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半生過下一生

馮唐

退休：

你好。

在新冠后第一年第一個月的最后一天，我沒有全職工作了。按照窄義定義，從這一天起，我退休了。

人似乎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遙想人生中一些大事：比如，長大做什么工作養(yǎng)活自己，人生第一次陰陽大圓滿那天會不會下大雨，父母用什么方式離開地球，比如，自己如何適應退休生活。

如果拿之后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對比當初的遙想，現(xiàn)實往往比最瘋狂的遙想還瘋狂。

二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在三十歲遙想四十歲退休》。十年后，遙想沒能實現(xiàn)，我反而干得更起勁兒了。我找出原來那篇舊文，用真實退休后的心境，對比觀照一下。

“在信箱里看到我最新的國航里程報告，瞥見消費總里程，七十六萬千米，嚇了我一跳。八年前加入這個常旅客計劃，當時看到手冊里提及，累積一百萬千米就是終身白金卡，想，要什么樣的衰人才能飛這么多啊，女的飛到了，一定絕經(jīng)，男的飛到了，一定陽痿。”

如今我五十歲，飛出了兩個終身白金卡。

“退休后，第一，睡覺。睡到陽光掀眼皮，枕頭埋頭，再睡半天兒。”

越老越發(fā)現(xiàn)，人生第一件要緊事是睡覺。如今不用早起了，睡到自然醒，身心泡在如水的夜色里，滋滋響地自我恢復，每天醒后都覺得宛如重生。

“第二，寫書。過去碼字和大小便一樣，都要抓空當兒，不理章法，脫了褲子，劈頭就說。反復被別人提意見，節(jié)奏感太差，文字太擠。”

我已經(jīng)寫了七個長篇小說，還欠長生天三個長篇小說。我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五個長篇的胚胎，我想把它們都帶到人間。我得抓緊了。

“第三，念書。”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世間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三十五年之后，重讀《紅樓夢》，最大的唏噓是，我不再是十五歲少年的仰視視角了。

“第四，修門冷僻的學問。比如甲骨文，比如商周玉，比如禪師的性生活史。”

在我四十歲之前，禪師的性生活史已經(jīng)被我寫進了《不二》。如今，我還是堅定地認為中文是地球上最美麗的語言，比如，“若不撇開終為苦，各能捺住則成名。”

“第五，開個舊書店。劉白羽《紅瑪瑙集》的第一版和凱魯亞克《在路上》的第一版一起賣，葉醫(yī)生的明式家具圖譜和Jessica Rawson的玉書一起賣。”算了，開書店這個事兒就讓別人去干吧。新冠后，線下實體店更難做了。

“第六，和老流氓們泡在一起。從下午三點到早上三點。”

算了。我最愛的老流氓們，有的已經(jīng)離開了地球，有的中風或者心梗，有的已經(jīng)對于酒色毫無興趣了，“一個人一生的酒色是個定數(shù)，年輕時消耗得多，年紀大了，就成為一個純粹的對社會無害的人了。”

“第七，陪父母。老爸老媽忽然就七十多了。和老媽白嘴兒分喝兩瓶紅酒，問她，什么是幸福啊？慫恿她，我姐又換相好了是不是腦子短路了？我爸最近常去街道組織的‘棋牌樂，總說贏錢，總說馬上就被譽為垂楊柳西區(qū)‘賭神了，你信嗎？我老媽眼睛會放出淡紅色的光芒，嘴角泛起細碎的泡沫，一定能罵滿一支錄音筆，罵滿兩個紅酒橡木桶。文字上曾經(jīng)崇拜過的王朔、王小波、周樹人、周作人，或者已經(jīng)不是高山，或者很決不是高山，但是司馬遷還是高山，我老媽還是高山，兩個渾圓而巨大的睪丸，高山仰止。”

我們這一代2G少年是幸運的，趕上中國有史以來發(fā)展最決的時代，我們幸運中最大的不幸就是過度工作了，過少陪家人。如今，我不用全職工作了，我也陪不了老爸了。老爸五年前離開地球了。作為補償，我第七篇長篇小說寫老爸，《我爸認識所有的魚》，就算我遠游回來，一邊看他做魚，一邊和他聊了個長天兒。老媽還在地球上盤旋，我立下一個志愿，在她離開之前寫完關于她的長篇，《我媽罵過所有的街》。

我老哥和老姐問我：“你退休后靠什么生活啊？錢夠花嗎？”

“夠花。不夠就少花點兒。”我說。

其實，新冠前三十年，我一邊工作，一邊把我這個書生煉成了一把屠龍刀，新冠后第一年，我退休了，最大的挑戰(zhàn)似乎如何把這把屠龍刀煉回成一個書生，忘掉如何做估值模型和盡職調(diào)查，學會如何煮熟一鍋餃子、如何泡香一壺茶。“得志則行天下，不得志則獨善其身。”

對于我，最好的退休方式或許就是不退、不休，在下半生過下一生。

余不一一。