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廣宇
曾幾何時,教育焦慮問題已經從教育界內部的討論議題轉而成為整個社會討論的熱點話題。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懂教育,但很多人都具有“家長”的身份。作為家長,自然是有諸多辛苦、委屈與無奈要傾訴。在筆者看來,其實教育焦慮的問題實際上主要集中在中產階層內部。從某種程度上說,當前家長的教育焦慮問題就是中產階層自身的焦慮問題在教育問題上的投射。
美國教育社會學家安尼特·拉魯(Annette Lareau)曾經描述其在1993-2003 年的十年時間中,深入追蹤了美國12 個來自不同家庭兒童的成長過程。他發現中產階層家庭和工人階層家庭在教養方式上有著顯著區別。工人階層家庭的家長更愿意在子女的教育過程中遵循一種被拉魯稱為“自然成長”(accomplishment of natural growth) 的策略。在這種教育策略影響下,工人階層家庭的家長并不過多投入干預子女的教育過程,而是把學校生活和課外活動的選擇權交給子女。從教育結果上看,這導致工人階層的孩子在爭取有利于學業表現的資源、打造有競爭力的學業和課外活動簡歷時,不如中產階層家庭的同齡人。反觀中產階層家庭,家長更愿意采取“協作培養”(concerted cultivation)的教育策略。這些父母一方面更加積極地介入孩子的學校教育,為孩子提供校外教育,在老師心中留下積極印象等;另一方面緊張地平衡著投入子女教育的時間與自己工作的時間,為子女尋找各種實習機會時努力找尋社會關系,在全家范圍內對子女上哪所大學進行持續性討論和爭辯等。
如果就這個問題繼續思考下去,下一個問題接踵而來——為什么其他階層家庭的教育焦慮并不明顯?從大眾一般性觀點來看,越是底層的家庭向上躍遷的動機越強,越應該“雞娃”。但處于社會底層的家庭往往不會對子女的教育問題產生太多的焦慮,一方面因為這類家庭承載的“溫飽性生存焦慮”遠遠大于“教育焦慮”,另一方面處于社會底層的家庭對于階層固化所帶來的自我認命感更強。來自二本高校的學者黃燈曾談到其學生及家庭從未希望通過上大學進入精英行列,而是早早就安于普通的工作和生活。與中產階層家庭相比,底層家庭似乎還沒有達到“教育焦慮”的層次。不得不承認的殘酷現實是,“教育焦慮”也是有門檻的。中產階層家庭剛剛跨進這道門檻,而底層家庭還站在門外。
前段時間“家長退群”的新聞不僅上了微博的熱搜,也受到權威媒體的關注。面對此事件,社會輿論更多關注的是家校關系緊張、教師職責邊界等問題,卻忽略了家長本身所表達的工作壓力問題。中產階層家長們承受著“996”甚至“007”的高強度工作,即使工作中沒有差錯,也承擔著因年齡過大、行業萎縮等因素而被公司裁撤的風險。光鮮外表下,家長們的內心被深深的恐懼感和無力感所籠罩,自由市場競爭所帶來的焦慮會不自主地溢出工作范疇,投射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這也是哈貝馬斯所講的“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所以,當前的教育焦慮問題也是中產階層家長們自身焦慮的一個投影。
美國學者里韋拉曾經對頂級公司的招聘環節進行研究,他發現即使在子女畢業后,父母的社會經濟地位仍然對他們產生著巨大的影響。中產階層家長們深知這一點,他們讓孩子拼盡全力是為了讓他們以追求個人成長、個人成就感為邏輯來面對未來社會;自己拼盡全力則是為了給孩子提供能夠享受社會美學意義、表現力意義的“無用”活動,而非以現實功利邏輯考量問題。但家長的現實生活是僅僅能夠保全自己的工作職位,避免被所在階層無情地拋棄。所以家長深刻感受到辛苦的現實,當然不希望子女未來重蹈自己的覆轍。能夠留給子女一個更好的基礎,成為了他們人生的重要任務。于是他們不顧一切地抓住任何可能的“稻草”,即使面對巨大不確定性的未來和有可能拖垮自己的教育支出依然義無反顧。美國社會學家柯林斯通過分析教育與社會地位的關系提出,隨著總財富的增長,在物質的或財務上的有形資產外,社會又產生了一種職業地位上的無形資產,即閑職。這些閑職的獲得,在過去是憑公開的等級身份,而在現今社會則是文憑(證書)。說的直接一些,人們花錢上學校并不真是為了學什么,而是為了買一個更好的社會地位——一個閑散職業。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中產階層的家長要讓子女考取各種各樣的證書,即使這些并不一定是子女真正感興趣的,但作為這套規則的窺探者或既得利益者,他們一定要讓子女加入這場注定“內卷化”的競爭。
中產階層是社會結構的中堅力量,也是影響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想要解決“教育焦慮”問題,還需要從中產階層本身入手。第一,中產階層家長們需保持適度的“教育焦慮”。過度的“教育焦慮”可能會使家長和子女都陷入壓抑的狀態,而適度的“焦慮”反倒體現家長對子女教育的應然性重視。教育本身并不只追求最終的結果,更強調過程中的成長體驗。過度焦慮的后果只能將教育不斷工具化,使教育淪為滿足家長實現其無限欲望的手段。第二,中產階層家庭需建立充分的溝通機制。在“教育焦慮”問題的討論中,人們對子女的主體意識討論呈現缺失狀態,沒有人關心受教育者的感受和想法。中產階層采取的“協作式養育”確實使得家長更多介入到子女教育中,但人們也需警惕“教育焦慮”成為“家長控制”。家長在付諸“雞娃”行動前,應該在自己的中產階層家庭中進行充分的家庭溝通,把子女教育當作整個家庭的共同責任而非家長的單方責任,以家庭關系的確定性對抗未來的不確定性。第三,中產階層總體要形成符合自身條件的“教育觀念”。中產階層處于各個階層的交匯處,經常受到其他階層的影響。在應對“教育焦慮”問題時,既把目標定的過高,又無力承擔實現的成本,進一步加劇了焦慮的程度。因此,中產階層應遵循符合自身條件的教育觀念,“名符其實”才是健康可持續的教育策略??傊敖忖忂€須系鈴人”,在這場階層流動的行動中,中產階層自身也會形成淘汰機制,那些真正符合中產階層之神,而非僅具有中產家庭之形的家庭其本身蘊含著解決自身問題的巨大能量,并非社會所呈現的那樣心力交瘁。相信當中產階層意識到并發掘自身力量時,教育焦慮問題將會在階層的發展中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