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張紫微 彭思聰

2020年5月18日,武漢,湖北省婦幼保健院,護士為一名女孩注射國產HPV疫苗。圖/新華社
作為目前唯一能預防惡性腫瘤的疫苗,HPV(Human Papillomvirus,即“人乳頭瘤病毒”)疫苗一問世便廣受關注。這種疫苗主要以預防女性宮頸癌為主。
從2016年開始,英國GSK公司二價疫苗希瑞適(Cervarix)、美國默沙東四價疫苗佳達修4(Gardasil 4)和佳達修9陸續進入中國市場。兩年多后,國內自主研發的第一款二價HPV疫苗馨可寧(Cecolin,萬泰生物研發)也正式上市。
不過,本刊記者采訪發現,國內大量適齡女性最渴望的還是打上價格最高的HPV九價疫苗(“價”代表疫苗可預防的病毒基因型)。
因為研發與試驗時間漫長、暫時的產能限制,加上新冠疫情影響,中國HPV疫苗缺口巨大。大量的預約中介(“黃牛”)應運而生,惡意高價代購代搶者和行騙者不乏其人。
受訪專家表示,不要因為過度追求九價HPV疫苗而錯過了效用相當的二價與四價苗;宮頸癌篩查、免疫規劃等問題,也需要得到全社會的重視。
26歲這一年,女生凱若過得有點鬧心。
兩年前她聽朋友建議,想打HPV九價疫苗。結果打了一圈電話,所在的廣州公司和住地附近社區醫院都說沒苗,上APP“知苗易約”預約,也顯示“缺苗”。
后來臨近的深圳市開始實行HPV疫苗預約搖號,她也沒搖上。
眼看26歲將至,還是沒約到苗,凱若心急如焚,“再約不上就慘了。”
九價疫苗一共要打三針。APP上每周五下午定時放號,她記得2020上半年放得還稍稍多一點,搶得沒那么激烈。“湛江、汕頭能搶到。東莞的也多。”優先考慮近的地方——凱若選了肇慶。
26歲剛過一個多月,她終于搶到了第一針九價疫苗。醫院位于肇慶的封開縣。她向公司請了一天假。先從廣州坐一個半小時高鐵到郁南縣,下了高鐵發現公交太難等,再花二三十塊,和當地人拼“黑車”,一路顛簸到封開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2021年4月,凱若從廣州坐高鐵到郁南縣,再打車去封開縣醫院接種第三針九價HPV疫苗(圖中人物為其他接種者)。圖/受訪者提供
因為地點偏僻,排隊的人不多。一針下去,沒啥特殊反應。“累點不算啥,醫院正規,針打上了,比什么都強。”凱若說。
然而,一個多月后她想再打第二針,只憑“手速”怎么也搶不上了。她只得花300元找“代搶黃牛”,搶到了第二針。
到第三針,趕上疫情反復,疫苗也越發難搶。2021年4月,凱若即滿27歲。原則上,已經過了國內允許打九價HPV的年齡。她說,“實在不行,就去澳門打第三針(港澳和國外對于九價疫苗的適用年齡為9-45歲)。”
凱若對HPV疫苗的執念,和家人有關。
上大二時,她去老家醫院探望癌癥晚期的堂姑。“人很瘦,蒼白得很,說話也吃力。肚子疼得厲害,看著都揪心。”沒多久,堂姑去世,卒年45歲。那是凱若第一次了解宮頸癌這種疾病。幾年后,一聽說HPV疫苗上市,她當即決定“早打早安心”。
資料顯示,宮頸癌已位居中國女性生殖道惡性腫瘤第一位。2020年世界新發宮頸癌病例60余萬,其中近11萬例在中國。我國成年健康女性人群 HPV感染率已超15%(大多數病毒可以自行清除),宮頸癌的發病率還在逐步年輕化,但全國9到45歲女性的HPV疫苗接種率不足0.05%。
1990年,通過性行為傳播感染HPV被確認為宮頸癌的病因。中國人群中有84.5%的宮頸癌由HPV-16和HPV-18這兩種高危型別病毒導致,二價HPV疫苗預防的正是這兩型。四價疫苗還可以預防除16型和18型之外的6型和11型HPV(后兩者非高危型不引起癌癥)。九價疫苗則能預防更多高危型HPV,“可預防90%以上的宮頸癌”。
接受本刊采訪的專家喬友林、趙方輝(分別任職于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群醫學及公共衛生學院,國家癌癥中心流行病學研究室)和隋龍(復旦大學附屬婦產科醫院宮頸疾病中心主任)都指出,“從公共衛生學角度,二價、四價和九價疫苗在免疫原性、預防HPV-16/18相關宮頸癌的效果方面沒有太大差別。”
中國HPV疫苗接種率低,固然與產能不足和對疫苗缺乏了解有關,也有對HPV感染存在道德偏見的原因。
“班上男生直接問我,難道不是得了那個(性)病才打這個疫苗嗎?”一位受訪女大學生哭笑不得。因為社會上存在“感染HPV就是性生活混亂”的觀點,導致一些宮頸炎癥和癌癥病患會有心理壓力和焦慮感。“實際上,只有一個性伴也可能會感染HPV。這方面要破除偏見。”專家們都如是說。
采訪中,好幾位女性問,自己單身,沒有性伙伴,是不是沒必要打HPV疫苗?一名專家指出,HPV疫苗就是為了預防未來的病毒感染,“減少不安全性行為,相對會減少這方面的風險,但是不等于不存在風險。”還有女性說,二三十歲,已經有過性行為,可能都感染上了,是不是打疫苗意義不大?專家回應:“大齡女性相對青少年女孩而言確實如此。但疫苗的預防作用仍然是有的。”
在中國,HPV疫苗屬自費二類疫苗。進口HPV疫苗價格普遍偏高,佳達修9單針價格1298元,三針打完近4000元;希瑞適三針在1800元左右。而國產二價的馨可寧定價為329元/針,且15歲以下女孩只需打兩針。
然而,便宜和量多的二價苗很少人預約,大家對九價疫苗趨之若鶩。“現在女孩子都想給自己更好的,也不在乎多花點錢。”受訪的“追九價女生”論調一致。凱若覺得,能早點打上九價,當然可以預防得更全面一點。“二價一直到45歲都可以打,不急啊。約不上九價,回頭總可以約二價。”
隋龍提醒,爭打九價苗的女性,不要因為一味等苗,錯過了打二價和四價苗的寶貴機會——打不上九價并非“世界末日”,可以先從“保底”(打二價、四價)開始。
只是新鮮“出爐”的HPV疫苗遠遠無法滿足巨大的市場需求。中國9-45歲潛在接種HPV疫苗人口規模約3.56億。據中國食品藥品檢定研究院統計數據,從2017年至今,中國HPV疫苗總批簽發量僅為2900萬支左右,按照一人全程打3針計算,還存在超過10億支的市場缺口待滿足。
而九價疫苗的接種年齡限制在16歲到26歲。于是,不少20出頭的女性“慌神”了。

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群醫學及公衛學院教授喬友林

國家癌癥中心流行病學研究室主任/教授趙方輝。圖/本刊記者 梁辰
慌的起因,在于通過正規的預約通道極難約上,且不同省市和醫院情況千差萬別。
本刊記者曾致電北京、廣州、深圳等市的二十多家社區醫院,預約途徑五花八門:有只接受電話預約,報本地手機號碼和身份證的;有要求本人拿著身份證直接去醫院門口排隊的,工作人員稱“因為有人拿假證啊”;有的只能網上搶,關注醫院公眾號,發了推送就馬上電話約,“先打通先得”;有強調只能轄區內居民打,不接受外地戶籍;還有說“如果搶到首針,后面兩針也需要看公眾號搶”……
各地都表示,疫苗由各市區疾控中心分配。對于庫存,北京的社區醫院紛紛表示“九價苗平臺斷貨很久(幾個月到一年),四價斷了半年了”;廣州荔灣區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說“二價苗有現貨,不限戶籍直接去打”;另一家則直接說“二價也不打;全部HPV疫苗都沒有苗,停止預約”。
深圳市在2020年試行過九價HPV疫苗搖號,當年8月中簽率僅為2.58%。今年3月,羅湖區成人預防接種門診人員向本刊透露,“是繼續搖號還是各個區自己負責預約,要等衛健委通知。”因為預約人數太多,西安的HPV疫苗在線預約系統兩年內甚至兩度崩潰。
在等苗的一兩年里,凱若通過廣州本地寶公號進了四五個微信群。公司有同事在群里得知中山市小欖鎮有苗,連夜趕到當地。“她們凌晨5點等在醫院門口開始排隊,回來人都散架了似的。每一個地區都有自己的套路和規則,像佛山好像要出示居民證才能預約。小欖就不會。”
跨省的,出境打九價疫苗的,并不鮮見。但這都需要付出時間和物質成本。每兩針之間需要間隔一到數月,往返勞頓,也不是常人所能接受。家里在廣東開藥店的suki回憶,幾年前父母帶著剛滿18歲的她和三個妹妹去香港打HPV疫苗。“第一次全家坐面包車,后來兩次坐高鐵,到香港的彌敦道私人診所去打針。我們都覺得很新奇。”后來她才知道每個人三針要花八千多元,“真的好貴。但省去了現在搶苗這些麻煩。好感謝爸媽。”
九價疫苗供不應求之下,“小鬼”、“大仙”紛紛登場。只要花錢,就可以找到幫自己預約和搶號的中介或者“黃牛”。

資料整理/彭思聰 鄧郁制圖/盧俊杰
按規模,它們可分為大機構和小(團體/個人)“黃牛”;按操作方式,可分為代約和“代搶”。代約即從醫院“拿到號”,大抵都和醫院有合作關系。“代搶”則是通過網絡技術手段實現“程序代搶”。
登錄一個叫“體檢8網”的網頁,上面顯現各個城市的HPV疫苗預約信息。客服向本刊記者報價,“16-26周歲接種九價5380元,超齡的九價6380元”,并表示,他們是預約平臺,不是中介。
“為什么預約HPV疫苗比醫院報價要貴一兩千元?”
“我們加了安插費用啊。”
預約機構“彩虹育兒”客服稱:“我們提前給每家醫院打款來排隊,有幾百份(九價+體檢)套餐的錢,每個月每家醫院都會有部分名額給我們,安排想盡快接種的客戶。比客戶自己去預約早很多。”在其淘寶旗艦店內,上海、杭州兩地的合作私立醫院“九價HPV疫苗3針+體檢套餐”已報價7000元上下,下單后預計等待3-9個月。其他如橄欖枝健康、聚滿東醫療等平臺大同小異。
江西女大學生大雙子對這種“中介機構”并無惡感,認為有需求便有市場,至少接種者多了一條出路。
她在小紅書上看到“花兒健康”的公眾號,感覺“還算靠譜”,咨詢客服,對方報1400元預約費包三針(不含打針費),可提供電子收據。“感覺比好多淘寶店還便宜點,這家基本上都是1-3個月之內約上。我在江西的婦幼保健院約了,得等一年才有苗。”但據《中國經營報》報道,這家已形成自主品牌、注冊資金超800萬元的企業,客服依然會叮囑客戶,預約好后,“到醫院(打針時)千萬別多嘴。”
包括拼多多、淘寶、阿里健康等在內的電商和醫療平臺都開了HPV疫苗線上預約入口,甚至還展開了團購、秒殺等營銷活動。一些小“黃牛”則多以微信群和QQ群轉私聊的方式運作。據《中國經營報》報道,這些機構和個人類似“號販子”,掙的都是“灰色收入”,屬于“不正當競爭、擾亂市場秩序”,但目前監管乏力,即便有處罰,也不過拘留幾日、罰款幾百元了事。
微博上的“九價HPV”話題評論里,有人嘆息,“向黃牛妥協,多交了三千打HPV疫苗……心里默念命重要!”有人憤怒,“現在是黃牛跟黃牛之間的競爭么,我們普通人就是韭菜,任人宰割?”
一片“哀號”聲里,也有人“不信邪”。
2020年4月,還在讀大四的貝貝在江蘇社區醫院發現HPV疫苗老是預約不上,后來聽說,加一千多元的體檢費,就能在三個月之內打上疫苗,“才知道原來我們一直在被黃牛插隊。”
她當即打電話給當地的12345,第二天中午發現,“黃牛”群已經被緊急解散。“可以說處理速度非常快。但也說明,醫院管理上有漏洞,侵犯了我們的正當權利。”
投訴舉報兩天后,貝貝實在氣不過,拉著姐姐去醫院,直接去找預防保健科主任,“當時他們就被我給罵懵了,甚至都沒怎么反駁我。”半個月之后,貝貝終于打上第一針疫苗。“到打第二針的時候,我看到他們有正常預約的,應該已經不跟黃牛合作了。”
2020年5月,《現代快報》記者曾暗訪并跟拍了疫苗中介的交易過程。記者交完3000元“服務費”后短短幾天,就順利在南京江寧區方山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接種了九價HPV疫苗。接種前一天,對方才發來具體的接種地點以及對接人的聯系方式,并提醒記者:“切記,到門口,打電話,碰頭,再進醫院,帶身份證和三針(針費)現金。到接種室去登記臺直接報名字……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給我打電話,不要說中介和價格。”
不過,當絕大多數社區醫院都表示沒有“現苗”,這些地方又是如何放出苗的呢?
有“黃牛”曾告訴客戶,“說實話,成本就是給醫院XX主任送東西,還有其他科室的,不時拜訪下,成本算起來一針好幾百吧。”河南一名“黃牛”L也向本刊記者透露了類似的說法。
“醫院有內部針。如果說認識醫院里邊的領導,你請人吃個飯,送點禮啥子,你也能打到這個針。像我們走渠道,那就是給錢(回扣)唄。”L說。“我們現在為啥約不到針,就是醫院哪怕有針,也不會給我們大規模的名額。現在(3月)已經約到6月份了。”
L同時也提供“代搶”服務。“我們會在開搶前兩小時左右搭建服務器。到時候只需要你掃碼授權登錄小程序即可。搶到付費,開搶10分鐘左右出結果。”不過相比代約,代搶更看運氣。“六七百人估計也就能中七八個。代搶不按預約順序,誰搶到算誰的。河南省內850元,外地價格不一。”
2020年下半年,凱若明顯地感覺到,想找“黃牛”的客人越來越多,“黃牛”也越來越“牛”。以廣東為例,最近一個月,“黃牛”三針預約費報價從1300元到2500元不等,水漲船高。“以前一個社區醫院放30針(苗),兩秒鐘能搶到。后來不到半秒鐘就沒了,你連他們的存量(針數)都看不見。有的‘黃牛一針代約費就報兩千多塊的。我說‘這么高,他直接說,你沒錢就別打了。我們不缺客戶。”凱若氣鼓鼓地回憶。
最惡劣的則屬“拿了錢不辦事”的騙子。
山東姑娘小希的前兩針九價苗在青島社區醫院接種。2020年第三針實在排不到號,她在微博上透露了自己搶苗不得的信息,很快就有人給她發私信。
“他說,他在濟南,醫院有渠道,可以提前插號,讓我給他轉600元的定金。我一著急,沒想那么多,就轉了錢。他不收微信、支付寶,只要銀行卡轉賬。還讓我留一個備注:第幾針。后來又說我備注得不對,讓我再轉400元。第二天,我一想不對,他已經拉黑我了。”
小希后來才發現,網上不少女生都有同樣的遭遇。她也想過報警,但當網警的同學勸她“算了”:涉案金額太小,警察也不會管。第三針,小希也是找的“代搶”。
還有女生受訪時覺得,輿論對HPV疫苗的介紹、科普,加劇了預約難度。一名90后網友“央求”本刊記者:“我們未婚女生不少,如果報道這事兒,剩下的姐妹就沒有機會了。”大雙子則表示,HPV疫苗難求跟這幾年女性意識覺醒也有關系,“獨立女性有經濟能力的同時會更加注意保護自己。”

2021年春,某些九價HPV疫苗預約群內群主發布的消息
在喬友林看來,今天約苗的費勁,既是女性自我保護欲望激增的體現,也有歷史原因。
GSK、默沙東和萬泰生物三家公司的HPV疫苗在中國上市前,喬友林是這類疫苗臨床有效性評價終點指標的主要研究者。他介紹,其中每一種疫苗的臨床試驗都道路漫長。
HPV疫苗,即HPV病毒樣顆粒(Virus-like particles,VLPs),是通過基因工程方法重組L1蛋白裝配成假病毒樣顆粒,經肌肉注射后產生強大的免疫應答反應。“不像新冠(病毒)是RNA病毒,HPV是DNA病毒,要穩定得多。試驗就是找兩組正常人,一組打疫苗,一組不打疫苗,之后定期采血,采分泌物,送到實驗室來做檢測。HPV檢測的難點在哪里呢?一般對感染因子做的疫苗,我們只看它有沒有抗體產生,但抗體到底有多大的保護效應,后面還需觀察‘持續感染和‘癌前病變,看保護效力。”喬友林介紹。
“感染”的前提是要有性行為發生。受試人群有各自的價值觀、行為觀。對實驗隊伍而言,唯有苦苦等待。“(受試人群)打完疫苗后,回歸到自己的生活當中去,該干嘛干嘛。然后,半年一次訪視,再后來一年一次,再把他們招回來取樣檢測。”
觀察了七八年下來,最后有效病例不超過10個。“有的人有機會感染上病毒,自己能把它清除掉,清除不掉的一部分才慢慢地有可能進展到癌前病變和癌,所以這個時間非常漫長。”喬友林介紹,默沙東和GSK在中國的三期試驗都做了8年。萬泰生物二價疫苗于2012年啟動臨床試驗,一共有7372名受試者參與。2019年12月31日,馨可寧拿到藥監局的《藥品注冊批件》。若從2002年研發算起,歷時17年才獲得上市審批。
在預防和治療癌癥的路上,時間比金子還金貴。喬友林曾經讓博士生做過一個假設:“(如果沒有行之有效的篩查措施,)宮頸癌疫苗免疫接種每推遲一年,將有5.5萬人罹患宮頸癌、3萬人死于宮頸癌。”

制圖/盧俊杰
但臨床試驗動輒以5-10年計。默沙東公司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HPV疫苗的供應受到生產的復雜性、長達四年的生產周期、不可或缺的嚴格質量管控以及重大基礎設施投入等因素影響。管理部門的審批過程也是另外一個漫漫征程。
有沒有可能提速?
2018年4月11日,李克強總理到上海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考察時,醫院負責人向總理匯報:目前我國HPV二價疫苗供應基本可以保障,四價疫苗供應需提前預約,而九價疫苗內地尚未上市,需求者必須數次往返境外地區和國家才能接種。李克強當即要求有關部門一定要加快審批,保障供應。
在這之后,國家藥監局基于之前佳達修4的獲批數據,在最短時間(8天)內,有條件批準了佳達修9的進口注冊。“那次是走了快捷通道。現在默沙東九價苗在我們實驗室做的三期試驗終點指標的檢測,等于是在‘補做。”喬友林說。但或許也正是因為佳達修9“快速”上市,激發出了市場搶苗的勢頭。
對于爭搶九價苗的現象,喬友林表示,“高收入群體的健康產品也有差異化,我們要承認這個差別。但是從國家層面,要強調的是基本的衛生服務人人能共享。”
兩年前,喬友林的同事、中國醫學科學院教授趙方輝在《柳葉刀》發文稱,如果中國對宮頸癌防控投入不設上限,并且執行最優策略,中國的城市和農村有可能分別在2057年和2060年消除宮頸癌。
最優策略之一便是對低齡人群推行免疫規劃(免費接種)。研究顯示,初次性生活后的5年是HPV感染高風險期,HPV疫苗接種最好是在女性第一次實質性性接觸之前。全國政協委員于魯明2020年向全國兩會提交提案,建議將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9-14歲女孩免費接種)。
“上游如果沒有控制住,就會不斷地有魚往下流。你得把上游的壩做好,才能夠讓下來的魚越來越少。一個孩子,就花幾百塊錢的事,對她終生都會有好的影響。”喬友林說。
出乎很多人意料,國內率先“吃螃蟹”的是非一線發達地區內蒙古鄂爾多斯市。2020年8月,作為宮頸癌、乳腺癌高發地區之一,鄂爾多斯以準格爾旗為試點,免費為約8500名13-18周歲在校女生接種二價HPV疫苗。該市衛健委表示:自2021年起,符合免費接種要求的女性自愿到社區接種,政府承擔疫苗費用,個人只支付注射費用。
緊隨鄂爾多斯之后,廈門提出從2020至2022年,為13-14.5周歲的女中學生免費接種國產二價HPV疫苗。廣東省也在2021年提出,要成為第一個(全省)免費接種HPV疫苗的省份。
有成年女性感嘆,“孩子們幸福,我們趕不上這撥了。”專家回應,宮頸癌篩查也非常管用——就像是在“河流”中游的控制。
無論接種哪個價次的疫苗,都無法預防感染所有類型的HPV病毒。但定期篩查可以及時發現癌前病變,提前干預也能防患于未然,避免向宮頸癌發展。
在中國,女性HPV感染年齡有兩個高峰,一個是20多歲,一個是40歲以后,“這與這兩個年齡段社會活動活躍有關。”隋龍認為,國外免疫規劃推行早,成年女性定期篩查,高危人群都在第一個峰值及時顯現。而中國成年女性沒有很好的篩查,導致年輕時候感染病毒之后沒清除掉,累積到第二個峰值。
2008年,喬友林帶領團隊研發出準確、快速和價廉的快速篩查技術careHPV,被世界衛生組織認定是“非常適用于經濟欠發達國家和地區的宮頸癌篩查技術”。次年,“兩癌(乳腺癌宮頸癌)篩查”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
趙方輝介紹,十余年下來,接受篩查的35-64歲中國女性大約八千多萬人次,覆蓋率超過30%。“每年從鎮政府到村都有人通知,有時候也在電視上打廣告,這幾年會在微信朋友圈發消息。來做篩查的人還是很多的,多的時候一天能有幾百。”湖北某縣婦幼保健院負責人向本刊描述。

宮頸脫落細胞及組織標本,需要用全自動LiPA儀進行HPV分型。首先將標本進行DNA提取,經過PCR擴增,之后將產物和試劑放入Auto-LiPA儀中,在經過數小時的雜交反應后,條帶相應位置顯色。本圖中,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流行病學研究室負責HPV疫苗三期臨床試驗的工作人員正將反應后的條帶貼于相應的判讀模板中。最后,根據顯色位置,按照判讀標準,不同標本的HPV被確定。圖/本刊記者 梁辰
不過趙方輝也指出,前些年大部分婦幼院使用的是細胞學檢測技術、巴氏涂片,靠醫生的肉眼判斷,準確率不高(“假陰性”結果較多)。“哪怕是通過顯微鏡去看細胞,還是需要醫療資源,要有醫生培訓。這些條件達不到,不難想見,宮頸癌高發區都是農村和發展中國家。”
而在國內大中城市,許多適齡女性對宮頸癌篩查并不清楚,也沒有強烈的意愿。2019年開始,“兩癌”免費篩查被納入公共衛生服務,但在許多地方還是“名額有限,先到先得”。
90后、珠海前貿易公司職員小嚴即便聽說過篩查,也不想去。“醫院婦科一直好難掛號,我也非常不愿意去醫院查這個。做篩查,是要做刮片的吧?等于一個小手術了。”
在廣州從事物業宿管的湖北阿姨秋萍說,她從來沒看到過有關“兩癌”篩查的科普海報,公司或社區也沒有人通知。“我倒是很感興趣,但是怕手續太復雜,自己看不懂。篩查要350塊?很貴欸,不舍得。但如果是癌癥篩查,也希望買個心安。”聽到本刊記者說天河區現在能免費篩查,她趕忙說,“那我明天就去問問。”
第71屆世界衛生大會呼吁,成員國應在2030年實現15歲以下女孩HPV疫苗接種覆蓋率達到90%。
“眼看就只有9年了,中國這90%的目標能達到嗎?”本刊記者問及幾位專家,他們都對前景既樂觀,又審慎。
免費接種HPV疫苗需要大量投入。在業內人士看來,準格爾旗之所以能先起步,既有當地領導的眼光與魄力,也因為地方小,人口少,花費不多。“二級預防(篩查)都做不到政府全部買單。免費打疫苗,價格更高,多少城市有這樣的資金?”隋龍說,他最近也在和上海有關部門溝通,可能未來會以“社會覆蓋為主,貧困家庭托底”,先保證最低收入群體能(免費)打上疫苗。
那么“約苗難”的情況會持續到何時?
盡管國內如萬泰生物、沃森生物等多家公司的不同價次HPV疫苗已進入臨床試驗階段,且不斷有企業入局希望能分一杯羹,但截至目前為止,中國市場上能提供四價和九價HPV疫苗的仍只有默沙東一家。據AI財經社報道,即便默沙東提高產能,其HPV疫苗產能也要到2023年才能跟上全球需求增長的幅度,而疫苗進口,走一遍生產、質控、原產國和中國檢測放行的流程下來,還要花費一年時間。

2020年,鄂爾多斯婦女在醫院排隊等待宮頸癌免費篩查。圖/閆慧姣
2020年初,國產二價疫苗研發團隊核心成員之一的廈門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副院長張軍曾告訴媒體,(廈門萬泰生物的)廠房設計產能為3000萬劑(支)/年。“企業會及時安排產能擴大,保障疫苗及時供給。”
趙方輝估計,國內疫苗緊缺的局面,到2025年,最遲不晚于2030年便能緩解。“大批量生產之后,可能每個人都打得上苗了。它不太會是一個勻速上升的狀況,而是到哪個點,‘啪地突破了,到后面是加速的。到2030年的時候,有可能九價苗會替代二價和四價。”
她和喬友林都指出,免疫規劃用政府采購降低成本,但商家有不同的生產線。“在中國,給小孩子做的是公益的(免費接種)。成人想打高價苗,可以自費,也是一條渠道。哪怕45歲以上,即便預防效果略差,依然可以打。只不過受到‘臨床試驗受試人群年齡線的影響,國內限定45歲以內。”隋龍也表示,隨著研究深入,可能篩查的間隔還會相應延長。若科研能證明“提早打HPV+篩查”的防癌效果優于只做其中一項,會有更多人選擇這樣的“最優解”。
4月中旬的一天,凱若給本刊記者發了幾條微信,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以前打針的那個社區醫院說最近到針了,可以優先給我們以前打過的。原則上他們不接單針的,溝通了幾天,同意我過了26歲也可以打最后一針。今天正好滿27,這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還有,我的那個‘代搶在朋友圈里說:西安、榆林、漢中的暫時不接單了,‘知苗易約軟件現在有屏蔽刷號的功能了,有些客戶手動搶到,不要在我這里再浪費時間了。”
(感謝喬友林教授和閆慧姣對本文的大力幫助。實習記者方沁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