一種可以否定國家的屬地管轄權的權利。而反分離權則是禁止或限制這種“分疆裂土”行為的權利,它意味著國家的管轄權威不受領土范圍內的人的否定。因而,反分離權是一種豁免權(如圖5所示)。
四、 區分相關權利:領土權概念分析的應用
上一部分對領土權進行了霍菲爾德式分析,明確了各種權利的具體內涵,展示了一個國家與領土范圍內外的道德主體的關系,包括對這些道德主體的規范性要求。在此基礎上,本部分將考察各項權利是否是獨立的(可并列的)權利以及它們與元管轄權的關系。
(一)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與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
人們也許認為,國家可以通過管轄領土范圍的人來管轄領土范圍內的資源。如果說人的行為或所處的關系可以分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人與外部資源之間的關系,那么對人的規范也一定包含對這兩類行為或關系的規范。因而,通過管轄領土范圍內的人可以規范其利用領土上的資源的行為。例如,一個國家可以規定領土范圍內的土地所有者均不準污染其土地或撂荒。如此,擁有對人的屬地管轄權意味著可以管轄一些利用資源的行為David Miller, “Territorial Rights: Concept and Justification”, Political Studies, 2012, 60(2), pp.252268.。對領土范圍內人的管轄權似乎可以涵蓋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
但上述判斷成立的前提是,利用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所有人都身處在相應領土范圍內。在這一前提成立的情況下,管轄身處領土范圍內的人,也就實現了管轄資源利用行為。但這一前提并不必然成立。有些人利用領土范圍內的資源,但可能并不在相應領土范圍內。管轄領土范圍內的人并不能規范這些不在相應領土范圍內的人,也就不能規范他們利用領土上的資源的行為。例如,一個土地所有者離開了特定的領土范圍,因其疏忽,他的土地被污染或撂荒了,如果國家只禁止其領土范圍內的所有人的污染或撂荒行為,那么將無法限制這位土地所有者的污染和撂荒行為。所以,要完全管轄領土范圍內的資源利用行為,僅規范領土范圍內的人的行為是不夠的,有時需要約束領土范圍外的人的行為,而這是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所不能及的。
前述權利概念分析也清晰地表明,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并不能涵蓋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前一項權利中的權力、豁免權和要求權等權利元素的對象是領土范圍內的人,其中只有豁免權元素對領土范圍外的人是成立的。而后一項權利中的各權利元素針對的都是利用或獲取領土范圍內資源的行為,而做出這些行為的人并不一定在國家領土范圍之內。若他們全部處于國家的領土范圍之內,這兩項權利的權利要素都是有效的,國家可以通過行使第一項權利來規范第二項權利旨在規約的行為。但如果有些獲取或利用資源的人不在國家領土范圍之內,那么對這些人而言,第二項權利的各權利元素都是成立的,但第一項權利的各權利元素除豁免權外都是不成立的。在這種情形中,人們無法用一個權利元素更少的權利來包含一項權利元素更多的權利。因此,雖然同屬于屬地管轄權,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和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是兩項相互獨立的權利,前者不能涵蓋后者。
(二)資源所有權與資源管轄權
資源所有權也不同于資源管轄權。即使一個國家擁有資源所有權,其內部應采用何種財產權制度仍然是不清楚的。特定領土上的資源可以像公園一樣,相應群體的所有成員都可以享用;也可以分成若干像私人莊園一樣的部分,每一部分只能被特定成員私自享用。采取什么樣的財產權制度,是資源所有權之外的事情,是資源管轄權所要處理的問題。資源所有權和資源管轄權的權利對象也有所差別。圖3清晰地顯示了資源所有權包含了四種權利元素,而且這些權利元素都是針對外人的。圖2顯示的資源管轄權的四種要素并不完全是針對群體之外的人的。若外人與領土范圍內的資源利用行為沒有任何關系,對于這些人而言,資源管轄權中的特權、要求權和權力元素都是無效的,只有豁免權元素是成立的。
對兩種資源權的概念分析也表明:資源所有權是一種從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獲益的權利,主要表現為限制外人獲得這些資源;而資源管轄權則是制定并執行關于如何利用領土上資源的權利,主要是規范領土范圍內與資源利用有關的行為。在下面這個例子中,這一點更加清晰:假設存在石油儲量豐富的A國和B國,兩國都靠賣石油獲得了一大筆收入,A國石油收入的一半被拿出來資助石油匱乏的國家,而B國的全部石油收入都歸其所有。如果它們都可以制定并執行法律來規定如何開采領土上的石油資源,那么兩個國家的資源管轄權是一樣的。但在該例子中,兩國的資源所有權顯然是不一樣的,B國對其境內全部石油資源擁有資源所有權,而A國只對其境內的部分石油資源擁有資源所有權。關于領土買賣的例子也可以說明上述兩種權利的區別。1803年,法國向美國出售路易斯安那地區,使其變為美國的領土,法國在此是行使資源所有權,而同時是轉讓而非行使屬地管轄權,因為美國并沒有服從法國管轄的義務,但卻是法國的資源所有權的直接義務對象。
(三)邊境控制權與屬地管轄權
不可否認,一個國家擁有領土管轄權,意味著它可以約束和管理人員的出境行為以及貨物的輸出??梢?,領土管轄權包含著控制人員或貨物流出的權利。但控制人員和資源流出只是邊境控制權的一部分,它的另一部分是控制人員和資源的流入。這后一部分是相對于境外人員和貨物的權利。在薄的邊境控制權里,國家控制境外人員和貨物流入的權利只包含特權和豁免權元素(如圖4所示),例如筑高墻的權利。而對于境外人員,國家的領土管轄權也包含特權和豁免權要素,而且筑高墻之類的權利可以包含在這些特權和豁免權要素之內。所以,薄的邊境控制權包含在領土管轄權之內。換言之,如果堅持薄的邊境控制權觀念,那么邊境控制權是領土管轄權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種獨立的權利。
若要對邊境控制權和領土管轄權的關系做出正確的判斷,還需考察厚的邊境控制權是否也包含在屬地管轄權之內。厚的邊境控制權包含了圖4中的全部權利元素。對于境外人員,一個國家不僅有權力決定其是否可以入境,而且有不讓其入境的要求權。前文已經分析過,對于境外人員,國家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只意味著特權和豁免權。這顯然無法包含厚的邊境控制權。如果領土范圍外的人有利用和獲取領土范圍內資源的行為,那么國家憑借資源管轄權對這些人擁有要求權和特權,但這些要求權和特權只和資源的利用或獲取行為有關,并不涉及入境行為。而且,要求入境的人員可能并沒有利用或獲取領土范圍內的資源,因而不能成為資源管轄權的恰當對象。所以,厚的邊境控制權對境外人員的權利內容遠多于領土管轄權所能提供的,后者也就無法包含前者。在抗敵御寇、保疆衛土時,一個國家并不是要求入侵者可以進入但必須服從其法律,而是要求入侵者不得進入其領土。領土管轄權并不能支持后一種要求,而邊境控制權則可以支持。David Miller, “Territorial Rights: Concept and Justification”, Political Studies, 2012, 60(2), pp.252268.綜合來看,除非人們接受一種薄的邊境控制權概念,邊境控制權才屬于領土管轄權的一部分,否則,邊境控制權就是一種獨立于領土管轄權的權利。
(四)領土管轄權、反分離權與元管轄權
反分離權與元管轄權都與領土權特別是管轄權的豁免權元素相關。如圖1所示,領土管轄權的豁免權元素是:管轄權威不受領土范圍內的任何人的否定,相對應地,領土范圍內的人并不擁有否定國家的管轄權的權威。也就是說,這一豁免權元素意味著國家的領土管轄權威不受領土范圍內的人的改變,而前一部分對分離的分析表明,分離就是領土范圍內的部分人對國家的領土管轄權的改變。因而領土管轄權的豁免權元素要求禁止和限制分離行為,而反分離權正是禁止或限制分離行為的權利。所以,反分離權包含在領土管轄權的豁免權之內,是它的構成部分,因而前者不能與后者并列,在這個意義上,反分離權不是一種獨立的權利,而是領土管轄權的一部分。
我們也可以看出,元管轄權實際上也是領土管轄權的一部分,是管轄權的權力和豁免權元素。一個國家擁有元管轄權,意味著它可以調整其他主體的管轄權,更為重要的是,它享有針對所有其他主體的豁免權,其他主體沒有權力調整它的管轄權。如果一個國家的管轄權沒有包含元管轄權,也就意味著有的主體可以調整它的管轄權力。換言之,它不享有針對這個主體的豁免權。而一個國家缺乏這種豁免權則意味著它缺乏完整的領土管轄權。
五、 結 語
本文利用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系統地分析了領土權的概念,不僅厘清了各權利項的具體內容,而且明確了各權利項之間的關系。本文的主要發現是,反分離權并不像一些學者所主張的那樣是一項獨立的權利,相反,這項權利是領土管轄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具體來說它是領土管轄權的豁免權元素;同樣,元管轄權也是領土管轄權的一部分,并非一種不同于且高于領土管轄權的權利。因此,領土權實際上是由四項權利構成,它們分別是:(1)對領土范圍內的人的管轄權;(2)對領土范圍內的資源的管轄權;(3)資源所有權;(4)邊境控制權。這四項權利之間相互獨立,并不互相涵蓋。
本文對領土權的研究主要借鑒當代西方政治理論和政治哲學的相關研究,是一般的概念分析,并不針對任何具體的現實問題。但是,本文的概念分析可以為理性地思考一些現實問題提供概念框架。例如,針對希臘和土耳其的愛琴海爭端,有學者提議,兩國應該在沒有邊界協議的情況下在資源利用和環境保護等方面進行合作,把沖突的可能性轉變為合作的可能性Jon M. Van Dyke, “An Analysis of the Aegean Disputes under International Law”, Ocean Development & International Law, 2005, 36(1), pp.63117. 。對于短期內無法達成邊界協議的希臘和土耳其而言,這一提議無疑是走出僵局的一種方案。但這一提議需要的概念空間是,資源管轄權和資源所有權是相互獨立的權利。只有存在這樣的概念空間,希臘和土耳其才可能在無法就資源管轄權達成協議的情況下共享資源所有權,進而在資源利用等方面尋找合作的機會。本文所揭示的概念框架顯然有助于建構這種概念空間。相比于這些現實意義,本文的更大作用是它的理論意義,為證成國家的領土權或者論證領土權的價值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概念。必須承認的是,對領土權的概念分析并沒有回答哪些權利項是領土權的必要內容這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并不完全是一個概念問題。我們似乎可以探究,若國家缺失上述四項權利中的某一項,人們是否仍然認為國家擁有領土權:如果人們認為此項權利的缺失會導致國家失去領土權,那么這項權利就是領土權的必要構成部分,否則的話,它就不是領土權的必要構成部分。但現實中,國家大多完全擁有這四項權利,人們缺乏對“缺失情景”的直覺和判斷。因此,無法通過考察一些“缺失情景”來回答這個問題。要確定領土權的必要內容,需要弄清楚領土權要實現和保護的價值,只有明確這種價值,我們才能確定某一項權利對于實現和保護這種價值是否必要。
A Hohfeldian Analysis of Territorial Rights
LI Hu
Institute for China and World Stud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Territorial rights are viewed as one of the essential elements of the state and an institutional premis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olitical theorists generally hold that territorial rights include a series of rights to make and enforce laws, own resources, control the border and prevent secession, and that there is a meta-jurisdictional authority above the jurisdictional right, which is supposed to create and alter jurisdictions. On closer inspection, however, the jurisdictional right can be divided into a right over persons within a territory and a right over resources within a territory, and the resource right can be divided into a jurisdictional and an ownership right. Also, the right to prevent secession is not independent of the jurisdictional right; instead, it is an integral part of the latter right. Similarly, the jurisdictional right is not subject to any meta-jurisdictional authority but immune from any adjustments made by other moral agents.
territorial rights; Hohfeld; a conceptual analysis of rights; jurisdictional r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