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

宋代以前,“酒池肉林”“鴻門宴”“青梅煮酒論英雄”及“曲江流飲”之類的酒場故事,都與政治存在關聯,或揭露沉湎誤國之禍,或描寫暗藏殺機之心,或表達指點江山之意,或彰顯仕宦交游之趣。不過就政治話題而言,這些酒桌上的往事,都遠不及宋朝那樣豐富多樣。
發生在乾德元年(963)的“杯酒釋兵權”,是宋太祖親自導演并主演的一場戲,配角乃禁軍將帥石守信、高懷德、王審琦、張令鐸等幾位曾經直接參與了“陳橋兵變”的趙匡胤的結義兄弟,場地在開封城中的皇宮內殿,主題為御宴上的君臣聚飲交談,宗旨則是收兵權。
與“鴻門宴”中的密室政治相比,宋太祖給將帥、地方實力派擺設的酒席,更多的還是一種政治待遇,以此籠絡他們,穩固自己的統治。至于邀集親近大臣赴宴,除了以示恩寵外,通常也包含商議國事的用意。
小范圍的酒宴,還是宋朝帝王觀察臣僚的特殊場合,一些人的前程也由此受到影響。如邠州節度使劉重進奉命入朝,趙匡胤在曲宴上與其交談后,對左右說:觀劉重進舉止無異常人,前朝用為將帥,何足擔當大任?隨之將其罷為閑職。
宋人筆記《玉壺清話》記載了宋太宗朝的一件逸聞:樞密副使趙昌言與鹽鐵副使陳象輿、董儼和知制誥胡旦為同年進士,皆一時青年才俊,加上趙昌言舊日的同僚梁顥,五人過從甚密,氣味相投。于是,他們經常晚間在趙昌言任職的樞密院內聚會,縱情飲酒,弈棋投壺,幾無虛日。他們常常夜半才醉歸,碰到巡夜的吏卒攔馬詢問,梁顥竟在馬上揮鞭責打,并口出狂言:“金吾不惜夜,玉漏莫相催。”開封城一時傳出“陳三更,董半夜”的民謠。大概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有礙朝廷形象,趙昌言因此遭到貶官處分。以后,他復出為參知政事時,宋太宗對他笑道:半夜之會,不要有了。趙昌言當即叩首謝罪。出自百年后的這一記載,意在調侃過往的一段士林佳話,卻過濾了背后的隱情。
表面上看,“半夜之會”不過是幾個酒友聚會,以及過分貪杯引發的風波,但其實與朋黨政治糾葛有關。這場風波的主角趙昌言,與胡旦、董儼系太平興國三年(978)同榜進士,胡旦是狀元,趙昌言為省元,三人有同年之誼。自唐朝科舉選官制度興盛以來,同年關系就是官場中的重要資源,互為奧援,黨同伐異,成為常見現象。進士出身的陳象輿與董儼為最高財政機構三司同僚,又彼此嗜酒,自然進入了趙昌言的圈子。梁顥為雍熙二年(985)的狀元,曾是趙昌言的下屬,兩人也為故交。如此一來,以身居樞密副使高位的趙昌言為首,在朝中形成了一個關系密切的派系集團。但宋太宗是個既剛愎自用而又猜忌心重的皇帝,唯恐自己被架空,不僅經常撤換宰執大臣,也厭惡官僚們拉幫結派。趙昌言一伙人懂得規矩,因此便以飲酒為名聚會,密商朝政紛爭之事。
《續資治通鑒長編》則記載,端拱元年(988)初,一位叫翟馬周的布衣來到登聞鼓院擊鼓,呈文抨擊宰相李昉失職,結果李昉罷相。不久,開國元勛趙普復出為相,追究此事的主謀為胡旦,趙昌言則暗中相助,便奏請皇帝將趙昌言等五人一律貶官。于是有了不同于《玉壺清話》的另一個也許更真實的版本。
在宋代,類似與喝酒相關的政治斗爭話題還有許多。典型的例子如: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在朝廷為已故太后舉行的一場禮儀活動期間,宰相張士遜抽空跑到樞密使楊崇勛家喝酒。一個宰相,一個樞密使,分別是文武之首,賓主只顧推杯換盞,竟將大事拋到腦后,直喝到中午還沒散去。百官等他們不到,御史中丞范諷即刻就彈劾兩人有失體統。于是,張士遜、楊崇勛都遭到罷官外放處分。這兩位被貶固然由此事而起,不過實在也與政治角力有一定的關聯。張士遜和楊崇勛屬昔日劉太后垂簾聽政時期重用的人,而張士遜又與另一位宰相呂夷簡一直存在競爭關系,常常是輪流當政,故張士遜在宋仁宗親政后便與楊崇勛結成同盟,以鞏固自己的權位。這次能因喝酒引發如此大的風波,大概張、楊聚會于酒桌的日子不在少數,也終于給政敵提供了口實,使得幕后的呂夷簡有機會重登相位。宋哲宗即位初,翰林學士王觀以御宴為內容寫了首《清平樂》詞:“黃金殿里,燭影雙龍戲。觀得官家真個醉,進酒猶呼萬歲。折旋舞徹伊州,君恩與整搔頭。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結果被對手抓住,指責褻瀆神宗皇帝,隨即遭到罷職處罰。
南宋高宗年間,代理中書舍人程敦厚任職多年,多次希望轉正,權臣秦檜本已打算答應,但后來卻態度逆轉。史稱:韓世忠、張俊的幾個小妾受封郡夫人,主掌詔書的程敦厚都刻意奉承,文辭“極其稱美”。秦檜獲悉程敦厚屢次參加將帥家酒宴,明白他們關系熱絡,遂大為不快,尋機報復。某日,程敦厚參加韓府家宴,酒后竟將酒器懷揣回家。秦檜聽到后,立即指使御史彈劾,揭露其“丑德穢行”,隨之將程某貶為知縣。根據秦檜當權期間肆意迫害異類的情況來看,捏造罪名司空見慣,此事顯然與猜忌結交將帥有關,或許亦屬冤案,不過因喝酒惹火燒身的結局,倒是確切無誤。
宋朝官場上的酒席,名目林林總總,各種朝廷正式的大宴、皇家的小型曲宴之類不說,各級衙門里這方面的活動也同樣不少。這些公務聚會既是官員交際的重要方式,也反映著傳統人情社會的一面,本身也屬古代政治的一部分,所以例由公帑支付。范仲淹曾說:國家設置公使錢,就是因為士大夫出入往來,有鞍馬勞頓之苦,所以各地以此招待酒食,以顯示“養賢之禮”。
不過,衙門這類活動太多,有時也成為一種負擔。像寇準不僅自己好酒,還要求陪同者多喝。據說,他罷相到永興軍做長官后,在酒宴上不論官品高低,只問酒量大小,以此排出座次。有個下屬經常陪酒,苦不堪言,即使生病也不能擺脫,最后下屬的妻子只得當庭喊冤,才得以幸免。杭州作為東南的都會,駐扎了兩浙路的很多重要機構,故官員的應酬很多,其中杭州通判一職的負擔就相當繁重。蘇軾在杭州通判任內,本已應接不暇,又因他久負盛名,于是各處官員朝夕聚會都請他,令他“不勝杯酌”,疲于應接,當時人便稱杭州通判為“酒食地獄”。“酒食地獄”一詞當然有些夸張,不過卻說出了官場酒風過盛的實情。
宋代官僚士大夫年老退休后,不少人仍保持聚飲的習慣,甚至有好事者專門張羅諸老聚會。如宋太宗朝的宰相李昉卸任后,仿照唐代白居易的“九老會”,與宋琪等九位老臣聚會飲樂。宋仁宗朝,宰相杜衍賦閑后,與四位退休的耆舊有“五老會”,飲酒作詩,“吟醉相歡”。宋神宗年間,是宋朝的極盛時代,士林中的耆老聚會更為盛行。
宋朝以“耆英會”為代表的退休官僚聚會,酒席上承載的更多是對往事的追憶,尤其是曾經身居高位者,在高談闊論中大概免不了提及政治話題,過往的縱橫捭闔乃至于驚心動魄,都付諸一笑。因自古有尊老養賢的傳統,故這類活動都得到朝野的認可,往往成為一時的佳話。
南宋時,商飛卿到金陵總領軍馬錢糧,眼看各路宴飲頻繁,花費動以萬計,于是提倡節儉,就此省去了不少開支。但這主要還是因為戰時財政緊張的緣故,而他這樣的官員也實在太少。事實上,宋朝優容官僚,對官場酒宴一貫縱容,甚至對因酒誤事也時常持寬容態度。《后山談叢》稱:一次,某朝官入宮后“醉飽失容”,受到御史彈劾。宰相韓琦要求處罰,宋英宗卻表示:寧肯以其他事情問罪,也不愿因此懲處。今天,仔細品味這些往事,多少有助于加深對傳統官場政治的理解。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