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香氣的上午

鄧朝暉

梨子寨

白色的花

讓路變得越來越窄

唯有小道讓我心安

唯有這些沉默的樹

女貞、紫檀、常春藤……

一棵比一棵老邁

一棵比一棵沉迷

我知道舊事不能再提

蜿蜒的這條山路

也不比當年

說過的話飛入叢林深處

小葉，或者闊葉經緯分明

又縱橫交織

多像念及一個故人

哦，這湘西秘境隱藏了多少不能說出的愛

如同這座寨子

濕潤與甜蜜

止不住地下沉

溪山盡

花木隱，小橋近

你在山中觀雨

我在隔岸看畫

溪山無盡

樹枝、山石、落葉帶著十年前的影子

有新腐也有舊傷

小徑婉轉

繞來繞去也繞不回原點

涼亭無茶水

只有陌生人

溪邊沒有幻影

只有綠色的水藻，紫色的浮萍

你仍在山中采蕨菜、挖新筍

準備一個人的宴席

那些柔軟的人們都一個個遠去

不在時間之外

就在畫軸之外

猶記那日春和景明

那日春和景明

一池湖水是我借以澆愁的酒

嘔吐與哭泣是解酒的藥

那時我尚有年輕的身體

恨別離

以為圓滿即歡喜

那時蓮花未開緣分未盡

色與空只在一念之間

那時青杏尚小梅園緊閉

一樹梨花愈是繁盛

愈覺孤單

在醫院的黃昏

醫院的黃昏也是安靜的

沒有人散步

沒有人哭泣

也沒有

救護車的尖叫

對抗的事物松懈下來

愛和恨停止了對決

疼痛變得恍惚

生來與死去分不清邊界

草地上空空蕩蕩又站滿了

愁容滿面的靈魂

三角梅只有一樹

它是誰的對手

又是誰的母親？

此時，道路空闊

一輛吉普飛馳著

它在對抗誰

又與誰一起

奔向空空如也的遠方？

雨水東流去

雨水東流去

從立夏到小暑

從未停歇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梅雨天

下得昏天黑地

要么暗淡，要么瘋狂

細小的事物停止了嗚咽

江湖都交給陌生人

黑夜沒有恐懼

雨是小滿的針尖

扎向耳朵和大地

洪峰過境的村莊在針尖上走

無數個生命在針尖上走

沉默的，短暫的，蒼老的

相愛的，掙扎的，虛無的……生命

在針尖上走

黃昏的江堤

初愈時的江堤

如同初愈后的我

江水不是秋天看到的那樣

緊張

它青灰色，流動遲緩

一只運沙船駛過它腹部上的褶皺

紫云英順水而生

油菜花有遲暮之美

人們在屋前淘米洗菜

收下潮濕的衣衫

我從江堤走過

大風輕襲

黃昏如瓷器

疑是故人到來

春水流

我順著溪水流向它的源頭

源頭有蒼山、水杉、青竹

和我沉默的父親

他已經等候多時

不知是否還記得他的小女

是否安心于這片客居之地

半生飄零

身后也沒有見到久別的父母

沒見到新筍破土

鳥雀東來

如今庭前樟樹瘋長

櫻花自飄零

百草有微香

萬物都在緩慢的輪回

仿佛沒有來日

也沒有歸期

有香氣的上午

又聞到橘子花香

橘花開在五歲

有病態的美

一個跛腳的男孩

一個臉色蒼白的姑娘

他們在橘園等我

拄著拐棍

捂著蒼白的心臟

他們臉上有著平靜的孤獨

他們接受每一個

有香氣的上午

橘子花還在開著

蜜蜂們忙著他們的生計

天地灰蒙

每一件事物都在低調地呼吸

都在暗中愛著

這迷宮般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