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達納卡斯

我沒細問母親,但從她眼中的光芒來看,母親對我持肯定態度,我感覺喉嚨有些哽咽。
2020年春天,溫尼伯市第一次開始封城,每天照顧老母親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肩上。因為我是獨身生活,又已退休,可以踏實地呆在家里陪她,確保她的安全。弟弟和弟媳負責每星期給我們買些日用品,送來后放在門口就得回去,他們還負責每個月給母親理一次發。
母親88歲了,自己在家生活,父親12年前就已去世。母親晚年生活是幸福的,她有我和弟弟這兩個兒子,還有三個孫子和孫女,住的地方離她不遠,我和弟弟也偶爾就來看她。盡管如此,我不敢說陪她就會順利。我和母親一直性格不合,如今我已50多歲,和母親相處仍然令我憷頭。母親講究規矩禮節,我喜歡隨心所欲。我們倆都挺能說,但是兩個人經常話不投機。
母親喜歡看一個希臘綜藝節目,開始陪母親的幾天,我每天選擇她下午看電視的時間去看她,看著電視沒話找話。如果想知道節目里某個歌唱家的詳細信息,我就拿著智能手機查,每次都能查到。母親驚奇地說:“那個小東西怎么啥都知道?”
不過等到關掉電視,我發現有些事母親知道,網絡上沒有。不久我就放下了手機,有事寧愿問母親。比如母親說,二戰時德國占領她的家鄉希臘斯巴達時,德軍士兵們每天下午都會曬日光浴;母親還知道怎樣烹調蒲公英,既讓它的刺不扎嘴,又不會因為熟過頭而失去鮮味。母親還給我講了她小時候家里的一些事,比如她小時喜歡爬樹扔石子、她的兩個叔叔死于流感病毒、她嫁到加拿大之前只看過一次下雪,還有就是,我的父親曾經誠懇地給他的岳母買了副假牙,這件事讓母親一生欣賞。
我聽得入了迷,從此我每天兩次看望母親。
封城第12天,母親房子里的電話線路不通了。我向電話公司報了修,得到的回復是至少要等一個星期才能修復。電話公司的人很驚訝媽媽連手機都沒有,他們建議我給母親買一部手機。
我和母親開玩笑:“電視臺會教80歲以上老年人使用智能手機。”母親沒覺得好笑,我們放棄了買手機的想法。但是萬一她自己在家時需要幫助,怎么和外界聯系成了問題。我們商量了一下,最好的辦法是我先搬來和母親同住幾天。
沒想到,這幾天非常順利。我不怎么會干活,但還是笨手笨腳地給母親的房子換了個燈泡,給她的眼鏡安上一個螺絲,好讓她戴眼鏡刷假牙。
我們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挺緊,我每天陪母親到門外街上溜達一趟,回來做那一堆家務,然后就是繼續陪母親聊天。
一天晚上9點,到了關電視睡覺的時間,母親忽然轉過身對我說:“現在我看到你的孝心了。”
我沒細問母親,但從她眼中的光芒來看,母親對我持肯定態度,我感覺喉嚨有些哽咽。
陪母親住進入第二月,母親的電話修好了,一天下午,我給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我馬上過去。電話沒人接。我感覺不妙,又馬上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我開車到了母親家門口,敲門沒人答應。這下我可真慌了,我給弟弟和住在后面那條街上的一個朋友打了電話,疫情發生前,母親常去那條街散步。我在車上找到了鑰匙,回來開了房門。我檢查了樓上的屋子、地下室、洗手間,都沒看到母親。
我出門上車,沿街道開著車往前找,希望有警察正在幫母親回家,可是沒有。
我把車拐進一座商場的停車場時,忽然看到母親正在旁邊的一條便道上溜達,只見她戴著一副太陽鏡,手里提著一個購物袋。
我長出了一口氣。“我帶你回家。”我對母親說。
“謝謝,我能走,我只是想自己做些事。”母親說。
我笑著說:“我都要報警了。”
“不用擔心,以后我就不自己上街了。我不喜歡新規矩,我拿出錢包,收銀員說他們現在不收現金。”
如今一年過去了,疫情還未結束,去年加拿大冬天那幾個月對母親來說是最難熬的,她不得不一直憋在家里。在那個寒冬,母親的幾個老朋友相繼去世了。母親有時會念誦幾句傷感的詩,也許對于一個90歲的人來說,生命的終點會感覺很近。
母親盼望著疫情結束,她想著和以前一樣享受兒孫繞膝前的快樂。母親的冰箱里存放著蛋糕粉,那是她留著給我們做希臘餡餅用的。
我們這代人習慣了,等到父親住進醫院甚至即將走到生命盡頭,我們才去看他們。現在我知道,在父母活著的時候陪他們才是最有意義。疫情尚未結束,陪伴母親這些日子成了我一生中最感榮耀的時光。
我也相信,陪伴母親還會給我的“孝心”加分,每想至此,我都會很開心。
夏熙志摘自《生命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