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潤藤
2018年第12期的《人民文學》上,九旬高齡的作家徐懷中以大部頭的軍旅題材作品《牽風記》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這部小說饒有意味地采用了回憶的視角,以老戰友聚餐席上的一張合照為開端,站在當下,牽動一段帶有浪漫色彩的大別山行軍故事。小說聚焦照片中最引人矚目的知識女性汪可逾,講述了她與戰友齊競、曹水兒以及一匹馬之間的凄美傳奇。篇末,齊競泣立銀杏碑了卻牽掛,并在象征汪可逾的古琴空弦聲中安詳辭世。
小說名為《牽風記》,如徐懷中所說,原因有三:一來,我軍挺進大別山“拉開了各戰場由戰略防御轉入戰略進攻的序幕,牽引了全國戰爭走向”(徐懷中、張志忠《抒情體式? 嶄新人物 生命氣象——關于長篇新作〈牽風記〉的對話》,《當代文壇》2019年第1期);二來,“《牽風記》原稿與今作,在立意與創作方法上都有顯著差別,亦可理解為牽引個人寫作轉變之風”(舒晉瑜、徐懷中:《我希望織造出一番激越浩蕩的生命氣象》,《中華讀書報》2019年2月7日);三來也是他戎馬一生的深情回顧。
徐懷中這部軍旅作品的詩化呈現并非偶然,讀者只要對徐懷中前期幾部代表作稍作觀察便可見端倪。從1957年的《我們播種愛情》到《無情的情人》,徐懷中的軍事文學就有意避開對戰場英雄的直接刻畫,著意表現大背景下的人情與人性。他屬于受“五四”精神滋養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的內心一方面響應集體的號召書寫革命作品,另一方面更重視表達對人情和人性的理解與追求。新時期到來,從《西線軼事》到今日的《牽風記》無一不是徐懷中前期詩化軍旅書寫的回聲?!皻v經滄桑風風雨雨”,他“最后關頭,必須完全放開手腳作最后一擊”(傅強:《戰爭文學的生命氣象——對話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軍旅作家徐懷中》,《解放軍報》2019年8月21日)。
在與傅強的對談中,徐懷中談到自己創作的過程是隨時在本子上記錄想到的片段。而把看似沒有明確故事發展動力的情節碎片重新組裝成一部長篇小說,打破前期創作的傳統現實主義寫法,恰恰是徐懷中晚年書寫的一次新嘗試。他將龐雜的故事抽絲剝繭,留下足以反復琢磨的片段勾勒。也正因小說情節的弱化,他有效地把讀者的眼光從關注軍旅生活本身轉移到幾個輪廓極其分明的人物形象上。
這部小說著力表現三個人物,即汪可逾、齊競和曹水兒。書香世家出生的汪可逾抱著古琴登場,一生與古琴同構。她是藝術和美的化身:不僅才貌雙全,更是革命工作的得力助手。在北渡黃河行動中,為號召渡河女子打破封建觀念脫衣保命,她帶頭執行。同時,她還是潔凈的化身。在艱苦卓絕的環境中,她依舊保持著整潔的習慣,顯得與眾不同。她交團費要用手帕包著,寫宣傳標語要精心調色,看到老鄉家的對聯貼錯也要耐心糾正,連拖鞋的擺放也要整整齊齊,這在戰爭年代簡直不可想象。而汪可逾從“坤角”意味的登場到圣潔浪漫的“女神”式離場也為女性爭得了尊嚴。由此,小說超越了以往軍旅書寫中男權話語過分排擠女性話語的狹隘性。
齊競是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他代表著革命權威、領導者。他有留學背景,也有從軍經歷,是革命隊伍中的領導者。一方面,他嚴格服從革命紀律,兢兢業業;另一方面,他又有著個人的情感波瀾。他與汪可逾無疑是才子佳人,但軍隊的紀律決定了他們的關系只能若即若離而非你儂我儂。于是,齊競這個首長在工作的間隙,在警衛員曹水兒的穿針引線下,演繹了表面波瀾不驚內在款款深情的戲碼,一改軍旅文學中死板的領導者形象。
曹水兒是書中的“獵艷大師”。他既有著豐富的原始欲望,又能忠于職守。他的欲望跨越階層,甚至與保長的女兒暗生情愫,最終也死于生活作風給敵人留下的把柄。但在執行領導指示的時候,他從未敷衍輕慢,尤其是接受了照顧汪可逾的任務之后,即使缺乏外在監督,他依舊克己慎獨,有始有終。
這些人物不再是傳統軍旅作品中鐵骨錚錚而不修邊幅的粗糙硬漢,而是兼具鐵骨詩情的靈魂。換句話說,在這部小說中,他們不是兵,而是人。
在今日回味那段崢嶸歲月,作者最想傳達的或許是人物身上的情感寄托。文武雙全的齊競與作者有內在的一致性,從軍多年的徐懷中文化素養高,也有實戰經驗,齊競就是其內心理想人格的投射。而知識女性汪可逾的形象不僅有其妻子的影子,更寄托著徐懷中對人生的理解:人生猶如“被揉皺的紙團兒”,“浸泡在清水中,會逐漸平展開來,直至回復為本來的一張紙。人,一生一世的全過程,亦應作如是觀”。這是道家的智慧,更是老人回味一生時的達觀和通透。
當然,避開正面硝煙,書寫戰爭背后的人情的創作手法并非徐懷中首創。20世紀40年代,孫犁就以《荷花淀》的質樸淳美蜚聲文壇。徐懷中一直非常敬仰孫犁,他曾在《天籟樂章——讀孫犁小說〈琴和簫〉》一文中贊揚孫犁:“他不追求金戈鐵馬,排山倒海,而是著意于飽浸了自己真情實感的平凡生活,追尋著時代風云在人物心靈中的折光投影?!毙鞈阎泻蛯O犁都曾看到戰爭中的死亡與至暗人性,但他們認為,并不能因此喪失對生活的美好期望。以曹水兒被處決為例,他是在敵后戰場的斗爭中死于被污蔑的惡名,但徐懷中著意表現的是曹水兒在臨刑時與保長女兒的深情。
此外,汪可逾“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離開也極富浪漫色彩。眾人發現她時,她居然神奇地站在銀杏樹洞旁,與象征著原始生命力的銀杏樹融為一體,與天地齊壽,回歸自然。可見,在浪漫主義者的眼里,真性情更值得被銘記。詩化的軍旅敘事本質上是對個體隱秘情感與革命豪情的關系的探討。這種超現實的浪漫想象超越了客觀現實,表明了徐懷中對美的永恒信仰。
當然,孫犁帶給徐懷中的不僅是對生活的獨特觀察視角,還有他的詩化語言。他撕掉軍旅文學粗糲語言的標簽,嘗試喚醒語言的詩性,破除語言概念化的弊病,復活語言的靈性。徐懷中的語言深受孫犁影響,化尖銳鋒芒為綿密柔情,沒有歐化的句法,自然而不失靈動?!稜匡L記》緩緩流瀉的語言節奏與書中的《詩經》和古琴意象形成和諧的交響曲,余音裊裊。當一場大戰在記憶中逐漸遠去,剩下的是一位親切老者娓娓道來的朦朧細碎聲響。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