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行紀（組詩）

胡澄

郎木寺

此刻，只要回想

就有一座金蓮花般的寺院

與它腳下綿延起伏、浩大無垠的草地

浮現在心上

宏大、雄渾、雨絲般的梵唱

也會隨即響起

金頂上空的云團，仿佛黃龍的積雪飛馳而來

正在尋求一條與焦渴的唇舌間的直航道路

它們投下飛天的影子

其中一片裙裾曾拂過我含淚的心

百米開外，白龍江滔滔流淌

不遠處，若爾蓋花湖漣漪不息、新愛般蕩漾

繽紛的花草與天邊的彩虹，是兩封相互傾訴的情書

而我日漸陳舊，將要在人間過期

我正合掌從一個側門進入

繞佛一圈

從另一側門出來

有如經輪上的沙塵，被流水沖刷

一次，又一次

淙淙清流不倦，轉動著

經輪、落日，以及牛羊般低垂的滿天星斗

暮色中的草原

兩匹馬面對面的剪影

像一對靜物

無數對馬，一動不動

頭低垂

鬃毛是垂掛的銅絲

皮膚是銹了的古銅

夕光在山頂展開

巨大的殷紅色光扇

羊群和草尖以及飛鳥都鍍上了金邊

馬古銅色的脊背有光線

正在撤退

回到幽暗中

許多事物以幽暗為家

月亮尚未升起

在這巨大的明暗交接的謐靜里

唯呼吸輕輕，在時間中彈奏

萬物都在彈奏著時間這根琴弦

并希望自己永遠彈奏下去

可是

突然聽見斷弦

萬千呼吸終止的寂靜

若爾蓋的云

白云安閑的樣子

讓人誤以為天空是一個牧場

仿佛，那兒不曾有風

它們也不曾漂泊

它們只是隨意地吃草或撒歡

或變形。輪回是相繼的游戲

剛才還是人形的那朵

轉眼變成了羊

一個牧羊人，手舉轉經筒

迎著旭日誦唱

天空又仿佛湛藍明凈的經文

可白云的白、藍天的籃

都是我未曾抵達的

站在山巔

我也輕聲地唱誦

我要一心奉請整個天宇

以及萬類

安住于無垠的內心

在馬蹄寺石窟

山巒馬蹄形的環抱

陡直的崖壁間，菩薩們

慈目俯看

稍遠處

祁連山的積雪之上

蒼穹深淵一樣藍

有幸，與沙地的荊棘、芨芨草

吃草的牛羊

同享午后這片安靜的陽光

微風吹動經幡

我似乎聽見時光深處的斧鑿聲

日復一日地叮叮當當

鑿下多余的部分

取出了菩薩莊嚴的面容

而我還沒有準備好

還沒有著手從內心深處剔除

覆蓋和多余

取出其中一尊菩薩

取出人人本具的喜悅、安詳與清凈

綠皮火車

在張掖

我們放棄了峽谷深度游、駱駝車探險

連最溫順的駱駝

我們也不愿騎上去

放眼四周，崎峻而赤紅的連綿峰崖

尚含火山的暴怒與赤熱

似曾相識

裂谷深不見底，孤絕、幽暗

風如刀削

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斷裂處

往上攀爬

牙齒咬破唇舌，滴血的往上攀爬

——回頭，唏噓不已

似曾相識

次日，坐上綠皮火車

像一只青蟲在草地上慢爬

它的舒緩讓我們流淚

列車員的語調也是久違的溫和

仿佛在另一種時光里

我們多想就這樣緩慢地

在黃昏的開闊處

在空曠的祁連山草地

看殷紅的夕陽，擱在積雪的山頂上

胡楊林

——給酒泉

人群仰頭

舉著相機咔嚓咔嚓

搶占一個好的位置

讓你成為背景

在我低矮的身軀上方

你金黃的冠蓋讓一切笑容

黯然失色

水面如鏡

你倒著生長

我的腳跟仿佛觸及了

你的腳跟

這是我的虛妄

你的葉片儲存的陽光

是我無法觸及的

你的根系不倦的行走

是我忘塵莫及的

你不在頭頂的金黃處

你是視線以外的獨行客

天涯的探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