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接近幸福之地

路魆

拆遷工程隊來村里的那天，我牽著狗一起去看。準確來說，只是拆，沒有遷，拆的是村莊的西邊，我們大多數人住在東邊。居住地的遷移，從多年前開始。我們從西邊向更靠近公路的東邊遷移，從古老的瓦房搬進嶄新的紅磚房。慢慢地，村莊西邊，正如“夕陽西下”一詞所呈現的那樣，有著衰敗但無法輪回的命運寓意。大多數人并不懷念一種消失的舊事物，即便那是祖輩肉身生活過以及精神碰撞過的場域。即使沒有這場拆遷，村莊西邊的瓦房也在逐漸坍塌，朝著無法修復的局面陷落。畢竟，這里不是歷史文物建筑，于公于私，似乎都沒有修復和保護的必要。

恰好，有房地產商要向政府申請城市用地指標，但指標不足，便向村莊征用，先把我們舊居所在的土地拆掉，換取指標，再按拆掉的面積，給每戶補償一個不多的款數。當然，我們身處偏僻的鄉村，這部分被拆掉的面積的價值，是無法讓我們一夜暴富的。但總歸有錢，大多村民同意了，為了一筆可憐的錢，把半個鄉村的土地轉讓出去。

拆房子的工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一間接連一間地化為廢墟。但從村莊興起的漫長時間來看，它的整體格局是在極短時間內被抹去的。在拆掉的房屋的地基上，重新種上樹木。樹木是房地產商的意志代表者，用來表示這里被占用了。說好聽的，是破舊還林。在我自私一點的想法里，這無異于是一種對記憶的殘忍背叛。生活過的舊居消失了，嬉戲打鬧的空地被挖開了，迂回曲折的巷子變成一覽無余的平地。所幸，有相當一部分村民的房屋被留了下來，而留下來的房屋，被長滿草的廢墟包圍，一派孤立無援的樣子。

我牽著的這只還沒到一歲的狗，對這片土地沒有懷念。哀傷的是多愁善感的人類，為一片無法重建的廢墟而惋惜，為一片從此會被植物覆蓋的故鄉而悲嘆。房地產商在摧毀它后，拿著數字指標離開，不會再關心它的未來。

以上是《來自烏托邦附近的人們》這篇小說的靈感來源。在小說里，情節發展會更為魔幻。我創造了一群試圖在廢墟上恢復故鄉原貌的人們，我希望現實中的村民，也會像小說里的村民一樣，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一絲后悔。重建鄉村，等同于重建面目全非的古老精神。小說里的村民在廢墟上建起孤寂的烏托邦，無限接近幸福，但永遠難以抵達，最終面臨的是現實的潰敗。這大概也是題目的含義：人們來自烏托邦的“附近”，可惜與其隔著一圈高墻，無法進入其中，他們是徘徊在幸福之外的永恒的流浪者。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