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拉河畔
今年二月初的一天,兒子艾倫放學回家,拿出剛出爐的年度肖像照給我欣賞。據說照片出自專業攝影師之手,好壞不說,反正像素很高,顯示效果清晰細膩。按照正常的劇本模式,我應該像所有自豪的父母一樣,先給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再滿臉真誠地夸他“帥極了”。
照片上的孩子笑容有點拘謹,眼神明亮、五官周正,勉強算是個帥哥。唯一讓我糾結的就是他的頭發:側面的頭發長度已經過耳,前面中分成兩綹,幾乎遮住眼睛。這形象完全就是魯迅筆下剛剛剪完頭發的七斤,讓人不忍直視。
我的沉默已經讓兒子不滿。他甕聲甕氣地質問:“沒有評論嗎?”
我慢慢吐出一口長氣,說:“無法評論啊,兒子。你總不能指望我沖著這樣的發型說謊。”
轉瞬之間,艾倫已經把那張照片從我指縫里抽走,扛著他的大書包消失在我面前。
正值青春期的兒子格外敏感難纏,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因他的頭發發生沖突了。過去的一年里,為了跟他的頭發過招,我甚至重讀了一遍《孫子兵法》。孫子反復教導,“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可惜并不奏效。少男心,海底針,我揣摩不透這個少年的種種小心思。
去年,我家所在的墨爾本因為疫情封城好幾個月,所有的理發店都不能正常營業。兒子和全墨爾本的男人一樣,任由頭發恣意生長。封城結束之后,所有的理發店都生意火爆,各式奇怪發型的主人在理發店門口排著長隊,等著被修理。
兒子不去排隊,最開始的理由是:他的理發師不夠給力,不能剪出他理想中的發型。我不明白高一學生的發型有什么花樣,又不是影視明星或者網紅。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真咨詢了其他朋友,準備給他預約一個高端的“托尼老師”來理發。這位理發師在電話里口吐蓮花,直接報價99澳元(約472元人民幣),預約排到兩周后。聽完這個報價,我直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去學美容美發。
艾倫發現99澳元的報價也沒有攔住我預訂,趕緊說了他的真實想法:不管誰都不能剪他的頭發,他想把頭發留長,那樣才“酷”。我舉例告訴兒子,他喜歡的籃球運動員大多是光頭寸頭,喬丹、科比的光頭一級酷,姚明、易建聯的寸頭也精神得不得了,這些人打球的時候個個都很帥。兒子說我的審美是上個世紀的審美,還說我滿腦子條條框框、陳詞濫調。最要命的是,他譴責我非要把自己的審美觀強加于他,而他從未干預過我的發型。我立刻生氣了,反駁他:“上次我要把頭發燙成卷發,改變造型,你們幾個不是全力反對?還開了家庭理事會集體投票?”兒子一副救世主的表情:“我們挽救了你的職業形象啊,媽媽,你為什么一點都不感激?你要是真燙了卷發,咱家的狗都得嚇著。”
我提議立刻召開緊急家庭理事會,嚴肅討論這個話題。無論如何,我受不了一個留著中分長發的小混混天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那次家庭理事會極其不成功。我和兒子隔著餐桌進行拉票辯論,兩人聲嘶力竭自說自話,毫無風度可言。老公和女兒一言不發,耐心等待吃晚飯。投票結果出來,一比一平局。我和兒子自己投給自己,其余兩人果斷棄權。我跟這群臨陣逃脫的叛徒們無話可說,只好宣布所有人晚餐自理。
一個周五的晚上,我照例驅車送兒子參加籃球客場比賽。新上任的籃球教練不茍言笑,隊員們都很怕他。大家早早來到比賽地點集合熱身。
那天的比賽關系到本賽季的最終分組,教練鐵青著臉要求隊員們“只準贏,不準輸”。隊員們身經百戰,抗壓能力都很強。他們早就習慣了教練的各種無理要求,像一群小公雞一樣斗志昂揚地挺胸沖上球場。
比賽一直呈膠著狀態,比分交錯上升,全程只有兩分之差,每一節都出現若干次平局。到了比賽的最后一節,雙方依然平局。最后三分鐘,比賽進入停表狀態。負責計時的家長手指頭都開始哆嗦;兩個裁判也如臨大敵,跑得比兔子還快,生怕誤判。雙方家長的嘶吼已經蓋過裁判,旁邊球場剛剛打完比賽的隊伍也不肯走,紛紛聚攏過來圍觀。
只剩下最后10秒鐘,雙方再次戰平,好在我方后衛獲得控球權。艾倫已經沖到籃下,用肩膀和大腿抵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推搡攻擊,接過隊友的傳球準備轉身投籃。就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候,艾倫的發帶滑落,一大片蓬勃的頭發翩然飄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他的眼睛。在眾目睽睽之下,伴隨著對方粉絲聲震云霄的吶喊:“防守!防守!”他錯失了即將到手的兩分!那可是能夠改寫戰果的兩分,也是可以改變球隊分組結果的兩分。
我方觀眾席上的噓聲、嘆息聲響成一片。隊友們在比賽結束后紛紛過來安慰兒子:“沒事兒,兄弟,你盡力了。”艾倫不能原諒自己,他一上車就開始哇哇大哭,鼻涕眼淚混著汗水一起抹在胸前的球衣上。
艾倫狠狠地宣布:“我痛恨籃球!我再也不想打球了。”我附和:“好,明天我就給你的教練打電話,咱不玩了。”又哭了五分鐘,他接著說:“我不能不打籃球,那樣我的人生就沒有樂趣了,而且學校里也不會有女生喜歡我了。”我以前真不知道籃球還關系著他的終身大事,說:“好,咱接著打。等等,現在有女生喜歡你啦?”
艾倫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悲痛情緒里,對我的八卦問題充耳不聞。又哭了一會兒,他給自己總結:“我投球技術太差了。科比閉著眼睛都能進球。”我說:“那你以后多練投籃,我給你預定籃球館。不過,說實話,你不覺得科比的光頭打球很方便嗎?”艾倫警覺地盯著我:“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拿我的頭發說事兒。你別管我,我已經有主意了。”
他的主意就是去體育用品商店買了好幾根專業運動發帶,又去妹妹那里挑了幾條黑色皮筋,每次比賽前先在頭頂正中捆個犄角,再用多重發帶狠狠勒住發根。整理好之后,他的眉梢眼角都給吊得高高的,活像是要去唱京劇。
以前別的家長問我:“最高的那個是你兒子吧?”我自豪地點點頭。現在家長問我:“頭上長角的那個是你兒子吧?”我無奈地點點頭。托他的福,我們娘兒倆一直是球場上辨識度較高的一對母子。
我看著這個小時候明眸皓齒的孩子漸漸長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有時候會覺得恍惚,不知道養孩子的意義何在。是因為生命的延續帶來的滿足感?還是因為孩子帶來的獨特人生滋味?或是看著一個新的生命一邊成長一邊叛逆,一邊叛逆一邊成長,漸漸成為他自己?
一家幾口聚在同一個屋檐下,家里每個人的情緒填進日子里,每天的日子才有了不同的滋味。不管這滋味是苦是甜,時間還是繼續流淌,一如既往。
今年開學,兒子已經是高中部學生,擁有了使用學校微波爐的特權。三十六計用遍,我與關于他頭發的對峙已然失去了耐心。照片風波之后,我跟兒子徹夜長談,終于達成諒解:媽媽不得強迫兒子剪發,兒子也不要奢望媽媽違心的認可。
我倆都對這個協議不滿意,但是誰也不肯再退讓半步。
兒子繼續呵護著他桀驁不羈的頭發,還頂著這么個怪異的造型去學校高中部話劇社報名。更讓我覺得詭異的是,經過幾輪篩選,他居然被話劇社錄用了!據說報名的同學烏泱泱一大片,高一新生里只有兩個人入選,另外一名同學是以鋼琴八級的身份晉級的。
送兒子去彩排的時候,我無意中看見負責導演的那個同學在臺上指點江山,頓悟了兒子殺出重圍的理由。那個導演自己也是長發飄飄,胡亂用橡皮筋扎了個馬尾。如果他身形消瘦一些,確實有幾分藝術家的仙風道骨。可惜他身形魁梧,這個發型白白給他增加了幾分煞氣。
兒子在話劇中飾演警察,總共十句臺詞。導演對著艾倫左右端詳,不得不承認,他這個發型實在不太像警察。藝術家扎個馬尾也就算了,警察總歸要儀容整潔。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靜等導演發話,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拎著這小子去理發店了!
導演跟旁邊的造型師同學嘀咕了幾句,那個嬌小的女同學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幾分鐘后,造型師從后臺回來,不但變出一個發網,嘴里還叼著幾個黑發卡。她的手腳比魔術師還麻利,不過幾分鐘工夫,兒子的長發被完美地塞進警察的制服帽子里,不漏一絲痕跡。兒子乖乖坐在舞臺地板上,任由造型師擺弄他的寶貝頭發。他沖我露出勝利的微笑,嘴里的牙箍一覽無遺。
回家的路上,兒子問我:“今天特別失望吧?你又失去一個剪我頭發的機會。”我面無表情,目視前方,說:“我無所謂,真的。不過,將來你要是找不到老婆,可不能怪我沒提醒你。”
“媽,你想多了,已經有女生跟我表白了,人家說就是稀罕我的頭發。”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如今的女孩子都是什么審美?我婉轉打探:“那你有什么打算?準備從了?”他說:“沒有。我看中另外一個女生,女籃省隊的。她籃球打得特別好,身高1.78米。我們將來要是能結婚,生個娃,進國家隊妥妥的。”
長發飄飄的少年坐在副駕上憧憬著美好人生,眼睛冒著灼灼亮光。我不再評判,任由他天馬行空胡說八道。誰還沒有年輕過呢,誰還沒有過夢想呢?我心里默默祝愿他夢想成真。
還有一個祝愿,我永遠不會告訴他——我希望他心儀的女生喜歡短發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