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讓他們纏得更緊

林可依

一

父親回老家的前一晚，母親的情緒便開始不對了。她一邊為父親收拾行李，一邊不停地嘮叨著，一會兒叮囑他回家后要記得按時吃飯，一會兒又說父親最近記性變差了，老是忘記關(guān)水龍頭、關(guān)煤氣，一個人在家可別再忘了。嘮叨到后來，父親被她說得煩了，不由得吼了一句：“我這么大的人了，這點事兒還不知道嗎？還有完沒完了。”母親委屈地掉下了眼淚。看她一哭，父親慌了，可是他嘴拙，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在一旁嘆氣。

第二天早上，送父親去機場前，我問母親：“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送爸？”母親搖搖頭：“不去了，我還要管著二妮呢。”我勸她：“沒事兒，就一會兒工夫，讓大妮帶一會兒她妹妹就行。”母親還是搖頭：“大妮學(xué)習(xí)忙，有那么多的暑假作業(yè)要做呢，可不能耽誤了她。再說了，送完你爸你不還得去上班嗎。”看實在勸不了母親，我只能拉著父親出了門。

晚上下班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做晚飯。我一推廚房門，水龍頭嘩嘩地開著，菜葉子在水池里漂得老高，池子里的水都快溢出來了。母親卻兩眼怔怔地在那里發(fā)呆。我叫了一聲“媽”，她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水龍頭。我問她：“又在想我爸了？”她輕笑一聲：“糟老頭子，想他干啥。”一轉(zhuǎn)頭，一層霧氣卻浮上了眼眶。

吃完晚飯，我硬拉著母親出了門：“媽，我陪你散散步，咱娘兒倆好好嘮嘮嗑。”母親沉郁的臉上總算泛出了點笑容。我們邊走邊聊，說著說著，話題又回到了父親身上。她說：“不知道你爸這會兒在干啥，晚上回去我得跟他視頻通話，告訴他晚上要蓋好被子，別貪涼。老家可比不得上海，晚上涼著呢。”我和她開玩笑：“你看你，盡惦念著爸，咋不想想我這個女兒和你兩個外孫女，還有你女婿？”母親輕嘆了一口氣：“我想他有啥用，這個沒良心的，寧肯回去照顧貓下崽，也不管我這個老婆子。”眼看著母親又要哭，我趕緊扯開了話題。

沒過幾天，趁母親不在跟前，兩個女兒悄悄地跟我匯報：“姥姥最近可愛哭了，老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抹眼淚。”“還有，只要和姥爺一視頻她就不哭了，眉開眼笑的。”我點點點：“那是姥姥想姥爺了。”

二

母親如此依戀父親，確實是我沒想到的。從前的母親，總是能干、堅強的，我從未見她這樣脆弱過。雖然從小家在農(nóng)村，但心靈手巧的父親并不甘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從我有記憶開始，父親便是村里印刷廠的廠長。父親每天在廠里帶著工人干得熱火朝天，母親就攬下了做飯、記賬、后勤等所有工作。有了母親這個賢內(nèi)助，父親干起活來更有底氣了。

廠里的生意很紅火，業(yè)務(wù)開展到了周邊好幾個省。那時，父親既要抓生產(chǎn)又要管銷售，時不時還要去外地要賬。于是，每次父親出遠門，母親便管理起了整個廠，還要照看年幼的我和哥哥。

一個冬天的晌午，母親照例在廠里忙碌。哥哥在家?guī)е摇Ｑ劭吹搅顺燥垥r間，哥哥說他要做道香噴噴的蛋炒飯給我吃。我一聽，高興極了。哥哥一本正經(jīng)地準備做飯，囑咐我?guī)退c灶火。不知他什么時候從印刷廠弄來了蠟油，還告訴我把這個加進去火著得快。我乖乖地按照哥哥的話把蠟油加到了火里，沒想到火焰“噌”一下就起來了。我只感到右手一陣火辣辣的疼，隨后發(fā)出痛苦的尖叫。

見此情景，哥哥嚇得跑到了不遠處的印刷廠，把母親叫了回來。母親一把抱起我，便向著村里的衛(wèi)生室飛奔而去。

因為緊張和疼痛，后面的細節(jié)我都記不清了，只知道那一次沒少折騰。母親帶著我一次次地去衛(wèi)生室找那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醫(yī)生包扎、換藥，最后總算保住了我的右手。但從此我也成了“左撇子”，什么重活、難活都習(xí)慣用左手。

父親回來后才知道這事。他心疼地抱怨母親：“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不跟我說？你一個女人家，怎么承擔(dān)得起？”我聽得出，父親不僅是心疼我，也是心疼母親。可是母親卻很淡然：“告訴你干啥，你還能飛回來啊？再說了，你要知道了，還能安心在外面要債嗎？”父親不作聲了。許多年后，偶然說起這件往事，父親的語氣里卻滿是欣慰：“有你媽在，我在外面跑，也總是心安的。”

父親說得不錯。有母親在，他總是安心的。那一年，村里的河堤被洪水沖垮了，村里組織黨員帶頭出工修河壩。偏偏那幾天父親病了，感冒發(fā)燒，躺在床上起不來。要強的父親急壞了，這個關(guān)鍵時刻，自己怎么能掉鏈子呢？母親明白父親的心思，她摁住了想要起身的父親，留下一句：“你好好躺著休息，我去！”便拿起一把鐵鍬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看著母親嬌小的身子，扛著那把長長的鐵鍬，我感覺她特別高大，特別威武。

三

可是，再堅強、再能干的人也終究要老。自從前年母親因為一次意外造成小腳趾骨折后，她便很是依賴父親。那兩個多月，都是父親床前床后地伺候她，端茶倒水、喂飯洗腳、擦身按摩。母親笑言：“把這輩子沒享過的福全享了一遍。”說完，她又忽然傷感地來了一句：“少年夫妻老來伴兒，還是老頭子最貼心呀。”其實，我知道母親還有些話沒說出來，那就是，那段和父親獨處的日子也是最幸福的。

自從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了上海安家落戶，父母便也跟著沒有消停過。公公婆婆身體不好，且還有其他孫輩要帶，于是照顧我們?nèi)业闹負?dān)便落在了父母身上。

大女兒出生那年，老公還在部隊服役，遠隔千山萬水，縱然想要照顧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我一個人抱著女兒手忙腳亂，忍不住淚水漣漣的時候，家里的門鈴忽然響了。我打開門，門口站著的竟是從老家趕來的父母。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ΑＤ赣H笑著開了口：“還傻愣著干啥，不歡迎我們啊？”那之后，父母就在我不足50平方米的小屋“駐扎”了下來。他們怕我產(chǎn)后睡壞了腰，就把大床讓給了我和女兒。他們兩個擠在一張可以折疊的沙發(fā)上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晚上。擔(dān)心我工作辛苦，想讓我多休息一會兒，他們白天帶孩子操勞了一天，晚上又接著給孩子換尿布、喂奶，睡夢中我還能聽見他們在“秀恩愛”：“老婆子，你睡吧，孩子我來哄。”“還是你睡吧，看你這兩天又買菜又打掃，別再犯腰疼的老毛病了。”

父親在網(wǎng)上學(xué)了做什么新菜，第一個端到母親面前獻寶，美其名曰：“你媽嘴刁，讓她先嘗，看看我這手藝咋樣。”父親每天接送兩個孩子上下學(xué)，母親總是算好了時間在門口等著，稍微晚了幾分鐘就開始不安地嘮叨：“怎么還不回來，別是有啥事兒吧？”年紀越老，他們就越像藤蔓，相互纏繞得越是緊密。

周末，我們一家?guī)е赣H去浦江游玩。孩子們嬉戲打鬧，玩得特別開心，我和老公也被美麗的江景深深吸引。只有母親，依然一臉魂不守舍。我知道她又想父親了，沒有父親陪在身邊，再美的景色對母親而言也是味同嚼蠟。那個晚上我想了很久，最后做了一個決定。

當(dāng)我告訴母親我請了年假，讓她先回老家和父親一起住幾天時，母親既驚喜又擔(dān)憂：“我走了，你一個人能照顧得過來嗎？”我笑著反問：“你就這么信不過你閨女？”母親便笑了。從她略顯羞澀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她對回家的期待，對回到父親身邊的期待。

我想，這才是母親最想要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