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這是在位于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 號“祭祀坑”的戴金面罩青銅人頭像(3月5日攝)。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太白詩仙的感嘆和疑惑,其實直到今天依然縈繞在人們心中。
以三星堆為代表的古蜀文明,前后持續一千多年。地理的相對分隔帶來文化的相對獨立性和發展連續性,讓它與同時期的中原文明一脈相承又具有自身特質;它與外國文明也有著充分的交流聯系。它充滿神秘主義,留下了許多傳說和未解之謎。
三星堆的最新發掘,是否為我們解開了更多疑團?
“作為這個領域的歷史學研究者,目前我們只是在媒體上看到這次三星堆考古發掘公布的發現,還沒有獲取正式的考古發掘報告,所以有些結論還不能過早給出。不過,僅從從當前能看到的情況判斷,最新的這次發掘的新發現并沒有顛覆人們以往對古蜀文明的認識,主要是在過去認識基礎上的補充和進一步佐證?!彼拇◣煼洞髮W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李競恒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
例如,提到“陸上絲綢之路”,人們一般都會想到從古時長安出發、沿河西走廊到新疆、達中西亞的那條西北路線;實際上在古蜀文明以來的歷史時期,中國還有一條從成都出發經云南往緬甸經東南亞、再到印度、通中西亞的“西南絲綢之路”。《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漢代出使西域的張騫在大夏,也就是現在阿富汗一帶見到過“邛竹杖、蜀布”,其中“蜀布”就是巴蜀地區的絲綢等紡織品,由“蜀賈”從身毒國,也就是印度販運而來。人們認為,這些特產就是通過西南絲綢之路輸送出去的。
在1986年對三星堆的考古發掘中,研究人員在一些禮器上發現有紡織品的痕跡,據此推測當時有絲綢的存在;而本次發掘直接在出土物品上找到了絲綢纖維,這就為古蜀文明出產絲綢以及絲綢貿易的存在提供了實物證據。
同時,之前三星堆還發現了4700多枚海貝,經鑒定是印度洋沿岸地區所產的環紋貝;還有來自東南亞、云南等地的象牙。從域外輸入的這些物品也反映了這條古老交流路線的存在,三星堆地區是南方絲綢之路上的重要節點。
黃金面具殘片是本次發掘中引人關注熱度很高的一樣物品。雖然在之前三星堆有表現佩戴黃金面具的青銅人像,金沙遺址中也發現過兩件黃金面具,但這次的半張黃金面具很厚重,據推測其完整體的重量應該超過500克;如果能夠完整發現,這件黃金面具將成為中國發現的同時期最重的金器。同時,這次發現的黃金面具在造型風格、使用方式上與其他已發現的古蜀時期的黃金面具有明顯的傳承關系,這再次證實了古蜀文明獨且特色的重視黃金的習俗。
夏商周時期早期中原文化的價值系統中,對黃金并不重視,而是看重青銅禮器、玉器、大龜殼之類;直到戰國秦漢時期,黃金才作為貨幣顯現出其重要性,如楚國之“郢爰”、秦朝之“上幣”、漢代之“漢金”。李競恒說:古蜀地區與中原地區不同的對黃金的重視,與前述南方絲綢之路帶來的經濟文化交流有密切的關系。
同時期的中東地區也是對黃金比較重視,例如古埃及有圖坦卡蒙墓出土的黃金面具、邁錫尼出土的“阿伽門農的黃金面具”、保加利亞出土有“色雷斯王的黃金面具”等。古蜀文明對黃金的看重,確實有可能通過西南絲綢之路受到過外部文化的影響。

這是三星堆遺址考古發掘現場5 號“祭祀坑”出土的殘缺的金面具。
當然,還有另外的可能。例如,這些習俗是來自中國范圍內中原以外的其他地區,例如來自北方、西北的少數民族地區,在我國的新疆伊犁昭蘇波馬古墓、西藏阿里札達縣曲踏墓地,乃至契丹墓葬中也都發現過黃金面具。古蜀早期幾代蜀王都源出于岷江上游地區,屬于和黃河上游地區文化聯系比較密切的古代氐羌系,存在使用黃金面具的禮儀制度,并不太奇怪。又可能是上述兩種“國內因素”與西南絲綢之路帶來的“國外因素”的共同作用。
“三星堆形成使用黃金禮器這一獨特地方習俗,一點也不奇怪。當時是方國聯盟,王夫之、梁啟超、王國維等學者都談過,夏商中原王朝相當于是一個‘盟主而已,這個盟主對于聯盟中各方國的禮俗、習慣都是不干預的?!崩罡偤阏f,《禮記·曲禮下》講“君子行禮,不求變俗”,表達的就是這樣的觀念。
本次三星堆的發掘中又發現了大量的青銅器、玉器,尤其是中原式樣的玉牙璋、玉琮、玉璧等,金沙也有用于占卜的大龜殼;和之前的發掘所得一樣,這再度驗證了古蜀文明在有自己的特點之外,也具備與華夏一致的文化禮制系統。
古蜀文明崇尚巫蠱文化,帶有神秘主義,獨具特色。但是從公元前316年古蜀國被秦國所滅開始,古蜀文明開始被中原文明同化,逐漸融合入中華文明之中,在漢朝初年消失。
在李競恒看來,這樣的一種流變是自然的現象,因為中原文化是經歷過軸心突破的,相對于古蜀原住民文化而言更為先進,具有更強的影響力和同化能力。據《漢書·循吏傳》記載,西漢景帝時蜀地的太守文翁將巴蜀精英都送到國都長安去學習,或受業博士,或學律令。當時的博士,按照錢穆考證,有儒家的,也有黃老、法家的。由于中原郡縣制和律令管理制度在蜀地的確立,要在這樣一種社會中躋身于上層社會,就必須掌握中原的經學或律令等知識,因此《漢書·循吏傳》說當時蜀地富人甚至出不少錢讓子弟去受中原式的教育。這樣一來,蜀地的上層人士接受了中原文明的熏陶,為了自身的發展,不會再選擇遵循古蜀文明的框架?!爱敃r的人如果還守著古蜀文明的生活方式,可能只能去做占卜師?!?/p>
不過,古蜀文明里的神秘主義文化部分,在后來的道教中傳承下來。東漢時期,蜀人張道陵在蜀地創立道教時,在符文中就使用了很多古巴蜀的文字符號。再如,道教中關于“羽化登仙”的觀念,可能就源于古蜀文明中以人首鳥身神像為特征的鳥崇拜,古蜀早期幾代蜀王族名,就是鳥類。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華認為:這種三神組合以后也在蜀地繼承和發揚,都江堰在秦漢時期的“三神石人”、早期道教的天地水“三官”等以及后來流行的一主二從的佛像、道教造像的像設布置,可能也有古蜀文明宗教禮儀傳統的影子。
“要觀察一個文明的思想核心,應該看它的宇宙觀是怎樣的。”李競恒向《新民周刊》記者表示。《山海經·海外東經》記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淮南子·地形》說:“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在上述中原文獻表達的觀念中,宇宙中的神樹是扶桑、建木,是十只太陽神鳥棲息和輪番工作的地方。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神樹上的九只鳥,其實表現的就是太陽神鳥;之所“少一只”,是暗示還有一只正是天上的太陽。他認為:這種觀念和表達與中原文明相同,證明了古蜀文明是中華文明的重要分支。

這是在位于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神樹(3月17日攝)。
《山海經》《淮南子》成書時期為戰國秦漢,所以有的學者認為,古蜀文明的考古發現將人們認識的這種宇宙觀念產生的時間提早了一千多年。
孫華撰文指出:古蜀文明對中國城市規劃思想做出了貢獻。古蜀國已經發現的都城遺址,無論是三星堆遺址、金沙村遺址和古蜀成都遺址,其規劃都是將城市選址在一條東西向江河的南、北兩岸,從而將都城劃分為南、北兩個城區。都城的北部是世俗功能區,都城的南部是宗教祭祀區,宮殿區則位于城市西北部的地勢最高處。這種法像天地、人神分區的都城規劃思想,在秦滅古蜀后被秦國所接受。直到隋唐時期,東都洛陽號稱“神都”,其規劃不同于西京長安,還體現了源自古蜀的規劃思想。
古蜀文明還在技藝上做出創新。“盡管三星堆文化以來的青銅和玉石技術都非獨立發明,但古蜀的人們卻創造性地制作了具有很高藝術水準的青銅神像、人像、動物和植物群像,并將玉器工業發展到了一個‘狂野的極致?!睂O華表示。秦漢在四川設立制作特種工藝品的工場,“蜀郡工官”和“廣漢工官”的高級產品被中央調集并分配到遙遠王國和州郡,與古蜀文明打下的這些基礎密切相關。
直到隋唐時期,東都洛陽號稱“神都”,其規劃不同于西京長安,還體現了源自古蜀的規劃思想。
三星堆遺址中尚未發現文字,這是研究者們一直以來的遺憾。文字不僅是文明的鐵證,更是當下我們打開當時古蜀文明諸多奧秘之門的一把絕佳的鑰匙。
李競恒表示:三星堆遺址1期、2期發現的一些陶片上有一些刻畫符號,可能處于孕育文字產生的一些早期準備階段。有些學者認為三星堆3期有原始文字。 例如,日本學者林巳奈夫就將三星堆金杖上“以箭射穿魚”的圖形視為“魚鳧”的古代發音記錄,并認為金杖上的人頭是太陽神。四川大學的考古學家林向,則將三星堆金杖上的魚、鳥、人的形象讀為“魚鳧王”三字。不過,這些目前還是一些學術猜想,并沒有充分的證據。
古蜀文明真的沒有文字嗎?我國中原地區的不少古代文人確實是這么認為的,也長久影響了世人對此的認識。例如漢代文人揚雄在《蜀記》中說:“蜀之先代人,椎結左語,不曉文字”。
李競恒表示:實際上古蜀是存在文字的,只是它的出現和使用時期要晚于三星堆文化,已經相當于中原的春秋戰國時期。對這種巴蜀文字,古文字學家徐中舒表示“巴蜀文字與漢字在構成條例上具有一定共同基礎”;歷史學家李學勤認為“我國先秦古文字中,除漢字外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巴蜀文字?!?/p>
文字的出現和演化有一個漫長的積累準備過程,巴蜀文字肯定不是突然憑空出現的。研究者認為,它的源頭,肯定可以追溯到三星堆時期。
這些巴蜀文字,也稱為“巴蜀圖語”,分為兩個系統。一個系統是抽象的純符號比較多;另一個系統有很多圖形,比如手心紋、老虎紋之類,可以確定是成熟的文字。在有的巴蜀圖語里,人們還能看到偶爾出現混用的漢字,例如“王”“田”等。
“比較遺憾的是,我們現在對這些巴蜀文字還沒有公認的釋讀和破譯成果,零散的釋讀都還只是各個學者的個人觀點”。李競恒告訴《新民周刊》記者,目前研究者只發現了巴蜀圖語的一些排列組合的規律,例如代表“尊”、“鐘”的巴蜀組合符號,在茂縣牟托一號古墓就發現了青銅尊和青銅鐘的實物組合,酒尊是禮器,銅鐘是樂器,這兩者的組合是在表達“禮樂”。
要識讀巴蜀文字,可能需要等待三星堆考古有類似“羅塞塔石碑”的發現。那塊石碑制作于公元前196年,同時用古希臘文字、古埃及文字和當時的通俗體文字刻了同樣的內容,就是古埃及國王托勒密五世登基的詔書。當時歐洲學者能夠識讀古希臘文字,進而可以對照著分析古埃及文字,讓這種已經失傳千余年的象形文字重新被人們認識。同時用巴蜀文字和漢字記錄同樣內容的三星堆物品,是否會存在,這也是一大懸念。
在李競恒看來,除了對文字的探尋,三星堆文化時期的社會組織結構是怎樣的,當時的意識形態、宗教是如何發展的,都是古蜀文明領域可以進一步研究的主題。例如,三星堆時期古蜀人的社會中心層級與周邊聚落是怎樣的關系?再如,宗教是當時節省社會控制成本的有效手段,三星堆人信奉的是何種宗教,它有哪些特點?此外,三星堆文化與中原地區、與長江流域其他地區、與西南地區的經濟文化交流情況,也還有大量未知細節等待揭開。
三星堆遺址目前已發掘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量區域還有待進一步的考古發掘。祭祀坑的發掘,為什么看上去速度并不快?李競恒表示:隨著科技的進步,當今的考古研究越來越精細,發掘出來的多種物品都可以從多種角度去探索。例如現在對土壤的浮選可以找到當時的植物孢子,以此為依據,就能了解古氣候、古環境、古生物。 “這是‘慢工出細活。相信隨著進一步的發掘,三星堆還會幫我們解開更多關于古蜀文明的奧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